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贞一早便猜到,赦月的母亲怕是已不在人世了。
四年前,漠北的前首领病危,身为长子的拔灼趁机将漠北大权掌握在了自己的手里,赦月母子二人便是自那时失去了庇护的吧,万幸,赦月还有一个疼爱他的外祖,否则这狼族小子可就要吃尽苦头了。
虽然,赦月在骆驼泉的日子也不见得有多畅快,李贞如是想着,他早就看出了赦月在骆驼泉的尴尬处境,如今也就是仰仗着薛山翁的余威,还能教下面的人称他一声少主。
李贞想帮赦月,想帮他自立自强,能有一个真正的家,能去主宰自己的命运,能做一只真正的狼。他靠着赦月的肩膀这样胡思乱想着,直到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
李贞是被阿布的呼唤声从梦里拉出来的,他慢慢睁开了眼,这一觉睡得很沉很香。
“公子,你可算醒了。”
李贞望着阿布喜忧参半的面色,点了点头,“阿布,什么时辰了?”
阿布扶李贞坐了起来,“快至酉时了,公子,你睡了整整五个时辰了。”
竟然睡了这么久,李贞动动肩背,自觉已无大碍,又问道:“我们是怎么回来的?”
“公子是被赦月大人背回来的,你们又抄了小道,没有和前去迎接的侍卫碰上面。”
李贞还记得方才的梦,梦里的他趴在一个宽阔的肩背上,随着那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微微颠簸着。
天还没有大亮,他们就那么一直走啊走,直到走到了东边天际泛起第一抹白。
原来那不是梦,自己真的是睡在赦月的背上回来的。
“那...赦月呢?”
“赦月大人在自己的帐内休息,他背你回来后,又去请了牧医来,看着牧医给你清理了伤口,上好了药,这才走的。”
李贞点了点头。
“公子,我煮了粥,你饿了吧。”阿布说着,便将一直温着的粥盛好了端来。
李贞吃下了一碗,自觉恢复了点力气,就是出了很多汗,浑身不太舒服,他瞧见了放在矮几上的浴牌,又想起了赦月,“阿布,你去将赦月请过来,我想跟他说几句话。”
阿布闻言,便出了大帐去请人,不多一会儿就独自回来了,赦月并不在帐内,据侍卫说,少主半个时辰前被首领叫去了。
李贞心道糟糕,一定是为了狼的事。
*
赦月被传至牙帐时,已在心里想好要如何领罚了,可进了大帐,却只看到了阿祖坐于上方,像往常一样的慈爱与温和,不像是要发难的样子。
帐内还有一人,坐于阿祖左下首,正是骆驼泉最富有的贵族,达翰.哲敏。
达翰.哲敏在军中只领着个闲散的职位,赦月甚少见他来营中,却不知今日前来是为了什么事。
“达达尔,你可闯下大祸了。”薛山翁望着外孙,笑着斥道。
赦月心头不解,却还是说着,“是达达尔的过错,不敢请求阿祖谅解。”
薛山翁笑道:“你无需我的谅解,可是,哲敏的宝贝女儿痛失爱马,你怎么说?”
赦月更是一头雾水,痛失爱马的不是他自己吗?
哲敏也在一旁开了口,他声音温和,“圣翁,这又不是少主的错,一匹马而已,被狼吃了就吃了,好在少主平安无恙,夏木也不是个不讲理的孩子嘛。”
赦月恍然大悟,原来,昨晚李贞骑来的那匹马是哲敏家的,李贞身份特殊,而他奉命看守李贞,是以,这才将他叫了过来。
“是我的过错,哲敏大人见谅,我会备下几匹好马,给令爱赔罪的。”
哲敏笑道:“本来只是一匹马而已,可这马是夏木从小马驹时养大的,如今被群狼啃食的只剩半个头,那孩子伤心断肠,哭了一天了,做父亲的实在心疼。”
赦月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他求救般望着阿祖,希望阿祖能出言替他解围。
薛山翁亲切地望着达翰.哲敏说着:“那不如,叫达达尔亲自登门去给夏木赔个礼,别教那孩子哭坏了身子。”
赦月心道,若是登门赔礼能平息此事,自己当然愿意,他最怕的便是给外祖寻下麻烦,他见达翰.哲敏未置可否,便顺着外祖的话说道:“阿祖教训的是,改日定当登门。”
“也别改日了,就明日吧。”薛山翁补了一句。
赦月应下了。
达翰.哲敏也在牙帐内坐了许久,这下也能回去给女儿交差了,便就告辞了。
赦月遵照外祖的话,亲自将人送到了牙帐外,折身回来,便见老人已然换下了那张慈祥的面容。
他知道,阿祖对他偏爱至极,所以才未在外人面前说起狼的事情,可是,这不是说,他犯的错会被忽视掉,他弯下单膝跪了下去,“阿祖,达达尔犯了大错...”
“杀死一只狼,确实是难以宽恕的大错!”
赦月将头埋得更低,“达达尔甘愿接受一切惩罚。”
薛山翁望着跪在下首的外孙,心中皆是疼惜,只叹自己太老了,不能再护他更多,眼看着薛族后起势力越来越多,自己若一去,骆驼泉还能容得下他吗?至于杀死一只狼,在天狼神和外孙之间,他肯定还是会选后者的。
“达达尔,如今有一个弥补你过错的机会,你要不要?”
赦月抬首,满眼期待,“阿祖,那是什么?”
薛山翁起身走来,将赦月扶了起来,“你要是变得强大了,天狼神就会宽恕你,即便是天狼神,也会惧怕真正的狼族汉子。”
赦月松了一口气,有些沮丧,问道:“可是...怎么变强大呢?”
薛山翁拍拍外孙的肩膀,“哲敏家的女儿,那个叫夏木的姑娘,去年的祭祀日,你见过一面的,娶了她,你会有数不清的牛羊马匹,还有最紧要的铁石,你想变强大,这些,你必须得有。”
赦月闻言,胸口顿了一下,他不是没想过成婚,男大当婚,这没什么好扭捏的,可外祖用这样笃定的口吻说着这样的话,教他有些怕了,他怕自己根本就做不来这件事,他怕自己会辜负那一份期待。
“阿祖...一定要这样吗?”
薛山翁长叹一声,“达达尔,阿祖时常想起,当年将你母亲献给你父亲,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情,可是,再来一遍,我还是会这样做,也只能这样做。”
赦月很小的时候便知晓,母亲是外祖主动献给父亲的,可不幸中的万幸,父亲很喜欢母亲,连带着也很喜欢他,十七岁之前的他,其实是很肆意快活的。
“达达尔,你是个心软的孩子,可你的身上流得是肆叶护的血,它是漠北最高贵的姓氏,你要靠自己手里的弯刀,去维护它的尊严。”薛山翁说得动容。
赦月明白外祖的苦心。
曾几何时,他最大的心愿就是能亲手杀了拔灼为母亲报仇,而拔灼暴毙,教他积压了三年的愤懑再也无处宣泄了。可是,除了母亲,他还有自己,他还得保护自己,保护自己在意的人,他有什么理由随波逐流、碌碌无为。
“阿祖,明日一早,我便带着马匹和礼物,去哲敏大人家里...登门赔礼。”
薛山翁闻言大悦,他用力地拍了拍外孙的肩膀,又宽慰道:“达达尔,狼的事,不会再有第三个人提起,你也无须自责,江夏王的儿子出了事,于我薛族同样是灭顶之灾,天狼神会谅解的。”
赦月点了点头,望着外祖眼神里迸发出来的光彩,心头却惶然不知所措,他告了退,出了牙帐。
李贞看着走出牙帐的赦月,神色低落,果然还是被责骂了呀,忙走上前去问道:“你阿祖要怎么惩罚你啊?”
赦月摇了摇头,他忽而想起了昨晚,李贞靠在他肩膀上,迷迷糊糊地叫着他的名字,说着他们从此就是生死之交了,那样的天真,又是那样的认真。
而看着这双忧色忡忡的杏眼,赦月心道,这么大的骆驼泉,除了阿祖,第二个真正关心他的人,竟然是这个长安城里来的小子。
李贞在外间站了有一炷香的工夫了,不是他有意偷听,他是想静观其变的,万一赦月被他外祖打出了牙帐,他再出面去给说情。
“你阿祖没打你?”
“......”
“要不要我进去给你阿祖再仔细说一下当时的险况?”
“不必了,没必要了,阿祖...没怎么责怪我。”赦月轻声说了一句。
没怎么责怪...那就还是有所责怪的,可李贞见赦月不愿多说,也就不再问了。
“你的伤还疼的厉害吗?”赦月瞧了一眼李贞的胳膊问道。
李贞动动受伤的胳膊,“没那么疼了,谢谢你...背我回来,我是不是还挺沉的。”
赦月想起,趴在他背上的,软的一滩水一样的昏迷不醒的李贞,竟然有点好笑,仿佛跟那个差点一箭射死他的,不是同一个人。
“你笑什么?”李贞盯着面前人微微扬起的嘴角,好奇问道。
“没...没什么,你知道你骑着去狼环谷的那匹马,是谁的吗?”
李贞摇摇头,“是我在浴帐门口借的,没想到会被狼吃了,那我赔人一匹好了。”
“若是...马的主人不要赔马呢?”
“他要什么,我都赔得起,就是...先赊着行不行?”他爹走的时候没给他留下银子。
赦月笑了笑,转而收起嘴角,认真地说道:“李贞,阿祖为我指了一门婚事...”
李贞闻言,心头莫名一颤,继而才想到,这是好事啊,他应该恭喜赦月。
“是谁家的姑娘啊,你见过么?长得好看么?多大年岁啊...”李贞想装得很好奇很开心,却装得太过明显,罢了只得干笑两声。
赦月见李贞笑着,也勉强挤出个笑,“达翰.哲敏的小女儿,达翰.夏木,明早...我要去登门拜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