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广陵城。
一座门前悬着“刘府”匾额的人家此刻正高朋满座,锣鼓唢呐吹得是震天响,彩布挂满了庭院的各个角落,到处都贴着火红的囍字,入眼一派喜气洋洋。
霍无疆一身小厮打扮,懒洋洋地歪在椅子里吃茶点。白寒蝉却很郁闷,见他状态轻松像没事人一样,忍不住道:“……观主,澜舟真的没事吗?他已经两天两夜没吃东西了。”
霍无疆摆摆手,只管笑:“你不懂,他那是激动的。一辈子活到今天多少岁了,头一回穿喜服当新娘,吃不下饭太正常了。”
“……”
白寒蝉脸色更难看了,想起最近发生的种种,不禁道:“澜舟平时心直口快,这几日多有言语冒犯,观主不悦也是应当。但……但也不必如此戏弄啊。”
霍无疆大呼冤枉:“欸?欸欸欸?你容我狡辩狡辩——这可是你家主君点头让他去的,怎么倒怪上我了?不过话说回来,听闻山岚君一向宠溺你这位师弟,他肯点头,我倒是意料之外。”
“这不奇怪,”白寒蝉道:“君上的确对澜舟照顾,从小便是如此,但君上也从不徇私。今日之事算是历练,既为历练,君上自然希望澜舟能主动往前一试。虽然……虽然过程艰难了些,但以君上一贯的御下原则,不会特意把澜舟撇开在外的。”
原来如此。
那晚,霍无疆后来想起还觉得奇怪,让白澜舟男扮女装冒充新娘多少有那么一点点过分,也正因这层过分,按理身为他二人的师尊,白玉休怎么都不该答应,没一扫帚把他连消带打轰出翠晴峰就算是给面子了,能点下那个头,实在大出所料。
霍无疆放下茶点,道:“先别想那么多了,好不容易寻到这家刘员外肯配合演戏,眼下先把正事办了,将他一家老小看顾好,别中途出岔子乱了计划。至于小澜……欸,你们神仙不都有辟谷几年不吃不喝的本事嘛?少吃几顿也饿不死人哇!”
白寒蝉无语。
外头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眼看吉时就快到了,伺候的梳头嬷嬷为新娘妆点完毕,就等吉时一到请新娘上花轿。白寒蝉不放心白澜舟一个人待着,先去“小姐”的闺房陪他。
午时一刻三分,天选的良辰吉时。
刘府门口围了不少瞧热闹的看客,虽然广陵城还笼罩在阴郁可怖的肃杀氛围中,但架不住爱热闹是人类天性,何况又在大白天,人多力量大,众人掂量着那只杀人的妖邪应该不敢这么明目张胆出来动手,其实主要就是想看看今日这场婚事是否还会像之前一样,刘府的闺女会不会成为那第五个枉死的倒霉新娘。
霍无疆抱臂靠在大门口等着喜婆搀新娘出来,刘员外招呼完众宾客,见这位在此,过来致礼道:“道长几日来忙前忙后辛苦了,但愿经此一计,可以顺利将那妖物擒住。”
“员外客气。”霍无疆拱手还礼,道:“员外深明大义,肯将贵府借给我等排兵布置,更以府上小姐的名义吸引邪祟出洞,牺牲颇大。”
刘员外目光放远,长叹了一声,道:“广陵是世代安居的桃源,如今出了这么一个魔头,人人得而诛之。老夫没别的能帮上忙,陪各位演一场戏而已,分内之责,分内之责。”
霍无疆回身看了眼府内诸宾客,叮嘱道:“不过毕竟是演戏,又来得突然,一会儿还请员外再提点嘱咐各位亲朋,千万不可露出马脚。该高兴的高兴,该痛饮的痛饮,务求演得逼真才行。”
“是是是,道长请放心,不止是这里的亲朋好友,新郎官家那边老夫也打过招呼了,让他们务必尽心。”刘员外捋了捋半白的胡须,叹道“这事说来也是有些风险,所以老夫找的是一位至交好友。钱家二郎还未婚配,身份合宜,演起来不会太突兀。待事成之后,老夫还要亲自登门感谢钱兄他们一家。”
霍无疆点点头,道:“员外与钱家老少为广陵全城做出如此牺牲,待邪祟被擒,城中百姓定会感念你们的一片苦心。”
吉时正刻,伴随着喜气洋洋的吹拉弹唱,鞭炮阵阵,敲锣打鼓,送亲仪式正式开始。
大红喜毯从刘府前厅一路铺到外长街,姗姗来迟的新娘被喜婆搀扶着出了闺房。霍无疆捧着喜饼走在不起眼的队列尾端,不经意一瞥,见那个已经两天没露面的新娘正扭着婀娜的水蛇腰,走得步伐妖娆身段缠绵,从背后看,简直步步生莲摇曳生姿——别提多美啦!
“噗——”霍无疆没忍住一口呛出声。
看来大是大非面前,小澜舟还是掂量得清的。早半个时辰前,霍无疆让白寒蝉去劝他,既然踏上了这条大义路,不装得像点怎么能骗过那邪祟。你现在是年方二八的娇俏姑娘,可不能走步路都虎虎生风,得柔柔媚媚的才行,不然没等坐上花轿就先露了陷。
啧,好小子,把我的话听进去了。
霍无疆跟着队列站到花轿旁,一切就位,鼓乐队吹吹打打,送亲队伍热热闹闹地出发了。
刘员外找的夫家钱府不在广陵城,而在隔壁的一个小镇上。队伍一路需经过城中主街、出城、行过一座小山,再穿过一片密林,才能走到那个小镇。
按照之前四名受害新娘从被发现身死开始倒推来看,在新娘坐上花轿的那一刻起,直到揭开轿帘止,全程任一时刻都有可能是邪祟犯案的时间。但因送亲队伍在行进过程中,前半程喜婆会按规矩叮嘱新娘一些婚礼细节,并且也都得到了回应,照此推算,若是放在今天这场送亲仪式上看,至少在队伍进入城郊密林前,邪祟应当不会动手。
当然,前提是它这次能够如约而至,并且不改规矩。
锣鼓队在前吹吹打打,烘托得一路上气氛喜庆非常。霍无疆拣了块喜饼抛在手里玩,一双眼倒没闲着,左右察看了一圈四周情况。按之前商定的计划,白寒蝉带着一群子弟隐身埋伏在周围,此刻或许正藏身某棵大树后,或隐匿在哪座土丘旁,都无所谓。本来也没打算真指望这群孩儿们出力,能顾好自己已经是帮忙。
队伍顺利拐进密林,午后的太阳歪歪斜斜,莫名其妙开始西沉,以致万丈光线倏时收拢,天色逐渐晦暗了下来。
霍无疆侧首转向花轿方向,喊了一声:“小澜?”
见没反应,等了一等,又喊一声:“小澜,听得到吗?”
如此这般连唤四五声,就在霍无疆以为是不是邪祟悄没声息潜入了花轿时,一声饱含厌恶的哼嗤声幽幽响起:“喊魂吗?我没聋。刚才是谁一直‘小姐小姐’叫得起劲,怎么这会儿又改口了?死道士,你给我等着,等那妖邪伏了法,看我怎么收拾你!”
还能骂人,那就是没事了。
霍无疆拣两块喜饼从轿窗扔进去,笑眯眯道:“喊小姐你不是不爱听嘛。来,吃点东西垫垫,一会儿可有你受的。”
“……什么意思?”白澜舟声线一僵,估计是有点怕,可又不想被人觉出心里的胆怯,只好极力绷住了正色道:“什、什么叫有得受?”
霍无疆太坏了,继续吓唬道:“哇,这都听不懂?喂,别忘了你现在是鱼饵,全广陵的人都等着你去把那只邪祟引出来。一会儿它要是来了,把你当成个真新娘,你想想,留给你的将是什么?必然是掐脖子啦、挖眼珠啦、割舌头啦诸如此类——所以乖澜儿,还是多吃点吧,毕竟养足了体力才好迎敌啊!”
白澜舟不由地倒吸一口凉气,霍无疆继续往他伤口上撒盐:“不过也别太害怕,毕竟你是神仙嘛,即便受了伤,痊愈能力也肯定比常人强。再说了,我就在你身边呢,一定会好好保护你的,放心!”
就是你在我旁边我才放不了心好吧!
白澜舟撑着面子,哪肯承认需要他的保护,强作镇定道:“你给我闭嘴!我可是仙,怎会怕区区一个妖邪?倒是你,这副不入流的招摇样子,修的也不是正经法道,一会儿说不定谁保护谁!”
霍无疆放声大笑,心道还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小嘴这么硬,有你哭的时候。
二人几句嘴斗罢,互相不再理睬。队伍依旧往前走着,不久前方出现一条林荫大道,修得很是宽阔,看着像条正经官道,只是林子过密,参天大树遮去了仅剩的一点阳光,衬得四周安静非常,也森然非常。
霍无疆凝了凝神,眼风扫过,再度开口:“澜舟?”
这次没让他久等,轿中人很不耐烦地应了一声:“我还没死!可我没死也快被你烦死了!”
霍无疆不跟他闹了,肃声道:“队伍已进密林快一炷香,别掉以轻心。”
白澜舟才不领情:“死道士,管好你自己吧!警告你,不准再跟我说话!”
霍无疆没再多言,只把一只手贴上轿壁。眼看天色越来越暗,官道也越走越短,按理邪祟该出现了。
难道是自己预估有误?
不可能吧。
那东西既然还在广陵,今天的婚事又如此大张旗鼓,恨不能挖地三尺去通知它,这厮没理由躲着不出来,硬生生错过这场专为它举办的婚礼啊。
莫非真的临时改了招法,准备最后一刻才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