赦月一怔,随即忍住了笑,商量着问道:“明日再与你说,成么?”
李贞坚定地摇摇头,“不成。”
赦月无奈,只好再折身回来,坐在了李贞身边。
李贞盯着赦月一双眼,以免他说谎,一副巴巴的神情活像个等着糖吃的小孩子。
赦月看着这样的李贞,忽而意识到,李贞是很聪明,心思也很深,可他毕竟只有十九岁,出身高贵,自小养尊处优,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孤身一人来到这样远的地方,自己对他再好都不为过,他温柔一笑,“小郡王这么聪明,倒是猜猜看?”
“是不是你去达翰家求来的?”李贞小声说着。
赦月一怔,显然对这个答案很是意外,“别担心,那是我自己的东西。”
“……”
赦月又补充道:“是阿母留下来的,算不算我的呢?”
李贞张大嘴巴,说不出来一个字,是赦月母亲的遗物,那样珍贵的东西,被碾成粉抹到了自己身上?
赦月早就想到了李贞会是这样的反应,所以他也才敢此时说与他知晓。那确实是母亲生前最喜欢的饰物,母亲戴着它们,光彩能掩半个花海。
“那是一串珍珠项圈吗,是什么颜色的珍珠?有多少颗呢?”李贞小心翼翼地问着,心里已在盘算,等日后回了长安,要设法寻来一串一模一样的补给赦月。
“一串项圈,一副耳坠,还有两只手钏,母亲去后,我一直保存着,那日听了牧医所言,这也才想起来。”
李贞见赦月笑得坦荡,不似故作轻巧,心里却还是难过,“那我日后赔你一副一模一样的,你可知,这些珍珠产自哪里?”
赦月莞尔,“是一个名叫星宿海的地方,你听过吗?”
李贞摇摇头,他自诩也是博览五车的读书人,可这个地方他真的没听过,“那是在哪里?”
赦月故作神秘,正经说道:“此去西南数百里开外的一片高原上。”
李贞恍然大悟,“那不是措勒湖吗?我父亲很多年前去过那里,他说那处湖泊无数,在日光映射下,繁如天上星...所以,你叫它星宿海?”
赦月点点头,“不错,我八岁那年,拔灼羽翼已丰,父亲怕我和母亲遭难,便将我们送去了那里,一住就是九年,比起阿尔泰,那里才是我的故乡。”
李贞望着陷入回忆的赦月,也不禁想象着,那样的天高云淡,与世无争。他也终于明白了,赦月骨子里的温良和善是从何而来的。
赦月继续说着:“措勒湖多生巨蚌,有的蚌壳里长的有珍珠,父亲命人足足打捞了上千只,才做成了一副,送与母亲。”
“……”李贞心道,自己收回方才的大话还来得及么?
赦月望着失神的李贞,安慰道:“你别放在心上,母亲留下来的东西是珍贵,可用在你身上,我一点都不心疼,我很开心。”左右李贞是男儿,戴是戴不成了,抹在身上,也算物尽其用。
李贞不敢问赦月开心什么,但不知何故,他心头的喜悦更甚,他大着胆子开了口。
“赦月,若是有朝一日,大唐和漠北都太平无事了,你我也都闲下来了,你陪我去一趟星宿海,好么,我们亲自去捞蚌壳,再做一副一模一样的,如何?”
赦月望着李贞满含期待的一双杏眼,郑重地点点头,“我一定陪你。”
四目相对,李贞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却起了坏心思,他清清嗓子,憋着笑说了一句,“那个...是我的胎记。”
“……”
赦月是看见李贞嘴角的坏笑,这才反应过来,他说的那个是哪个?立时便涨红了一张脸,他低首垂目,只恨地上没有个地缝能钻进去。
“你是第二个看过的,第一个是我娘。”李贞还很欠揍地补充了一句,丝毫不管赦月的窘迫。
等看够了赦月的笑话,他又从床头拿起了自己先前解下来的平安扣摩挲起来,自他来了漠北,赦月数次救他于险境,或许,这才是母亲给他这枚平安扣的真正用意,能让他平安的,正是眼前这个人。
李贞将碧绿的扣子递到了赦月眼前,道:“这个平安扣是临行前,母亲送我的,我把你母亲送你的东西用了,就先将这个抵在你这里,日后...等到合适的时候,你再还我吧。”
赦月一怔,他不该要,可他很想要。就在他挣扎着要不要伸出手去接下来的工夫,李贞一把拽过了他的脖子,不由分说地将平安扣系到了他的脖颈间。
“没我的应允,不管怎样,都不准摘下来。”李贞望着他,骄傲地说着。
赦月摸了摸那玉片,“我听你的。”
李贞却大笑起来,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刚刚驯服一头狼崽子的勇士,他给那个狼崽子的脖子上套上一个圈,它就是他的了,永远都会听他的话,可是,他比任何人都希望,赦月能够成长为一头真正的狼。
*
又过几日,李贞已然能出门了,牧医说他体内的寒气已被药物逼出来七八成了,残余下来的只有靠他自己了,好在他年岁尚轻,体格强健,倒也不必过多担心。
赦月为了教李贞快些恢复,每日里都会叫上他一道去跑马,出过几身汗,李贞方才觉得自己算是真的活过来了。
身体好了,李贞的心却病了。
以往,他与赦月相处时,全是坦荡磊落,可如今,他与赦月说话时,时常不敢看那双眼睛,他回避的次数多了,赦月自然也发觉了,倒是也回避起来。
漠北的午后冬日,尽管日光很充足,还是冷意逼人。
骆驼泉水面上的冰正在这个时候融化着,牧民们正提着木桶陆陆续续地来打水,他们是要将水烧热了供牲畜喝的。
李贞提着缰绳,叫马慢了下来,他在等着身后的赦月。方才,他再一次躲开了赦月善意的眼神,那人似乎有点生气了。
天地良心,他也不想的,可他一瞧见赦月的眸子,想起的便是先前擦药时的失态,当是只是觉得有些难堪,而今每每想起来,李贞都觉得自己怕是魔怔了,他和赦月同为男子,他的心悸缘何而来。
赦月追了上来,却只是一鞭子抽在了李贞的坐骑身上,两匹马又你追我赶地跑了起来。
“你要干嘛?”李贞好奇,甚至有点惧怕,他看见赦月依然沉着一张脸。
“带你去个地方。”赦月撂下一句话,将马催得更快了。
李贞跟着赦月往南而去,他们经过了军营和校场,又穿过一片已然枯萎的草场,再涉过了一道三丈宽的浅水滩。
眼前是不计其数的石堆,或大或小,或繁或简,李贞这才明白,这是薛族族人的坟场。
他大致猜到了赦月带他来这里做什么。这个狼崽子,也不提前知会一声,自己就这么空手去祭拜,尽失礼数。
果然,赦月驱马绕过了大大小小的石堆,往一处远一些的石堆处去了。
那石堆比其余的都要大些,巨大洁白的鹅卵石压在坟头,两侧分别半跪着一个石人,和其他墓堆一样,这座墓前也没有立碑。
李贞跟着赦月一道下了马,走到了坟前,绕着墓堆一圈,是已然枯萎的花枝,看来,赦月的母亲是个爱花的女子。
“这些是你栽下的?”李贞问道,他想象着,春日一来,它们盛放的样子。
赦月点点头,俯下身子,将几株被大风吹断了的枯枝折了下来,“抱歉,带你来了这里。”
李贞由衷说了一句,“我早就该来致谢的,就是两手空空,有些过意不去...”
赦月笑了起来,他望向李贞,却不急着开口,只是那样盯着他,看看他是不是还会那样慌忙地望向他处。
李贞却没躲闪,问了一声:“怎么了?”
赦月这才缓缓开口,“阿母是在带我逃亡的路上殒命的,我带着她的尸身随着前来接应我们的阿祖来了这里,阿母以外嫁女之身葬于此处,族人们对此颇有微词,是以,这四年,除了我,没有第二个人踏足这座墓前。”
李贞柔声安慰道:“你的母亲最挂念的,也只有你。”
赦月却摇摇头,“不是的,李贞,我是想说,你是我...最亲密的人,除了阿祖之外,所以,我不想失去你这个朋友。”
“……”李贞怔住了,自己何时说过,不认他这个朋友了吗?
赦月继续说着,“你要是怪我先前唐突了,打我骂我都行,都是我不好。”
李贞眨眨眼,赦月这副可怜巴巴的模样,教他哭笑不得,可他也不敢瞎说大实话,其实是他思春了,不敢多看赦月那张好看的脸,怕睡下后又做不该做的梦。
“赦月,你别多想,其实...我...是我,总之,是我不好,你很好。”
“……”赦月还是第一次见这样语无伦次的李贞。
李贞情急之下,索性拉着赦月的胳膊一起跪在了坟头前,磕下三个头,才道:“伯母,我会好生照看赦月的,您放心吧。”
赦月怔然望着李贞,忽而笑了出来,“这在你们中原,可是叫拜高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