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很快,李贞便听闻了朝堂之上,太府寺卿在照例向圣上禀奏近日边关税收之时,因税收缺漏太大,而被圣上当庭斥责的事。

太府寺卿是个快致仕的老头了,当时就哭开了,口口声声称边关的税不是他不想收,实在是太难收,互市那边的商客,哪个将他一个区区从三品放在眼里了。

这话听着是在自贬,实则是在打圣上的脸呢?

什么叫‘区区从三品’,那可是多少读书人勤勉一辈子都得不来的官品,况且,即便这从三品真的只是‘区区’,那也是圣上钦点的,收税敛财,都是为了圣上分忧,谁家的税收不得了。

要知道,大唐的商市能如此繁盛,清明公正的税收**不可没。

话说到这里,还未点破什么,但能站在朝堂上的人,哪个不是人精。

互市是谁的地盘,大家一清二楚,不等长孙无忌开口说些什么,当即就有数人站出来,明着暗着替长孙太尉说话了。

但不同于以往,圣上这一次并没有摆摆手说知晓了下次再议,而是教太府寺卿将互市的每一笔通商来往,连带着该缴的税,写个清清楚楚呈于他过目。

这些,自然是李贞已备好的东西。

为何再次借由大理寺的手去捅出互市的隐秘,李贞有自己的考量。

前次的织造厂腐尸案之后,李治对大理寺非但没有任何的怪罪,反而大有亲近之意,还在一次朝会中,亲口向崔知章垂问其子的如今境况,显得关怀备至,亲和又大度。

而太府寺和大理寺同为五监,主官都是些刚正不阿的良臣,皆不受长孙无忌的待见,平日里没少受长孙无忌的拿捏,自然惺惺相惜,抱团取暖,互相走得近一些。

这太府寺卿是个古板老头,眼看就要告老还乡了,这等良机面前,怎么能不扯一把太尉大人的胡子出出气。

李贞暗道,崔知章这个帮手选得好。

而另一面,圣上的态度也印证了李贞的猜测。

如今的李治是在有意培养一些敢于和长孙无忌对抗的势力。甚至可以说,李治也知道,他舅舅的那些人一定会在互市为非作歹的,只是他不便出手去做些什么,如今正好有现成的、被捋得一清二楚的把柄呈到他的面前,他求之不得。

再过几日,圣上便对那些关陇贵族们在互市的所作所为知晓得清清楚楚了,且不看不知道,原来只以为和钱有关,不曾想里面还夹杂着结党斗殴、强买强卖,险些闹出人命的事,这哪里是互市,分明是黑市。

圣上于早朝上大发雷霆,并派了八百里加急,叫人去将那互市监召回长安来。可那互市监哪里敢回来,倒是向长孙太尉求助的密信被截了下来,原封不动地被呈到了圣上面前。

这一下,算是彻底将事情摆到明面上了。

太府寺卿借机向圣上进言,请朝廷再行定制互市的税收法,还要在互市监之外,再行设置至少三名流动官员,互相监督,另外,还要限制大小商行每月的出货量,谨防他们为了赶货量压榨劳力。

李贞知道,这其实算是一场不小的改革了。

反对派不必多说,这可是将长期危及他们切身利益的大事,怎会轻易妥协。

宫里宫外,宗亲皇戚,都在给圣上施压,就连乖了许久的王皇后,都在圣上面前开了口,但除了招致圣上更甚的不悦外,没有丝毫用处。

拥护派也不势弱,平日里一些备受门阀贵族打压的寒门清流,写得写檄文,开得开清谈,甚至将这次的举措,比作稳定大唐边关的不世之举。

阿布给李贞带回来了几篇流传甚广的檄文,李贞都一一看了,看完之后,忍不住手痒,自己也写了两篇,并夹带着些私货,例如关陇贵族以往那些不为人知的秘辛云云,并由阿布誊抄好后,拿出去趁火打劫。

就这样闹闹哄哄地僵持了月余,朝堂之上还是未有定论。

李贞知道,李治这是自知,自己还没有能和关陇贵族撕破脸而无惧任何后果的实力,但也不甘心,任由这样的良机从面前溜走。

若是他还在,若是江夏王府还在……

此时的李治,太需要一个强有力的推手了。

而这样的推手,还真的说来就来。

一个关陇贵族的心腹,拿着劣等的锦帛以次充好,被识破后还不肯降价,还大骂漠北人穷乡僻壤没见识,根本不配穿戴这样好的东西。

这话放在几年前,小声骂一骂倒也没什么的,但如今,漠北的势力已不可同日而语,且各部落是空前的同心。

并且,边关都知,漠北即将有一场亲事,是当今狼王的亲侄子要娶亲,此前还在大唐购置了诸多的丝织锦帛以备成婚时使用。

在这个节骨眼上骂漠北不配用大唐的东西,不是在羞辱漠北王族吗?

很快,漠北牙帐那边遣了使官来,入唐境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将那口出狂言的人抓住暴打一顿,再关了起来,非但如此,还要唐皇给一个说法呢,言下之意,不重责此人,以及他的主子,漠北可不买帐。

李贞得知这事,望望墙那边,牙帐,不就是赦月在漠北的王庭所在吗?这事,总不能也是巧合吧。

这晚,李贞算着时候在墙这边等着。

他偶尔不在房中看书的晚上,也会在小院里披着月光走几圈,是以,他早就觉察到,差不多的时辰,墙那边都会有脚步声缓缓踱过,有时候,那脚步声还会在一处站定,半盏茶的工夫后,再行离去。

脚步声近了,李贞靠近墙角,吹了一声暗哨。

那边没有回应,但脚步声停了下来。

李贞轻咳一声,道:“我有事与你说。”

“嗯…”

李贞听到熟悉的声音,心定了,等了会,却没听见挪脚的动静,便道:“你进来说。”

“门落了锁。”

“?你没钥匙?”

“没有…”

“那你翻过来?”

“……好。”

话音刚落,一道高大的身影就掠了下来,站定在李贞的面前。

赦月刚一站定,就看见了薄衣轻衫的李贞,轻轻皱眉,“仲秋了,多穿点。”

李贞辩道:“我才刚出来。”

话一出口,又觉失言。这不是自认了,自己是算准了时候在等人家么?

他忙岔开话题,道:“进屋说。”

两人前后脚进了屋,其实屋中也没有比外面暖和多少。

长安还没到烧地炉的时候,这个时节,就只能这么生生冻着。

好在李贞方才出门前刚刚沏好了一壶茶,此时还暖着,他倒了两杯,递了一杯给赦月暖手。

两人各自喝完一杯茶,李贞清清嗓子,开门见山。

“你们…真要唐皇给个说法?”

赦月放下茶杯,笃定地点点头。

“这是在打唐皇的脸。”

“我漠北就不要脸的?”

“……”

赦月见李贞吃瘪,忍着笑,弯腰坐在了桌边,撑起一只胳膊支着下巴,抬首望着那张脸,等李贞再开口。

李贞也坐了下来,盯着赦月,道:“你可知,你们如今的做法,无疑是在下战书。”

赦月微微扬起下巴,“我知道,但未必,战不得。”

李贞猜不准这话里几分赌气,几分真心。但他一点也不希望战,如今的李唐王朝,自上而下,都没把握能和漠北硬碰硬一场。

李治不算个昏君,但也不是个悍主。

他还没出生的时候,先皇已经坐稳了皇位,在还没懂事的年纪,先皇已在大杀四方,他的两个同胞兄长做错事的时候,他又被先皇保护的太好,他没见过鲜血,没见过战争,而作为他的对手,赦月在漠北的威望,都是靠一场场硬仗打下来的。

要打仗,还得有良将。

看看如今的大唐武将,李卫公已逝,薛万彻成了叛臣,江夏王亦是…那样的结局,尚且能用的,也无非英国公和程知节两位,可这两位也已是近花甲的年纪,即便有心,所剩的力气又有几分呢,能熬得过正值当打之年的漠北狼王吗?

兴许是先皇气势太盛,麾下名将云集,到了儿子这一辈,顿显得青黄不接了,李治也为此头痛不已。

以往和李治细数朝中可用之人时,年轻的帝王时常在李贞耳边念叨,‘李贞,实在没人可用,就只能你上了啊’,李贞冷着脸回怼,‘陛下难道不欲效仿先皇,御驾亲征?’

李治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别闹了,我御女还行,御驾万万办不到’。

想到这里,李贞偷眼望望赦月,若真的要打,自己不能不上,虽然自己也没什么把握,但他曾在先皇的病榻前发过誓,会辅佐李治,会守护大唐。

赦月见李贞一张脸上几番神情,怕今夜又要不欢而散,便改了口道:“能不战,自然最好,但这一回,唐皇不表态,漠北王庭不会善罢甘休的。”

李贞拆穿他,“你是在逼着圣上重罚长孙无忌?”

那惹事的关陇贵族,身份已然明了,正是长孙无忌本家的,否则也不敢嚣张如斯。

赦月亦很坦然,“数月前我来长安时,长孙无忌曾想要我的命,我不该回敬他点颜色?”

“你当真这么想的?”

“当真。”

赦月答得真诚。

李贞不再多问,权当自己被说服了,暗叹一声,他如今都快看不清自己的心了。

若是因着父亲的死,将赦月每一回救他、帮他视为理所当然,那到最后,他该如何来和这个杀父仇人做出真正的诀别呢?

李贞又想劝说赦月早些回漠北去。

“我还没问过,勃格的婚期,快到了吧?”

亲侄子大婚,作为唯一长辈的赦月,总不能不回去主持大局吧。

赦月很显然识破了李贞的心思,歪着头挑着眉,道:“等他明春满了二十再说。”

明年春天,说近也近,但也还有三四个月,不过,总好过遥遥无期。

李贞换上轻快的语气,“届时,我也为他备一封薄礼,烦请你转赠给他。”

他如今可没什么钱,说是薄礼,那是真的一点都不带谦虚的。

赦月不想李贞去找那个防风拿银子买礼物,但也知李贞不会要他的银钱,只好说道:“你别破费就好。”

“嗯,我不破费,就挑些好点的果脯之类的,漠北少有果品,但鲜果又不易贮存转运,对了,今年城外的羊桃收成好,做出的果脯都是上品,卖的很好的…”李贞瞧见了赦月眉间一闪而过的异色,又问道,“怎么了,羊桃不好吃?”

明明很软很甜啊,一点都不酸的。

却听赦月吐出了两个字,“扎嘴。”

“……”

所以,狼王大人是带着皮吃下去的啊!

李贞掩鼻轻笑,是他的错,赦月从来没吃过,不会吃也不怪,怪他自己不说清楚。

赦月不明所以,只知自己定是闹了什么笑话,可能博李贞发自真心的一笑,他喜欢闹这样的笑话。

李贞被赦月温柔地盯着,渐渐不自在,就势握拳掩嘴轻咳一声,道:“夜深了…歇息吧。”

赦月只得不情不愿地起了身。

李贞将人送至墙边,赦月便要起势翻墙了,又回身说了一句,“这一回,长孙无忌被逼得很了,你更要小心。”

李贞的神色凛然几分,道:“我会的,这一回,关陇贵族和圣上垂信之间,他只能选一样了。”

赦月点点头,翻墙去了。

这一日,长安城里发生了一件大事。

数百名的刑捕公然出动,在城中大肆搜捕,仗得是刚刚修好并已告知天下的《唐律》,搜得,却是年初谋逆案的残党。

李贞闻讯,最担心的自然是两位母亲,他怕长孙无忌为报复自己,连宗亲阁老的脸面都不顾及了,要为难江夏王府的遗孀,拿母亲要挟自己,可一日下来,母亲们都无事。

李贞便以为是自己多想了,可晚些时候,防风冒夜前来,口述之事让李贞方知大事不妙。

数十名刑捕今日冲进了严府义学,捉了正在给弟子们授课的安竹落,罪名是她先前于蜀地劫走逆犯吴王之子李千里,当被同视为谋逆犯,要被处以斩刑,且适用缘坐。

安竹落于这世间唯一的亲人,便是她的舅舅,碑林院的匠人安满。

刑捕去安家舅侄俩安身的小院拿人时,不巧正撞见了两院院首严慎也在那处。

严院首非但拦着不让拿人,还大骂长孙太尉,他毕竟是帝师,刑捕们不敢动他,但没拿到该拿的人,也不敢回去复命,如今已将那小院团团围住了。

多亏防风这些时日和严府走得勤,这才得知了此事,便忙不迭地来给李贞报信了。

“公子,这些人好大的胆子,严大人是圣上的老师,他们拿人,如何也得将人请出去才是。”

李贞却猜,长孙无忌如此大费周折,绝不仅仅是为了安家舅侄,他想要安竹落的命,早就动手了,何须等到此时。

并且,自己虽和安竹落私交甚笃,但也是仅限于恩师、吴王等等知悉的秘事。长孙无忌是会打探他平日的交友,也只限于朝臣之间,不会注意到一个在义学里教书的女先生的。

总不至于,如今的长孙太尉恼恨透了他李贞,但凡是和他有点关系的人,都要被杀了泄愤?

李贞越想越奇,心道要想弄个明白,须得当面问问安家舅侄。

如今,且不说安满师傅病重,安家亦被围得铁桶般,自己断然进不去。

那么,就只能冒险走一趟刑部大牢了。

李治:在给蜜面前开开黄腔没事吧没事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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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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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长安又雨【唐】
连载中饭粥五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