第二日,李贞在去往刑部大牢的路上,一直在想一件事。
他是如何与安竹落相识、相交,直至成为可以互相托付的挚友的。
他在拜入恩师门下时,安竹落就在严慎身旁了,彼时已是豆蔻少女,但待人接物全然没有女子的娇柔,一副读书人的气清神朗,李贞都自愧不如。
李贞时常在想,恩师待李治,是严厉中暗含期许,待自己,是宽容至有些骄纵,但待安竹落,则是一种胜似亲人的自然祥和,总之,都是不一样的。
并且,在以往的闲谈中,李贞不止一次听得恩师提及,严府义学,日后是打算交到安竹落手里的,碍于女子身份和平民出身,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想而知,严院首会为此力排多少众议。
此时,李贞坐在这摇摇晃晃地走在朱雀大街上的马车里,大致想清楚了一件事,长孙无忌拿住安家舅侄,这一波,是冲着恩师去的。
但凭什么呢?凭什么长孙无忌料定了,恩师一定会护安家舅侄呢,仅仅凭借,私交甚笃,这四个字吗?
一定不会仅仅如此,李贞放在腿上的一双手不由得捏紧了。
刑部的大牢,因身份贵贱、男女之别,犯人是会分开关押的。
李贞带着面遮跟着带他的狱卒一路往女牢的深处走去,一路上亦是乱糟糟的,只因昨日的搜捕还未毕,今日又有不少罪犯被陆陆续续地送到这处,进进出出,哭爹喊娘,倒适合浑水摸鱼。
他能进得这地方来,自然是滕王的暗桩打点好的,想必又是一笔不菲的银子,怪不得那些达官贵人们塞进来的人,都喜欢来刑部当差。
李贞见到安竹落时,女子正盘腿坐在牢房的阴暗角落里,李贞摘下面遮,轻声唤道:“竹落姐姐,是我。”
安竹落自然惊诧万分,她能想到,这两日会有人来见她,但不曾想到,这人竟会是李贞。
“你可怎么敢来这里?”
她一早就知道李贞人在长安,只愿人平平安安的,那晚她也同样等在义学内,盼能与送薛家女前来的李贞见上一面,但只等到了江夏王府的二公子。
瞧着那二公子眼圈红肿,显然是哭过的,她也没敢开口去问李贞的境况,后来便听说,是借住在友人家中的。
李贞亦盘腿坐下,“姐姐勿要担心,安满师傅如今还在家中。”
安竹落这才叹出一口气,绷紧的身子稍稍松落了些,没错,她这十几个时辰水米未进,睁眼未合,心中牵挂着的就是舅舅。
“砚之,我不后悔去解救千里,我亦不怕一死,但却牵连了舅舅,我…”
“谁也想不到,长孙无忌会拿新修的《唐律》做文章。”
安竹落冷笑一声,“如今想来,他肯在蜀地放我一马,等的就是这个时候了。”
李贞亦是点点头,长孙无忌这回拿安竹落,可不是师出无名,数个押解李千里的官差都出面指认了她,时辰、地点都说得一字不差,可谓滴水不漏。
又听安竹落满是担忧地开了口,“我亦怕,我要被处刑之事传至安州,千里知晓了,要做傻事,那个孩子是个性情中人,砚之,我知你与滕王交情匪浅,有个不情之请…”
“姐姐放心,我会请滕王殿下派人去稳住千里的。”
安竹落惨白一笑,颔首道,“你总是这般聪慧又仗义,此生能交你为友,实乃幸事,不过,你今日冒险来见我,是为了先生吧?”
她向来称呼严慎为先生。
李贞未开口,默认了。
安竹落深吸一口气,再开口,声音颤动,已是带着哭腔,她道:“我知道,舅舅如今还能安然在家中,是先生在护他,我连累了舅舅,也害了先生……”
李贞安慰道:“姐姐倒不必过分担忧恩师,我还算了解圣上,他对恩师的崇敬之心,向来都不亚于我的。”
安竹落却摇了摇头,擦擦眼泪,顿了顿,抬起头来直视李贞,道:“砚之,你可知,这世上,有男子真心爱慕另一男子的事?不视作娈宠,也非一时之欢,而是彼此心悦,一生一世?”
李贞待听清楚了女子说出的每一个字,先是惊惧,而后只觉胸中有千层浪直冲上来,一时间脖僵面热。
这样大胆的话,他竟从一个女子口中听来,且还说得这样坦荡无畏,好似这是一件世间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可下一刻,当李贞猜到,安竹落所说的是何人之时,那千层浪便在脑中炸开了。
恩师与安满师傅么?
李贞伸手抹了一把脸,另一只手则狠狠掐着大腿,“这…这…这…”他不是吃惊到失言,而是,只有他自己知道,此时的他,有多欣喜若狂。
他与赦月的事,这世上,尚且有两人他不想瞒着,一个是母亲,一个便是恩师。
母亲疼他,虽会痛心,但未必不能接受。
可恩师学冠天下,圣贤书读到了骨子里,他是真的怕,怕恩师斥他大逆不道,悖天而为。
却原来,这世间看似最圣贤之人,也会违逆圣贤,也敢违逆圣贤。
“砚之?砚之?”
李贞听得安竹落唤他,这才回过神来,又捏了捏下巴,强行按下胸中激流,将神色重归淡然。
“这种事说与你听,实在也是难为你了。”
李贞忙摆手,“怎么会?这…这种事,我…我也…也有所耳闻。”
安竹落望着向来端方自持的贵公子手眼无措的样子,有些好奇,这让她想起了数月前在蜀地时,那位跟在李贞身边的异族男子。
那人看向李贞的眼神里,有些不清不楚,如果是旁人倒也罢了,可安竹落早就知悉,一个男子,以那样的眼神看着另一个男子的时候,意味着什么。
此时想起来,顿觉明了,难怪李贞在那人面前总是眼神躲闪,又怕又委屈的样子。似李贞这样的读书人,怎会去主动招惹,定是那异族人不知羞耻,肆意纠缠,却不知如今的李贞,可有摆脱了那人的纠缠。
李贞不懂,安竹落望向自己的眼眸里为何突然满是怜悯,他轻咳一声,又问:“恩师和…和安满师傅,他们…”剩下的话,李贞羞于说出口,却不知是为恩师羞,还是为自己羞。
安竹落点点头,“此事,我也是偶然得知的。”
李贞瞪大双眼,倒吸一口气,难…难道有被撞见过什么?
安竹落见他神色怪异,斥道:“你在胡乱想些什么呢?先生是何等品行,你最是清楚,他即便和舅舅已互许终身,也不是随意轻慢之人。”
李贞被斥得面红耳赤,低首不敢言,只狂掐大腿,重重点头。
安竹落继续开口,“我那时每日里要为先生打理书房,一日,我瞧见了先生案几上有一块打磨得极为精细的碎石,那石头品相平平,却能被他置于案上,定然意义非凡,而石头上刻着两个字,便是舅舅的手迹,我怎会不熟悉。”
“刻着的是哪两个字啊?”
“嗯?”
李贞忙捂嘴,失言了。
“长盈,舅舅的表字,只是无人知晓而已,身为匠人,无须再用表字,被唤作一声师傅,就好。”
李贞却想,一个名字只为一人所唤,才是这世间不可多得之幸事。
安竹落继续说道:“没过几日,舅舅便与我说开了,他二人应是猜到了那碎石已被我瞧见,只因我一连几日神行恍惚、惴惴不安,便决心不再隐瞒,那时我还年少,并不能完全懂得,男子与男子之间,为何也能生出那样的情感,但瞧见舅舅说起先生时,那样藏不住欢喜的神色,我只替他们感到高兴。”
李贞只听得唇角上扬,他羡慕那个敢于和亲人倾吐这样‘大逆不道’之事的安满师傅,那样一个少言寡语,性情温和的匠人,竟有着天大的胆识。
“此事,恩师为何不告知于我,多一个为他们高兴的人,多好!”
安竹落听李贞说得坦荡,笑道:“砚之,你能这般想,就太好了,舅舅常担心,总有一日你得知了他与先生的事,会对他嗤之以鼻,还坏了你与先生的师生情谊。”
李贞奇道:“我在安满师傅眼里,是这样古板冥顽的老学究么?”
“自然不是,只是…你是何等的身份,先皇器重你,江夏王爱护你,你肩上挑着家国重担,也容不得你出错。”
李贞笑笑,虽不苟同,也知安竹落说得没错,但还是介怀于,都到这个时候了,自己才知道此事,他有些不满,道:“竹落姐姐,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依着咱俩的交情,你该早些告知我的,免得我哪日言语里冲撞了安满师傅,教恩师为难。”
李贞言下之意,已将安满视为与自己恩师举案齐眉的家人了。
安竹落掩嘴笑,“你这样持礼,哪能呢,舅舅私下对你赞不绝口,说你样样都好,听得先生都泛酸了。”
李贞也嗤笑出声,心头暖融融的,实则,不管是恩师对安竹落,还是安满师傅对自己,无外乎那四个字,爱屋及乌!
可想而知,他二人是何等的情深意笃。
而长孙无忌这一回将屠刀伸向安家舅侄,定也是知道了些什么,李贞想到这处,恶寒顿生,不由得紧皱眉头,忍不住出口骂道:“长孙这个老匹夫!”
安竹落自被关进这牢房时,就想明白了,她道:“砚之,幸而你来了,否则我还真怕,有些话没法说给你听。”
李贞猜到安竹落要说些什么,直道:“若你要我,去劝说恩师放弃安满师傅与你,万万办不到。”
安竹落却不为所动,继续开口,“这也是舅舅的心意,他已重病不治,郎中说,最多三五个月的命数了…”
“什么?”李贞不可置信,他知道安满师傅生了病,但没想到,是绝症。
“千真万确,长安城里最好的郎中都来瞧过了,与先生交好的宫中御医,也私下来诊过,无药可医了。”
“怎会…如此?那恩师他…”李贞咬紧牙关,不忍心再说下去。
安竹落泪已洒出,却还在安慰李贞,“别为他们感到难过,他们已经相伴了数十载……”
“不够…远远不够!”
李贞的眼眶也湿润了。
“砚之,长孙太尉为何要急着除掉江夏王、除掉吴王、除掉你、除掉先生,不就是畏惧你们,有你们这样真正为国为民谋划的清流在,他们那些蝇营狗苟、结党徇私之徒就会所有收敛,而今,朝中贤良日渐凋零,便是如此,你们更要保全自己,否则,这不久之后的大唐,该是个什么样呢?”
李贞望着面前的女子,眉心沉重,闭口不言。
安竹落又道:“你如今身上污名还没洗清,朝中需有人照应,先生在朝中一日,你与江夏王府的命数就还有转机。”
李贞冷笑一声,“长孙无忌也知道,所以,他这回还是冲着我来的。”
“他是冲着所有阻止他一手遮天的人来的。”
李贞再度沉默,心中却在思索,论起这长安城里,谁最不想长孙无忌一手遮天,还真有这么个人,那就是李治了。
安竹落见李贞似要被自己说服了,欲待要继续开口,却有脚步声匆匆而来,是方才为李贞引路的狱卒。
李贞忙带上面遮,便听那人小声说道:“得走了,今日值事的都官郎中来了。”
李贞侧过头微微颔首,示意自己听到了。
那人站在原地等着。
有人在,安竹落不便再开口,只示意李贞快些离开,虽可能是诀别,但女子的眼神里毫无悲戚,尽是慷慨。
李贞也不迟疑,起身朝安竹落作了一揖,便转身大步出了牢房,身后传来那狱卒落锁的声音。
回去的路上,李贞心头沉沉,如坠巨石。
他要救人!
可怎么救?
再去厚着脸皮请求赦月,教漠北这回放长孙太尉一把,也好教太尉大人见好就收?
要么,便是进宫去,伏在李治案头,夸他一万遍‘英明神武不世之君’,教他勒令刑部放人?
抑或是什么都不顾了,由他李贞趁夜溜进太尉府,把那老匹夫直接抹了脖子算了。
李贞被这个想法惊到了,忙拧拧眉心,长孙无忌是该死,自己也很想亲手杀了他,但就这么让他死了,未免太便宜他了。
其实,李贞亦想过去牢房里将安竹落救出来,教他舅侄二人先躲出长安去,可如今安满师傅时日不多,难道要让他与恩师,在这最后时刻,都不得相守吗?
只是这般想想,李贞都觉得,太过残忍。
马车停在了薛府的侧门口,李贞心神恍惚地踏进了小院,瞧见厅堂里坐着一人,在与阿布说话,正是赦月。
阿布一眼看见了李贞,忙出来迎接,“公子,可见到安先生了?”
李贞点点头,一双眼却望着赦月,目含询问之意,赦月若只是来与他闲谈,当不会青天白日里来。
见李贞走进厅堂,赦月拿起桌上的信封递给了他,“巳时,一人寻到门上,说有一物定要交到我手里,那人见了我,提了‘李公子’三个字,我便明了,是给你的。”
李贞道一声谢,忙伸手接过,忙拆开一看,“是老师。”
他如今落脚的地方,恩师是知晓的,但也不全然知晓。他以往只在信里提到,自己住在怀远坊最深处的薛府,这府上主人薛公子是他好友,可以信赖。
他们师生平日传信皆是通过乔伯和防风那边的暗桩商行,如今恩师被禁,暗桩联络不上,只得将书信直接送到薛府来了。
信中寥寥几句,但李贞读完,心头更沉几分。
赦月见李贞蹙着眉头,便问道:“你的老师怎么了?”
方才跟阿布一番套话,赦月也大致知道了,李贞如今烦忧的是什么?那个在蜀地见过面的女先生蒙难,李贞定然不会不管的。
李贞心乱如麻,开口亦是答非所问,“无论如何,我得去当面和老师一叙,只是如今恩师离不得那处,刑捕们又守卫的严格…”
偷偷溜进去不行,倒不如光明正大地走进去,他脑中闪过一念,转身望着赦月说道:“我想到了一个法子,但…需要向你借几个人。”
赦月抱臂颔首,“乐意效劳。”
李贞:瓜迟必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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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第五十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