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距杨府开完寿宴已有五日了,李贞终于拿到了恩师严慎的亲笔回信,严府义学的游学能成行了,可以送人出城去了。

虽离谋逆案已有半年之久,但长安城门的戒备仍然森严,可谓是进来不容易,出去更难,能将逆臣之女薛灵珠光明正大地带离长安城的法子不多,此次的游学正合时宜,须知严府义学里的女弟子也有不少,女子出游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夜幕刚刚降临,李贞便乔装好与防风一道出门去了,与他们同行的是混在人群里,分布在前后左右的数个好手。

这也是李贞第一次动用这么多的暗桩力量,如今的他,不想有任何的闪失,李观哀求半响,要和他一起行动,也未得准允,无论如何,他兄弟二人,总要保存一个,哪怕有万分之一的风险,他也要谨慎对待。

他们此行扮的,是前往杨府送酒水的商贩,出了怀远坊,马车先是往北行,路上取了酒水,再往东而去。

长安城历来‘西富东贵’,杨府是新贵府邸,自然也不能自降身份,即便东边中央地带已经没有富裕的地界,也不能离权力的中心太远。

不出半个时辰,马车便停在了杨府的后门,府里的家仆们闻声而出,陆陆续续往府里搬运着酒水。

防风与管事的对着账目,李贞则缀在马车后面,低着头假意忙碌着,这毕竟是三品大员的府邸,难免有眼尖的下人。

方才路上防风问他,为何要亲自走这一趟,不过是接个姑娘而已,且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这杨府也不会不放人,但李贞却道,正是因为万事都备好了,所以这最后一步更不能出错。

他怕那薛灵珠见了生人的脸,不肯跟着走,图生意外,再者,他们是打算将人送到严府的义学中去的,那里此时正等着的,正是恩师严慎,他也正好借机与恩师见上一面。

李贞见杨府的人都忙完进去了,便直起身立在马车旁,看了看四周,宵禁还未开始,此时的路上还有些像他们这样的商贩来来往往。

这远近几坊他都不陌生,好似他在朝的几年间,来来回回进进出出也就是这些地方。

他少年时是多么向往身为武将的父亲,能仗马走遍大唐的关内关外,而长安城于他,只是一所大一些的牢笼,他回身望向北,昔日风光无限的江夏王府便在一坊之外,此时又不知破败成什么样子了。

“公子,人出来了。”防风出声,打断了李贞的思绪。

杨府后门出现了一道女子的身影,怀抱琵琶,带着斗篷,但李贞一眼认出,是薛灵珠不假。

这女子以往去了他江夏王府,全然一副主人做派,也就是见到了自己,才有几分收敛。

彼时的李贞曾认真想过,等李观娶了薛家女进门,自己便寻个由头搬出府去住,青梅竹马的少年夫妻便要做得恣意痛快才是,他这个碍眼的兄长该成人之美。

李贞看着女子走到了马车前,脚步似有一顿,应当是认出了自己,他面色不改,只伸手撩起帘子,开口道:“别说话,先上车。”他出声,便是为了让薛灵珠更确认几分,只是帘子匆匆放下,他没看见斗篷下女子面上的慌色。

马车离开了杨府,赶往严府义学。

这是既定的路线,也是最快的路线,更是李贞最为熟悉的路线。

严府义学虽是严慎以自家名号设立的蒙学,但却不能真的在严慎的府邸之旁,而两袖清风的严院首也没有多余的银子来搭建学堂,好在灵感寺仗义出手,愿意将寺院旁一处闲置的后院借出来,这才成了此事。

少年时代的李贞,从王府出门去看望母亲的时候,也总是走这条路,看望完母亲,总要去恩师的义学里走走看看,只是近几年,随着李贞在朝中的声望一日胜过一日,他不太踏足那个地方了。

马车行了不多久,绕过一个弯,驶进了一条巷子里,防风扬鞭催着马,提醒道:“公子,离宵禁不足两柱香的功夫了。”

李贞只“嗯”了一声,他知晓,那些巡夜的不良人在这样的时候,往往只会催促赶路的快些走,而不会教谁停下马车来检查一番,所以,他今夜故意晚出门了半个时辰。

想起不良人,李贞心思一动,按理说,这样僻静的小巷子本该多些人手巡逻的,但他们的马车已在这巷子里走了有半里之距,却连一个巡夜的身影都未看到,安静的有些反常。

此时,马车车厢内传来了细微的动静,接着,一声琵琶传了出来,那声音尖锐高昂,全无美感,很快,第二声、第三声…急促剧烈,可想而知,拨弦的人用了何等的力气。

李贞几乎是在第一声琵琶声入耳时,便一手摸到了马车边沿处提前放好的长刀,另一手摸出了怀里的烟花鸣镝,一旁的防风见状,亦是双手脱缰,摸出了提前备好的兵刃。

‘嗖、嗖’两声由远及近,两支利箭破空而来,直直射向马车前的两人,万幸两人已长刀在手,各自出手格下一箭,与此同时,李贞一手指天,释放出了鸣镝,这小东西足以唤来那远远近近跟着的数名暗桩。

李贞跳下马车,不知从哪里涌出来的十数名黑衣人已从四面八方开始逼近,不用多说,那琵琶声自是用来传信的,而这些人一击不成,不敢再放箭伤人,更是坐实了,他们怕不小心射中了马车里的人。

好得很,不愧是为了活命,连亲生父亲都能当众唾弃的女子。

防风也已经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了,他持刀护在李贞身侧,皱眉道:“公子,是冲着你来的。”

李贞却道:“这几日,李观可有趁我不在,偷偷出门过?”

防风一顿,“二公子很听你的话,应当没有过。”比起眼前这位,他确实没怎么关注过那位江夏王府的二公子。

李贞咬了咬牙,道:“先杀出去!”

“是!”

顷刻间,两厢里便厮杀成一团。

自从再次回到长安,李贞便知前路凶险,少不了似今夜这样需与人性命相搏的时候,所以,他几乎每晚都要随手抄起刀啊剑啊的练一练,防风亦是好手,但他二人终究势单力薄,很快便被逼得忙乱起来。

好在察觉到鸣镝的数名暗桩及时赶来,这才堪堪抵住了黑衣人们的强烈攻势,而此时,李贞左肩与右肋处已各有一处伤口。

防风见这些黑衣人只留少许人力牵制住自己等,大部分的人都只围着李贞,便道:“公子,我叫四人护你突围,余下的人等来牵住他们。”

李贞格挡住一道试图再次砍向他左肩的利刃,喝道:“不成!”

留下来的人只有死路一条。

“可是公子…”

李贞止住了防风的话,“一起杀出去!”

他知晓防风亲自选下的暗桩,个个都身手非凡,虽然人数不及黑衣人之众,但只要豁出命去打,也就不见得不能冲出去,无非是受的伤更重些,但受伤怕什么,他在漠北还受过几乎全身溃烂的伤,不也过来了。

防风不敢违逆李贞的心意,只得带着暗桩奋力打杀,其余暗桩本就以他马首是瞻,见他拼了命的要护一个人,也纷纷杀得气势如虹。

兴许是黑衣人久攻不下,乱了阵脚,也就数十个回合下来,李贞这边从一开始的纯防御,渐渐快与对方打成平手了,虽然各有伤亡,各有挂彩,李贞身上的伤口也添了几处,但他心中豪气更甚,只需压制住这些黑衣人,走出这巷子,他们就能逃脱。

而就在此时,不远处的黑暗里又跳出了一拨人,且来人亦是一身身黑衣,个个持了刀,二话不说,就冲杀了上来,直将他们好不容易杀出来的平局冲乱了阵脚。

李贞一颗心沉了沉,他随即明白,这些黑衣人不光只有埋伏在巷子里的这一批,而是在从杨府到严府义学的所有可能途径的路上,都有埋伏,而这批赶来支援的定是埋伏最近的一批,也就是说,还有不知道多少黑衣人会陆续赶来。

他飞快拉住身边的防风,说道:“你寻机会逃出去,护着李观出长安。”

防风哪里愿意,“我奉命要护公子安危,不能临阵脱逃。”

李贞气结,奉命?奉谁的命,还不是他李贞的命,总不能是那个远在千里之外,平生连面都没见过的滕王李元婴的命吧!想到他都要把李元婴的暗桩收拢成自己的暗桩了,不禁汗颜,便是如此,更不能教这些人白白去死了。

在长安城里趁夜杀人,还杀得是他李贞,不管这人是谁,都不会用自己的人,是以这些黑衣人定是雇来的,也就是说,他们或许并不知道自己要杀的是谁,自爆身份,是不是能换防风和这些暗桩一条活路。

可自爆身份,再被擒住,不管他能不能活得过今晚,都是绝了江夏王府今后的平反之路,他罕见地拿不定注意,犹豫之际,手眼慢了半分,若不是防风挡住一刀,险些后背中招。

防风为护他,破绽横生,近在眼前的黑衣人忽而暴起,长刀直劈过来,李贞横刀相护,但那黑衣人砍到一般,忽而刀口一斜,径直划向李贞胸腹而来。

李贞本就负伤好几处,身法早已慢了下来,大惊之下,几欲泄气,这一刀如何是躲不过了,忽而,眼前黑衣人身子一歪,却是伏地倒了下去,而其背心上,赫然插着一箭。

与此同时,一声哨声从不知何处响了起来,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连接了起来,时高时低,时促时缓,李贞闻声,心头颤动不已,那正是狼族人之间的暗语,哨声响起,又有几个黑衣人中箭倒地。

忽然而至的救兵让黑衣人阵脚大乱,李贞亦没有多想,提气直杀了出去,他知晓自己不走,这些暗桩是不会走的,他深吸一口气,大声道:“趁乱,散!”说完,便往北飞奔而去。

有七八个黑衣人仍然跟了上来,李贞提刀与他们拼杀时,又有三人被接连而至的暗箭射倒,他顺着箭来的方向,便看到一道高大的身影自夜色里现了出来。

赦月的箭术惊奇,但他现在没箭了!

李贞看着他扔掉手里的弓,拔出了腰间的长刀,眸色笃定地望着自己。

也不知是怎么了,明明方才自己还能拼命,可见了那张脸,好似周身余下的力气在那一刹被抽光了,方才不疼的伤口,此时像是都睡醒了,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心道,骂人的力气先省着吧。

一场恶战,且得速战速决,待两人终于合力将尽数黑衣人砍倒在地,李贞再负新伤,刀口都卷刃了。

他忍着周身疼痛,拄刀曲身翻了翻黑衣人的尸身,意料之中的毫无所获,待欲直起身来时,头晕欲倒,好在一只强有力的长臂揽住了他。

李贞合眸换了几息,这才侧目望向身边人,“你……”,你什么?多管闲事么?很无理啊!尤其是那双眼里,明明白白装着的,都是担忧。

他起身站定,忽而瞥到了赦月肋胯间的衣襟上有一道血印,“你受伤了?”

赦月顺着李贞目光看去,轻呼一声,忙伸手捂住了自己肋间,皱眉道:“没事,小伤…”

李贞回想起方才,是有看到赦月背对着他侍弄伤口,眼下他二人皆已负伤,但黑衣人还不止这些…管不了那么多了,他提起一口气,转身向北道:“跟我来。”

两人并肩奔走,穿小巷,入秘阁,钻地道,一路无话。

当李贞终究推开一扇门后,浅浅月光穿过破碎的窗棂打在了地板上,赦月忍不住问道:“这是哪里?”

李贞淡然回答:“我家…曾经的江夏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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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长安又雨【唐】
连载中饭粥五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