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推开那扇门,李贞顺手摸起了脚边倒在地上的半截蜡烛,点亮了。

昏黄烛光照出一屋子的隐约狼藉,之后,他像是花光了最后一丝力气,卸下一身疲乏,便瘫坐在地。

赦月以为他疼得厉害,俯身便查看他伤势,见李贞周身刀伤有七八处,不禁皱眉,要是自己来得早一点便好了,又自责于方才这一路上,自己该背着他的,李贞看着和七年前差不多瘦,自己背着他也能走得很快。

“都是皮外伤,我只是被追杀了这么久,累得没力气了。”李贞终于开了口,他又盯着赦月的伤处道:“倒是你…”

赦月被提醒,忙又捂住了伤口,“我这也是皮外伤,无碍。”

李贞才不信,他自己的伤口大多数分布在四肢,已然要命的疼,何况赦月伤在那处,要是那刀再往下一寸,那可就…伤口所在私密,他也不便上手去翻看,他道:“坐下歇会儿,这里没人找的来。”

赦月依言坐下,很自然地与李贞挨着一处,李贞却转了转身,只将自己脊背与之相抵,不去看赦月侍弄自己伤口。

“我以为你听到这里是哪里,会掉头就走的。”李贞声音很轻,像是在对自己说话。

赦月不置一词,转而问道:“江夏王府,也有密道?”

“不要说你很吃惊。”

赦月无声笑了笑,他确实没有很吃惊,只是在想,既然有密道,那为何谋逆案事发时,江夏王府为何还是死的死,擒的擒,是因为‘忠’吗?

他忍不住问道:“李贞,若是先前,我不来长安,你真打算在那里刻一辈子石头吗?还是说,你料定,唐皇早晚会还你自由身。”

李贞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应当说,是还没机会想,就被人劫走了。

回想起身在朝堂的这几年,他算得上殚精竭虑,虽无官职在身,但李治大小事情都会和他倾吐,他只觉得肩上的担子日复一日的重,好似能在碑林院里刻一辈子的石头,也不是什么坏事。

自己在长安如是辛苦,赦月在漠北苦心经营这些年,也不会轻松,于是他反问道:“你呢,教你去在措勒湖边牧马放羊,捉鱼采蚌,你愿意吗?”

赦月不假思索道:“心之所向!”当然,他须得带着一个人去。

李贞轻笑摇头。

赦月侧首望他:“你不信我的话?”

“我信啊。”

李贞的语气很是轻松,再一次死里逃生,他好像可以原谅自己,暂时放下他二人之间的仇怨,像往常那样说说话,他道:“措勒湖离天很近,日头灼人,记得带好斗篷。”

赦月闻言也笑了,“那是自然。”他可不许俊美白皙的长安贵公子被晒成黑炭般的人儿。

他还清晰地记得李贞说过的话,等大唐和漠北都太平无事了,等他们也都闲下来了,他们会去一趟星宿海,去亲自去捞蚌壳…是的,时至今日,他都还在等着那一天。

不知不觉间,他们竟然都熬过了七年。

他二人虽七年未见,但关于彼此的传闻从未断过。

赦月在听到的大唐朝堂上的所有见闻里,几乎都有李贞或深或浅的影子。

虽然漠北薛族旧部对这个名字恨之入骨,但他们也不得不承认,但凡有李贞立于朝堂一日,年轻的唐皇很难犯错,这教他们更加咬牙切齿了。

在和族人议事时,赦月从不主动提及李贞,但也从不阻拦旁人提及。

他听着那些‘深谋远虑’、‘阴险狡诈’、‘两面三刀’、‘工于心计’等等或褒或贬的描述,好似旁人口中的李贞有千万种面孔,但他心里,从来都只有那一个。

李贞微微侧首,偷眼看着沉思不语的赦月,他对漠北局势同样了然,甚至连赦月在漠北征战三年的大小战况都一清二楚。

李治多次在与他的闲谈中提及这位年轻的漠北狼王,一开始聊的也算正经,可最后总是在一句阴阳怪气的‘欸?听闻你俩曾同吃同睡,你应当很知晓他的心思啊,那你猜猜,他下一步意欲何为啊’中戛然而止,接着就是李贞绷着脸头也不回地出宫去了。

李贞回过神来,竟然发觉自己在笑,他笑得周身轻颤,又牵动了伤口,不由得‘嘶’了一声。

赦月闻声转过身来,掰过李贞的肩膀,看着左肩处最深的伤口道:“歇得差不多了,先给你包扎伤口。”

他说着就摸出腰间小刀,先从自身衣物上割下布条,又扯过李贞衣物来割,李贞像是个木偶般,任他动作,让抬手就抬手,让曲腿就曲腿。

其他伤处倒还好说,隔着布料简单包扎一下就好,只左肩处,赦月拿不定主义,用商量的语气问道:“不如,脱下外衣看看伤口深浅?”

李贞也不扭捏,当即便褪下了外衫,白色里衣上的血渍好大一片,浸透半边胸口。

赦月看得直皱眉,捏着布条道:“还得再脱。”

李贞不禁回想起不久前,赦月于床榻间脱他衣物的一幕来,面颊微微发烫,继而又暗骂自己,都什么时候了。

为彰显自己绝对心无旁碍,他索性将里衣一整个褪至腰腹间,此时这身体,血汗兼具,又有什么好看的。

赦月没想到李贞如此坦诚,如此,他倒是没法坦诚了,李贞的皮肉白皙如昨,更显得肩上伤口狰狞,他凑上前看得仔细,半响才道:“分毫便要见骨。”

边说,边小心翼翼地包扎起来。

近在咫尺的温热气息左一下右一下地扫过李贞的脖颈耳后,他浑身不自在,只得想了个严肃的话题,道:“薛灵珠这个小女子,好心救她,她倒会拿我邀功。”

赦月不知道这个小女子是谁,但既然姓薛,又和江夏王府有故交的,猜也就猜到了。

“那是何人,向她走漏了风声?”

李贞不语,这事他还没向李观求证,不能妄下定论,虽然事实**不离十。

薛灵珠在杨府呆了几日,未曾出过门,只能是把主意打到杨远山身上。杨远山知道了李贞身在长安,会向谁说呢,最有可能的自然是武昭仪,但是,他也大可在经过武昭仪的同意后,将自己卖给长孙太尉,一样的得了便宜,还顺了道人情。

李贞摇摇头,自言自语般,“想我死的人,可不止一个两个。”

赦月幽幽开口:“其他人我不知,但至少不是长孙无忌。”

李贞称奇,“你这么笃定?”

赦月道:“我今夜能及时寻到你,不是我多高明,而是有人给我递话,说你有难。”

“长孙无忌?”

赦月点点头,“正是。”

李贞心神一晃,“他知道你在长安?”

“不知,他只是按照旧俗向狼族人传话。”

李贞这才松了一口气,随即也明了,长孙无忌一早便与漠北有来往,自然知悉如何跟潜伏在长安城里的狼族势力联络,他道:“他既然向你们传话,便是也知晓有人要对付我,可他为何又要救我?”

赦月望着陷入沉思的李贞,不去打扰,更放轻了手上的动作。他从不担心李贞智计输给旁人,只是怕他如今人手不足,总要吃亏,果然,李贞很快就想通了。

“是了,长孙无忌虽然也想我死,但一想到,有人比他更想让我死,还会因为我的死获益更大,就改变主意了。”

而眼下,这个能让长孙大人忌惮的人是谁,不必多说。

赦月已然做完了手里的事,只静静地看着李贞,道:“总之,已经有人知道你人就在长安,接下来的每一步,都要万分小心。”

李贞点点头,“我会的,我目前用的人是李元婴的暗桩,他们一时还查不到。”想到这里,又随口说了一句,“也不知,防风他们是否脱险。”

赦月听到这个名字,不由得眸色一沉,先前躲在暗处放箭的时候,将那青年拼命护着李贞的样子看得清楚,险些都想将箭射歪。

他知晓,以李贞的品貌才学德行,有的是人愿意以死相随,哪个热血男儿不期望能遇到明主呢?

男子与男子之间惺惺相惜是寻常事,可谁让他在那样年轻的时候,便与李贞毫无保留地交换过身心,就像年轻的公狼,只想将占有后的母狼圈在自己所能守护的领地内。

“你怎么了?”李贞发问,他看见赦月面上神色几经转变,以为他在担心自己的人,“你的人…”

“他们没事的。”

李贞点头信了,又道:“你也看到了,明面上繁花似锦的长安城,实则杀机四伏,你想去牧马放羊,不如早些回漠北去。”

他仍然不肯放过每一个劝说赦月离去的机会。

赦月不语,七年前的分别,是那样的惨烈,他不能忍受,再一次与李贞抱恨而别,尤其,是让李贞恨着他。

李贞却像是能猜到他心中所想,又开了口,“今夜,你又救了我一次,你不欠我什么了,不…你从来都不欠我什么的,赦月,如果你是因为我才留在长安的,那真的大可不必。”

赦月却道:“是不是我不杀江夏王,你就不会这么急着赶我走?”

提到父亲,李贞顿住了。

可下一刻,方才那扇被他亲手合上的门被打开了,李观的脸自黑暗中渐露出了出来。

赦月还未看清是谁,便拾起脚边长刀护在了李贞的身前。

李贞从万分惊惧中回过神来,匆忙拉起里衣将裸露的身体遮住了,他来不及想,李观怎么会现身此处?只因他从李观愤怒到几欲扭曲的一张脸中已然看出,方才他们的对话,至少是最后一句,已经被听到了。

果然,李观拔刀指向赦月,颤声问道:“他是谁?”

他刀指赦月,双目怒睁却紧盯着李贞,连‘兄长’的称谓都省了,实则却是明知故问,试问除了那位年轻的狼族首领,还有谁会自称‘杀了江夏王’?

赦月已认出来人是谁,他未及犹豫,便放下了刀,一来他自负赤手空拳也不会被这位江夏王府的二公子伤到,二则,这是李贞幸存于世的为数不多的亲人,他不教李贞为难。

李观见状,更是怒不可揭,断喝一声,挥刀就砍了过来。

李贞起身阻拦,赤手空拳要去夺刀,却被杀意正浓的李观重重推倒在地,左肩处的伤口又裂开了,包扎的布条瞬时又被鲜血浸透了。

赦月沉着一张脸,忙扶起李贞,撕下自己衣角,给他再行包扎。

这一幕看在李观眼里,更是不堪,他吼道:“放开,你算什么东西!”又挥刀砍来。

赦月抽出腰间小刀,抵挡住了李观的一刀,虎口也被震得发麻,他皱了皱眉,承认方才有点小瞧这位江夏王府的二公子了,看其身形,比他兄长是壮实不少,倒像是个武将儿子的样。

李观在兵刃上占着便宜,招招都满含杀意,赦月虽不至被逼得忙乱,但这般缠斗下去,他亦觉得烦,就像在陪着小孩杂耍一般,他牵挂着李贞的伤势,转身之际瞥见地上的李贞目色忧惧,在自己和弟弟身上转来转去,心里又泛起一阵得意。

待又过了十数招,赦月这才将人兵刃卸下,他以刀背为锋,将那长刀横在李观的脖子前,面无表情地说道:“只怪你学艺不精,今夜注定杀不了我。”

李观被夺刀,再被言语羞辱,羞愤难当,梗着脖子怒道:“你今夜不杀我,有朝一日,我定要你狗命!”

赦月冷声一哂,满不在意般,顺手将刀扔出老远,道:“我等着那一天。”

他便欲转身回到李贞身边,却不料李观突然暴起,一脚冲他腰间袭来,那一瞬,他心间涌起了一双含山掠水的杏眼,那是七年前的李贞心疼他怜惜他的时候,看向他的样子,总之,他也不知自己究竟能不能躲开,反正最后是没躲开,被那一脚踹得倒退了好几步。

“赦月…”,李贞情急开口,那一脚极狠,正踹到了赦月的伤处。

写文的人:不是李贞,你弟来了,你急着穿衣服干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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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长安又雨【唐】
连载中饭粥五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