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令营的行程总是排得很满:各式各样让人云山雾罩的试听课,还没来得及看明白就立刻动手操作的实验,以及层出不穷的小测和讨论研究。一开始还有人兴致勃勃凑在一起讨论答案,后来测得多了,也几近麻木,连这样尴尬的交流都免了。
大家都是竞争对手,自然也不可能发展什么纯粹的友谊——不过这样也好,一向不怎么交得到朋友的我夹杂其中,也不会显得特别怪异。
在这样极度高压的学习氛围下,几天时间一晃而过。除去第一天的讲座以外,我竟然没再见到过周棠;反而是那个酒红色衣服的男生一直跟着,看来是已经被完全托管了看护我们的职责。
直到最后一天的时候。
营里一直都不缺乏交流讨论的环节,有时候是小组进行的课题研究,有时候是针对时事、热点话题各抒己见的探讨。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得到发言的机会——大多数情况下,那些热衷表现自己的活跃分子会抢先发言,而刻意表现得更沉稳一些的人,则会装模作样记录前面每一个人的发言、再在结尾发表一番总结陈词。
当然,也有像我这样很少开口、几乎只在被人点到名字的时候才补充两句,一般被视为已经早早自暴自弃的对象。入营时呛了我两句的男生在最初几天还对我警惕有加,到了后面几乎也不太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只一心专注于发表自己的见解,实在是令人松了口气。
但面试不同。无论官方给出的称谓是“交流”、“增进了解”还是别的什么,都不妨碍其形式是营员逐一进入房间回答教师们的提问。因为是难得每个人都有等额发言时长的场合,换句话说,也是最有可能以大权重计入总分的一次面试。
营员之间原本麻木的气氛重新开始变得紧张而胶着。我当时因为自觉几套试卷都做的极差,已经处于半放弃状态,难得不感觉到压力,反而有兴致看其他人叽叽喳喳包裹住刚结束面试的人“拷问”一番。
“难吗?”,“里面几个人?”,“老师和蔼吗?”……这些都是比较容易的问题,被问的也往往能很快就给出答案:“很难”、“四五个人,都挺严肃的。”
剩下不那么容易的问题,例如“有实验题吗?”,“主要是竞赛题还是之前讲课的内容?”等等,因为不想给予潜在对手帮助,则自然被回答者含糊其辞过去:“……忘记了,当时太紧张,记不清了。”
当然,也有一些脸皮特别厚的,很能提出让人尴尬的问题。
“怎么可能刚问完就忘了?你使劲儿想想呗,多小都行——我可不信你一点儿都不记得。”
“就是。哎,你前几天晚上拉肚子,可还是我们几个给你送去医务室的。”
起哄的不知道是谁,后来不知怎的越聚越多,全都自发挡住回答者的去路。
这其实是有点诡异的一幕:像是和平版本的霸凌。不,如果是真正的武力霸凌,在场的反倒会有不少人站出来——恰恰是因为涉及考题,在场的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潜在受益者,才都默契地没有出声阻止。
“……就是一些简单的自我介绍,其他都是专业题。”被围堵的人不情不愿,半天才吐出这么一句。
“范围呢?专业题也总得有个范围吧。数学?还是物理?力热声光电……他们到底考了你哪个?”这又是另外一道声音。
“是呀!有需要现场计算的吗?”
“大概几道题?有追问环节吗?”
没办法再袖手旁观了。
“你这么想知道的话,自己进去看看不就行了。”
我实在看不下去,叫住一个喊得最响的,从兜里掏出自己的抽签纸给他:“我是36号,要换吗?让你先进去?”
“……有病吧你。”
那人嗫嚅两下,终于自知理亏,让出条通路来。
“36号!”又一个面试者出来,呼叫下一个应试者的号码。
轮到我了。
我深吸一口气,打开教室的门。
*
之前被拷问的人没有说谎,里面确实坐着五个考官。
1,2,3,4……还有周棠。
我不知道周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桌上摆在他面前的名牌写的是另外一个人的名字:祁育森,我才想起似乎的确有人说过他有个姓祁的研究生导师,是圈内赫赫有名的大佬还是什么的。
“好了,先开始你的自我介绍吧。”坐在最左面的老师说。
自我介绍是从小到大都逃脱不了的环节。姓名、学历、家庭、爱好……一项项陈述下来,很难有什么新意,但也不容易出错。只是有一个小小的问题——
我好像没有任何爱好。
不只是爱好。准确地说,我应该是没有养成任何偏好:甜的,咸的,热的,冰的,鲜艳的,苍白的,写实的,抽象的。如果有人放两样东西在我面前供我选择,那么我一定会说:都可以,你先选吧。
唐小宝是我的反面。他总是能准确而敏锐地知道什么是他需要的:比起青菜,他更喜欢肉;比起鸡翅,他更喜欢鸡腿,所以他吃肉的时候我就会得到青菜,他吃鸡腿的时候我会得到鸡翅——每个人都可以根据优先级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没有优先级的人可以排在最后,很公平。
因为唐小宝是一个如此把所有偏好都摆在脸上的人,我很方便就能以他为蓝本推断其他人表情的含义:忐忑地问能不能跟我换座位的女孩,其实因为晕车早就打算好要坐在更靠前的位置;一脸为难的组长其实已经有了合意的组员,却又难以拒绝我的询问,所以一直希望我能趁早识趣地打消与他同组的念头;热情邀请我去看电影的舍友,其实是一直想约心仪的女孩约会,又怕被拒,才想拉我做幌子。正是因为看穿了他们的意图,我才能第一时间给出对方想要的回答,成为他们口中“体贴周到”的唐允。
如果说这样做有唯一一点不好的地方,那可能就是现在了——我没有任何可供自我介绍的爱好。但好在我之前得过不少证书,可以即兴背诵几条,勉强撑过这段时长。
接下来一连几个都是极具专业性的问题,的确很有难度,或者说,我几乎一无所知;但一想到周棠在看,也只好绞尽脑汁回想起一些勉强搭得上边的字眼,前言不搭后语地努力讲上两句。
二十岁出头的周棠还没来得及像之后我所见到的那样学会不动声色。我一面回答问题,一面用余光留意他的脸:如果他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那大概率是蒙对了,可以顺着多扯两句;假如他皱眉了,那最好是赶紧就此打住,扯个别的知识点。
不知道为什么,在他面前,我似乎总有一种超乎寻常的胜负欲,或者说,是强烈的不想当着他的面丢脸的感觉。被那双眼睛沉默注视的时候,我就忍不住想,无论他待会儿问我什么,我都必须要编出几个字来不可。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周棠看看摊在面前的评分纸,又看看我。
“说说你的兴趣爱好吧。”
——什么?
有那么一瞬,我忍不住怀疑起自己的耳朵。这不该是出现在这里的问题——先前的面试者们都众口一词地提到过,除去自我介绍以外,剩下的每一道都是专业相关的内容——在场其余考官没来得及掩饰好的惊讶神情也验证了这点。
周棠擅自更改了最后一道题目。可是理由呢?是觉得我无论如何不可能取得最后的优营资格,所以没必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还是觉得我仓促狼狈地回答题目的样子太可怜,所以想干脆缓和一下气氛?
“怎么了?你不用觉得太紧张,只当是好朋友之间聊聊天……随便说说你平时最喜欢干什么,打游戏也行。”
说到最后几个字,周棠自己都忍不住笑了。旁边几位老师也发出善意的哄笑声。我知道现在最好随便说些什么糊弄过去,或者索性张冠李戴、说点唐小宝的兴趣爱好,只要能让场面好看点、其乐融融地放他们去下一场面试——
可是。
可是。
这或许是我唯一一次,能解答那些疑问的机会了。
所以我深吸一口气,直视周棠:“我一定要有兴趣吗?”
“什么?”
“如果你是说花费最多时间去做的事……那应该是做题。我不讨厌这件事,也不是在任何人逼迫下才做。但是,我也并不热衷于它……只是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好什么了。这样,算是爱好吗?”
不是因为喜欢,只是擅长,所以想待在自己的舒适区里一动不动。如果脑袋不被那些数字填满,就会忍不住去留意其他的事。比如,唐小宝有,而我没有的那些东西;再比如,没人真正对我抱有期待这件事。
“……你知道这是很糟糕的回答吧?”
周棠似乎轻轻叹了口气。在片刻的沉默后开口。
“如果你想进P大的话,不使用更积极一点的答案,是通不过面试的。”
“我知道。”我说。
乐观,开朗,外向,多才多艺……每个学校都期望能拥有这样的人。可是即便抛开这些不谈,我一样通不过这场测试——我在做那些试卷的时候就知道。
那些卷子,每一张几乎都是竞赛级别的题目……可我只是能回答高考模拟卷上的那些问题而已。七中没有专门研究竞赛题辅导的老师,家里也没有余力给我报这种提高班。唐小宝已经快初三了,理科成绩却还是一塌糊涂,唐文成夫妇为了给他报什么补习班已经起过不少争执;就算家里还有余钱,那也应该是用来给唐小宝再多报一门课。
“既然你说我们只是‘好朋友’之间的聊天,那我应该也有提问的权利吧?我想问你,周棠——爱好很重要吗?每个人都必须要有爱好才能生活下去吗?如果我说,我从来没有任何喜爱的事物……会显得很奇怪吗?”
我不知道这样的提问到底算不算破例。但是,我并没有被制止——在座的每一位老师都沉默着,或者说,他们也在等着听周棠如何作答。
“我以前是学法律的。”周棠沉吟片刻,道:“后来转专业去了金融,学到的第一课,就是资本是如何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异化成劳动工具。
我们学生里一直流传着句挺俗的话,叫做‘今天P大以我为荣,明天我以P大为荣’……没说反,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事实就是,在这里就读的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学生今后一辈子都摘不掉P大的光环;他们一生中能取得的最高成就,就是感谢自己高中努力了三年,好让自己考上这所学校。
怎么办?哪怕高考考过了百分之九十九的人,毕业后也未必就能混成人上的百分之一。要不,大家一块收拾收拾,准备退学算了?”
我吃惊地看着他。
周棠是P大的在校生,旁边坐着的就是四个P大的老师——他得有多么自负,又得有多么坚定地相信自己的观点,才能对我这个外人说出这么一番“大逆不道”的话。
可是,似乎是被他的气势所摄,我也完全忘记了这是在面试的现场、忘记几位老师欲言又止的脸,只听得见周棠对我讲话的声音:
“我知道P大能给人带来很多功利层面上的意义。你会有更好的平台、更多的机会、一份漂亮的简历……这些都是你的使用价值’。可是除此之外呢?除了这些能被社会认可和度量的东西,P大还能带给你一些什么?我认为,只有这些剩下的东西,才能真正决定你会成为一个怎样的‘人’。
你问我,爱好到底有什么意义?我只能说,它会让你感觉不那么无趣——让这个世界对你而言不无趣。就拿我来说吧,我其实很喜欢P大,因为这里足够开放和包容。你能在这接触到的一切东西,只要是能使你感到和这个世界有所连结的,哪怕只有一点点……它都能支撑你走到更远的地方。
我不觉得这个世界上存在没有任何偏好的人。有些人很幸运,生下来面前被摆满了很多东西,所以他们可以很快分辨出哪些喜欢、哪些不喜欢。可也许有的人没那么幸运,他需要更久的时间才能有机会尝试更多的菜,从而真正找到自己喜欢的。这不是怪异,唐允——如果你一定要问我的看法的话,我会说,你只是面前被摆了太少的东西,所以碰巧走得比其他人要慢一点点而已。”
“这个就是我的答案……怎么样?我通过面试了吗?”周棠稍稍偏过脑袋,带着笑意问。
*
优秀营员的结营典礼上,周棠没有现身。我理所当然地没能获得优营资格,把自己嵌在暗处靠边的位置里,看盛装亮相的主持人为获奖者们一个个颁发荣誉证书。
我见过那个女孩,如果没记错的话——在夏令营的开营式上,她是周棠的女友。
“……很失落吗?”
身边突然坐下一个人。他说话的声音不大,却每个字都奇异地清晰传进我的鼓膜里:“——没能入选优营。”
“周……”我吓了一跳,几乎下意识脱口而出。
“嘘。”
他伸出一根食指抵在唇边,示意我安静下来:“你要是在这儿喊出我的名字,他们就又要拉我上去说些废话了。”
我赶紧收声,点头示意他我明白了。周棠就露出一脸孺子可教的表情,又道:“我来是想告诉你——希望对你来说是个好消息——虽然从试卷的结果上来看,你对很多专业知识还缺乏最基本的常识……但有些想法还是挺有意思的。所以,如果高考之后你真的能来P大,而且恰巧对研究感兴趣的话……我可以帮你引荐合适的导师。”
“……是吗。”
我大概钝了足足一秒,才终于找回合适的语气:“我还以为你会说,要亲自给我当P大的向导,介绍一下这里有哪些值得尝试的东西呢。”
“胃口倒是不小。真准备一口气吃下满汉全席?我的导游费可是很贵的。”
黑暗里,我听见身旁的人轻轻嗤笑了一声。
“不过,倒也不是不行……只要你先把这身辣眼睛的衣服换掉。”他说。
“好。到时候穿件翠绿的来。”我故意曲解他的意思,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把问题抛出来:“不过……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唯独问我那样一个问题?又为什么愿意回答我?为什么要鼓励我?即使我落选,却依旧专门来到这个地方承诺要给我提供帮助……老实说,我根本一点都想不通。
“你就当是我多管闲事好了。”
周棠笑了一下,没有看我,倒像是透过领奖台、在注视什么更远的地方。
“我始终觉得,一个在那种场合都敢问出为什么的人,会比只知道执行指令的家伙们更适合带来惊喜。”
“再说了——”
他用下巴远远指了一下会场正中央的方向:那里站着比赛中硕果仅存的几个获胜者。他们站在灯光的洗礼下,手里捧着代表无上荣誉的证书,带着骄傲的微笑迎接台下的注视和掌声。
“如果最后考进P大都是这种人……那也太没意思了。”周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