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贞再一次醒来时,他们已经快出了乌拉古道。
正是日落时分,荒漠一片金黄。
这一路他昏昏沉沉,但每次醒来,都是在赦月的肩膀上。
赦月将自己的中衣给了他穿,再用外衫裹着他,将自己身上的热意分些给他,又得顾及着他身上的伤口,不敢将他抱得太紧,不敢将马催得太快,是以,一百多里路生生走了一个日夜。
李贞晃晃耷拉在赦月肩膀上的脑袋,示意自己醒了。
赦月也动了动有些僵硬的长臂,道:“李贞,再坚持一会儿,我们很快就要到骆驼泉了,阿祖已差人送来了马车,下了乌拉古道,你就能舒服点了。”
李贞暗道,什么马车,哪及你身上舒服。他如是想着,更是将抱着赦月的双臂环得更紧了些,他闭着眼睛一脸的恹足,笑道:“赦月,我一直都在想,你的头发是什么颜色,方才终于被我想到了。”
“……”赦月不明所以,“那是什么颜色?”
“是落日的色泽。”
赦月抬首眺望,暖黄色铺满了远处的原野,这样的情景在漠北很常见,他自小看过无数遍,可此时,它们仿佛又变得不一样了。
“那你喜欢吗?”赦月脱口而出,不禁一愣,这话实在无礼。
李贞未出声,却轻轻点了点头,又道:“赦月,你是怎么从阿尔泰逃出来的呢?”
“是勃格助我。”
李贞看了一眼一直跟在他们身后的少年,那少年此时也正拿好奇的目光在看着他,便打趣道:“他还这么小,你就教他杀人,你这个叔叔可真够坏的。”
赦月难为情地笑了笑,“他一路上都在念叨,一定要亲手杀了乌依古,为他姐姐报仇,再说了,他快十三岁了,杀个仇人不算什么。”
李贞点点头,“能在乌依古身边活下来,还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将你救出来,这位小首领本事不小,假以时日,可不得了啊,不过,他为何要跟你来骆驼泉?”
“乌依古将回鹘的旧部与族人尽数召去了阿尔泰,如今的阿尔泰形势混乱,难保没有人趁乱起势,勃格毕竟年纪还小,他一个人留在那里,还是很危险,不如先在骆驼泉呆着。”
李贞心道,这于赦月,何尝不是个好机会。只需薛族人还认肆叶护氏为漠北的统领,这孩子的话便就作数,由他亲自开口,为赦月证名,薛族人定当服从,那赦月继承他阿祖的位置,就没有任何阻碍了。
“李贞?”赦月见李贞忽而沉默,以为他伤口又疼起来了。
“嗯?”李贞还在谋划着赦月的大好前程,听到叫声,这才回过神来。
“还疼吗?”
李贞摇摇头,小声说道:“不那么疼了,就是,我怕身上会留疤,我不想留疤...”满身都是丑陋伤疤的小郡王,李贞想都不敢想。
赦月一怔,他自然也不想李贞身上留下疤痕,可听到李贞这样细声细语地说着自己的担忧,倒是教他恍惚了,明明怀里抱着的是个八尺男儿,怎么忽而变成了个小姑娘一般,他又想笑又心疼,郑重说道:“不会的,我不会让你留下疤的,不管什么药材,只要这世上有,我一定会给你寻来。”
李贞闻言,满心都是甜丝丝的,却又真的怕赦月为了他再去冒险,忙道:“留疤就留疤,大不了他日娶亲洞房的时候,先吹了蜡烛,再脱衣服就是了。”说完还轻轻笑了起来。
赦月听着李贞在他耳畔傻笑,心头却莫名空了起来。
不久前,阿祖在他面前提到过的,等他从阿尔泰回来,顺利做了薛族的首领,就该考虑将李贞送还给江夏王李道宗了,并以此向唐皇投诚,薛族势弱,大势之下,韬光养晦休养生息,这才是正道。
回到长安的李贞,就该娶亲了吧。
“李贞,你想念长安吗?”
李贞不再笑了,好奇问道:“怎么,你是嫌我在骆驼泉碍事了,想送我回去?”
“不...不是。”
李贞继续说道:“你懂不懂什么叫完璧归赵,我来的时候好好的一个人,如今伤成这样了,你将我送回去,你猜我爹会不会砍死你。”
“……”
“我不管,你先将我的伤养好。”李贞撂下这句话,不再言语,假意又睡了过去,可他心里已有猜测,自己此次死里逃生,薛山翁怕是再不敢留人了。
*
一行回到骆驼泉,天都快亮了。
赦月将李贞安顿好,自己又马不停蹄的去请了骆驼泉医术最精湛的老牧医来。
老牧医先前给李贞瞧过被狼咬伤的手臂,知晓这位小郡王的身份,里里外外很是用心。
李贞见老者一张脸自见到自己后便没有展开过,不禁好奇,“老人家,我可是快不行了?”
牧医摇摇头,“那倒不是,小郡王的些许内伤由我开个药方调理一些时日就好,就是你这满身的伤口被冻坏了,生了腐肉,要想肌肤恢复如初,有些难啊。”
“你说有些难,那就是还是有法子的咯?”
“有是有,将珍珠碾成粉末,涂抹个把月,能去腐生肌,可是,漠北哪来的珍珠呢?”
李贞喜道:“那有何难,教快马出铁山关外,花高价总能买得到的吧。”他想着,这点钱赦月还是舍得为他花的,假使这位少主有的话,他从未问过赦月的财物有多少。
老牧医却摇摇头,“来不及的,等买来珍珠,小郡王的伤口都愈合了,疤已经留下了,再也去不掉了。”
李贞闻言,有些惆怅。
可惜了他这一身好皮囊啊!
是夜,李贞正躺着无聊,阿布却欢天喜地地进来了。
“公子,珍珠粉来了,你不会留疤了。”
李贞陡然来了精神,他见阿布端来一只碗,碗里是雪白的粉泥,像是女子涂抹的胭脂,他以指尖蘸了点,好奇问道:“真是珍珠粉?”
“嗯,这是珍珠碾磨成分,和上刚挤出来的羊奶做成的,小药奴刚给送来,说是老牧医亲自下手调的,老牧医交代了,每日辰时、午时和虚时各涂抹一次,保准好使,就是此物珍贵,咱们得小心着用。”
“那珍珠是哪里来的呢?”
阿布摇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公子,先抹上吧,这样的好东西,不能不用啊。”
李贞心道,不管这珍珠是哪里来的,都已经碾成粉了,也恢复不了原样了。
阿布服侍主子解开衣衫,将浑身上下有疤的地方都抹了个遍。阿布是李贞的近身侍从,年纪也不大,李贞全当他是个孩子,在他面前,倒少了许多遮遮掩掩。
“公子,这珍珠粉温润细腻,可真是个好东西。”阿布摩挲着手指间残留的粉泥,由衷感慨着。
李贞笑笑,他先前常听李治提说起,一斛珍珠能哄他爱妃喜笑颜开大半月,这东西能是寻常之物?就是极难得到,也只有太子李治才能那样财大气粗,一送一斛。
“阿布,你明日再去取珍珠粉时,问下老牧医,究竟是哪里来的珍珠。”李贞还是记挂此事。
“好嘞,公子。”
李贞抹完药,心里终究好受点了。
他再躺下,却不着急睡,他还想再等等,今日一整天都没见赦月来看自己,但他心知肚明,这珍珠,和赦月脱不了干系,他总得知道,东西是从哪里来的吧。
李贞不是没有猜想过,这骆驼泉谁家里能拿出来珍珠,也就属最富有的达翰家了,他家常年和外族通商,没准会有着那么一些,他怕就怕的是,赦月为了自己求到了达翰家的门上。
第二日,李贞才从阿布口中得知了,赦月已于前一夜去了西边。
去了西边,那定是去寻薛牧仁了。
阿布再一次瞧见李贞的伤痕,喜不自胜,“公子,珍珠粉真是神物啊,只抹了一次,伤口的颜色和昨日的完全不一样了。”
李贞前夜睡得不大好,没什么精神,听见阿布这样说,也只是笑笑,他一想到这珍珠极有可能是赦月低下头去求来的,用起来就没有那么开心了。
“阿布,可是发现了薛牧仁的行踪,赦月这才去的,他带了多少人马?”
阿布边忙着抹药粉边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赦月大人走之前,想来看看公子的,见公子睡下了,就没进来。”
李贞心道,薛牧仁用自己和薛赛罕换走了乌依古七八千骑,尚且还有一战之力,虽然不足以和薛山翁抗衡,但终究是个祸害,此人不除,骆驼泉总不能安宁。
薛山翁为了给外孙铺路,定然会将此等平反之事教给赦月去做,那又将是一场硬仗。
“那他有没有...给我留什么话?”
阿布却笑了起来,“没给公子留话,倒是给我留了好些话,教我管好帐内的火炉,不能太冷,别让公子着了凉,也不能太热,公子身上有冻疮,太热就会生痒,还要仔细看看裹着的毛皮有没有漏风的,最要紧的就是,这珍珠粉,按时按量,一定要确保抹到了公子身上的每一处伤疤,我来骆驼泉这么久了,还是第一次见赦月大人跟我说那么多的话。”
李贞听着阿布的话,却已经笑得弯起了腰,想象着赦月绷着一张脸说出这些话时的样子,一定又严肃又婆妈,可是,他怎么就这么开心呢。
“公子,你别笑啊,我这马上快抹完了。”
李贞忍住笑,又问:“那赦月有说,他什么时候回来吗?”
“赦月大人没说,只说教公子好生养着。”
李贞点点头,如今的他,也只能这么好生养着了。
五日后的晚上,李贞才终于见到了赦月,只是,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来了肆叶护.勃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