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我有了一个新目标:考进P大。
说是为了遵照和周棠一厢情愿的约定也好,说是被他鼓动后对P大生活的盲目憧憬也罢,反正周棠似乎总有一种能蛊惑人心的力量,任何话从他嘴里说出来,都格外让人信服。
我也不例外。
——所以那个时候,我是真的相信,只要能和周棠接受一样的教育、经历同样的环境,我就能彻底摆脱现在的自己,成为一个更好的人。
我没有和唐文成夫妇提过准备报考外地学校的事,他们也从来没正式打听过我的想法。他们只是偶尔会在看电视剧的间隙,兴致勃勃指着屏幕里西装革履的男主角,规划我将来要报考哪个专业;又或者在吃饭时顺嘴提起本地几所有名的高校,争论起哪个离家里最近最方便。我有时甚至会产生一种错觉:好像报志愿本身和我的自由意志其实并没有多大的关系。它更像是一种家庭全体成员集体做下的决定,而我只需要签一个无关痛痒的字就好了。
就像我的名字一样。允。
只要答应就好了。
……可是这次,我偏偏就不想答应。
所有题目里,我最喜欢做数学的证明题,因为它是试卷里唯一给出了确切正解的题目。只要确定了起点和终点,不管使用什么样的方式,我都一定能达到想要的结果。
“学校的保送资格出来了。跟前几年一样,A大,但只有两个专业:医学和外语。”我挑了一天大家看起来心情都不错的时候,慢慢铺垫下事先想好的说辞:
“医学的情况我跟老师交流过,本科至少要读五年左右;如果未来准备成为住院医师,还要继续读硕士和博士,参加规培,正式上岗可能已经要三十岁了……至于外语,要毕业找到翻译之类的工作,必须得有交换出国的经历。”
我暗中观察了一下唐文成夫妇的脸色,果真如想象般难看,才把接下来的话一股气说出来:“老师说,按照我目前的成绩,在A大随便报个专业应该都没问题。所以他建议我自己考,报金融或者法律。”
这是第一个谎言。
班主任确实建议过我放弃保送资格,不是因为专业,是纯粹觉得我浪费分数;再者说,他也更希望把名额顺延到那些濒临录取合格线边缘的人,提升班级的一本率。我们一拍即合,狼狈为奸,名额推荐表都已经送到第二名手里了。
“这两个专业……确实不太好找对口的工作。”杨慧芳和唐文成相视一眼,谨慎地说:“我们俩也不太懂你填志愿的事。既然是你们老师建议的,那就听他的吧。”
……
“要把录取通知书寄到我家?你说真的?”
“嗯。”我点点头。“我家最近准备搬家,具体日期还没定;我怕正好撞了日子,错过通知书。你不用干什么,收信的时候顺便看一眼有没有我的就行,有了就电话给我,我来拿。”
——这是不知道第几个谎言。
高考前的最后几个月,我撒的谎比过去十几年加起来的总和还要多。甚至到了最后,我连腹稿都不用再打,随口就能说出一连串搪塞的假话。唐小宝当时正好在上初二,物理成绩一直不理想,却不知道喜欢上什么人,天天惦记着买那些乱七八糟的减肥药和看也看不懂的潮流服饰。杨慧芳偶尔会抱怨两句,说要不是我放弃了保送名额,现在就能轻松不少,也有时间多盯盯唐小宝的学业。我当时哪里顾得上管唐小宝?只好变着法地说学校补课,连周末都不敢回去,宁可一个人待在教室自习。
就这么熬过了四月。五月。然后是六月。
高考那天,唐小宝和他爸妈都来送我;唐小宝看起来比我还要紧张,脸色煞白白的,一直问我有没有带好准考证和文具。我这时才发现其实已经很久没怎么好好看过他了:他比印象里瘦了不少,好像也更高了一点,不作不闹的时候看起来居然很有几分乖巧。
那两天在我印象里几乎没留下什么实感。我像是做了一场很长的梦,睡着前看见的是他们三个人,醒来后看见的还是他们。走出考场的时候,我一眼就看见唐小宝挤在最前面,身后跟着忙着给他撑伞的杨慧芳;唐文成站在最边上,沉默地时不时揩揩头上的汗。
见我出来,唐小宝赶紧把手里一直攥着的饮料给我。水在太阳底下晒了太久,早就没什么冷气,只在瓶身外侧留下一层湿漉漉的水痕,像是谁的眼泪。我用校服随意擦了擦,杨慧芳就适时插进话来:
“小宝关心着你呢,一直嚷嚷着要早点儿来考场占个好位置,好让你一出来就能看见我们……”
“妈!你烦不烦啊!整天说说说说的,你看我哥都累了!”
唐小宝好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突然亮出爪子咬起人来,反应大得反常。我看他脸色也红得厉害,有点儿担心是中暑,就试探性地用手指碰了碰他的脸。
“……哥!?”
唐小宝这次的反应比之前还大,几乎整个人弹起来,眼睛瞪得圆圆的,就连耳朵都跟着肉眼可见地烧起来。我这才后知后觉,想来像他这样处在青春叛逆期的男孩,应该是很不喜欢家人做出类似的举动的。
“对不起。”我从善如流地认了错。
“搞什么啊……我又没让你道歉。”唐小宝别别扭扭地嘟囔了几句,又重新凑过来亲热地牵我的手。我不知道自己刚才是突然莫名其妙打开了他的什么心结,只好把这解读为他终于结束姗姗来迟的叛逆期的讯号。但不管他怎么想,至少在那一刻,我觉得,我们的的确确像是真正的家人了——
直到那个暑假结束,高考成绩公布的第二天,我接到来自P大招生处的电话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