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泸沽城里华灯初上,街道两旁的店铺鳞次栉比,吆喝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霍无疆与金隐恻并肩行走在人流中,迎面奔过来几个髻角小儿,玩闹簇拥着就往这边冲。
金隐恻张开手,小心护着孩童们跑过,以防撞到路边的货摊。霍无疆看得有趣,道:“令君好像很喜欢小孩儿?”
金隐恻一脸慈爱,目光追随孩子们跑远的背影久久不曾移开,道:“孩童天真,怎能不爱。”
霍无疆摸了摸臂弯里的拂尘,金隐恻是凡人修炼飞升,虽已贵为神仙,但有所得必有所失,譬如凡人的情爱生子便不能再轻易享受。看他此刻模样,面上虽笑,心中却落寞,想来对那些还是在意的,至少应当羡慕。
二人沿街逛了一圈,待夜幕大落,辰光已过亥时。金隐恻捏了个隐身诀,带着霍无疆遁入郊外的一户乡野人家。
这是他今晚要牵的第一根红线。
农户一家三口都已入睡,因为隐着身,穿墙入户倒是方便。浓墨似的天上一轮明月高悬,月光透过窗户洒入屋内,视物清楚,没什么阻碍。
霍无疆看了一眼榻上躺着的一名男子,有些不解:“此人已经睡着,令君要如何牵线?”
金隐恻笑笑,从袖扣中剔下一根比头发丝粗不了多少的红绳展给他看:“此线不是寻常物,不必等人清醒着。只需将一头系于他手腕,线入肌理,须臾便会隐入体内,再不可察。”
如此手法还是第一次听说,霍无疆了然点头,又道:“不过我听说牵红线时,红线两头应分别系于一对男女身上。刚刚这根如果全部埋入此人体内,与他结对的姑娘又要怎么办?”
金隐恻但笑不语,过去察看榻上男子的情况,确认红线已没入对方手腕,方回身道:“其实坊间流传的红线牵法并不准确。姻缘红线不是一根,而是一双,分阴阳两股。男子系阳线,女子系阴线,阴阳相调,方成一对。”
霍无疆醍醐灌顶,叹道:“若不是今晚有幸和令君同行,怕是这辈子都不会知道这些精妙内情。”
金隐恻摆摆手,可掬的笑容里掺了两分不明显的苦涩:“百多年来,我每日都要牵上几十上百对新人,早已体会不到其中的有趣啦。”
说话间二人遁入另一家门户,霍无疆举目四望,见屋宅简朴,耳边隐约能听见狗叫鸡鸣。再看屋内,陈设摆件皆算普通,与刚才那户并无太大不同。
金隐恻带他走进一间屋子,甫一入室,一阵淡淡的脂粉花香便飘至鼻前——想必这就是要与方才那名男子牵线的姑娘的闺房了。
果然,但见金隐恻从袖扣中牵出一根一模一样的红线,一指榻上一名熟睡的女子身影,道:“更深露重,就不慢慢来了。观主且瞧,这便是与方才那男子锁定了姻缘之人。此线一旦种下,二人此生就再难分开。”
霍无疆了然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更深露重,还有另一对新人等着令君奔波,就不打扰了,请。”
金隐恻抿唇一笑,将手中红线送入女子腕间,不消片刻,红线没入肌肤,转瞬不见。
霍无疆默声观望,心中嘀咕这种没什么难度的差事如果这么日复一日地干上百年,确实也无聊。
他看得更无聊,正准备出去等,却突然凌空中一道红光亮起,两条无形的红线自东西两向隔空相迎,慢慢在金隐恻身前停住。绳线周围红光阵阵,微弱但不失华彩,仿佛即刻间就要融为一体,可偏偏又定住不动,似在等待谁的指令。
“观主莫急,最后一步尚待完成。”金隐恻说着抬起右手,食中二指于空中并拢,画符似的在那两束红光的接口处随意一画。光束闻声而动,两股红线当即缠作一团。金隐恻手伸上前,捻起红线的尾巴,于虚空中打了个牢牢的死结。光束得了指令,越缠越紧越缠越小,最后缩成一个红点,慢慢消失在霍无疆的视野中。
霍无疆看得微愕:“这算怎么……个意思?”
“打个结,添重保障,也是我素来的一个习惯。”金隐恻像干完劳作活一样拍了拍手,道:“都道人生无常,虽然给这二人系了红线,可谁敢保证他们就一定能活到成亲那天?便如广陵那几位新娘,不正是卿卿性命送在了出嫁路上。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本君多系一道死扣,但愿能给他们的姻缘添个牢靠吧。”
霍无疆有点想笑,不曾想眼前这个神仙不但为人有趣,还挺慈悲心肠,便道:“看令君刚才隔空打的那个结扣,要花不少法力吧?”
“不妨事,”金隐恻掏出帕子擦了擦手:“法力虽损,过些时日还能再修回来。匀出一点给他们,值当的。”
如此热心尽责的神仙,霍无疆都不知道该夸点什么好了。眼看时辰不早,金隐恻道:“观主想开的眼界都看到了,翠晴峰上还有人在等你,后面就不用陪我了,且忙你的去吧。”
他不说差点都忘了,霍无疆拱手谢过,金隐恻替他解了隐身诀。当着正牌神仙的面不便露相,霍无疆甩着拂尘大摇大摆先告辞,待走出去快二里地了,这才趁着夜色腾空而起,向翠晴峰方向飞去。
青山空幽寂静,尤其晚上,夜幕下的山谷更显寂寥。霍无疆提着道袍哼哧哼哧箭步上山,刚才乘风踏月飞到山脚下,眼看高峰就在眼前,可仙山布了结界,未免人察觉,只能硬着头皮甩腿上山,谁料刚到山门口便被一个冤家拦住了去路。
“呵,还知道回来。”白澜舟叉着腰站在山门口守株待兔:“干什么去了,这么晚才来?”
霍无疆顿时放瘫,仰天抹泪大喊苦命:“小澜!可算见到你了小澜!你家这山头也太高了,我半条小命都快爬没……”
“又来胡说八道!”白澜舟不买账,叉腰喷他:“翠晴峰虽然高,可上山的路修得那么平整,怎会爬掉半条命?”
“谁胡说八道了?”霍无疆一屁股扎在地上起不来:“你也不想想,我今天都爬几趟了?两趟!是个人都没这么好的体力吧!何况我体格如此瘦弱,怎么经受得住嘛!”
白澜舟被他拱得火冒三丈:“所以是我让你多此一举非要下山去跟姻缘令看热闹的?现在热闹看完,你倒跟我抱怨起累来了?活该!”
小鬼不改牙尖嘴利,真是什么都有的他说。霍无疆懒得跟他争,拍拍屁股爬起身:“行行行,怕了你了行不行?”
白澜舟一记白眼扎过去:“知道怕就安分点。你!把衣衫整理整理,随我去见君上。”
幽谷之中流水潺潺,山上竹林郁郁葱葱交相掩映,天幕漆黑,隔几步便有一盏雪白的石座莲花灯照着脚下的路。霍无疆左顾右看走得恣意,全当参观欣赏了。白澜舟在前带路,一阵穿林过堂,二人在一处白墙黛瓦的殿宇前停下。
说是殿宇,倒不特别贴切,不过就是一处比普通房屋来得更高、更阔些的建筑而已。白澜舟嫌霍无疆走得慢,在前催道:“把你那眼珠收一收,别琢磨着乱看!警告你,这里是君上的寝居,你是外人,原本都没这个资格来这儿的,还不快点走!”
霍无疆瞠目,丫的这是我要来的吗?
他对着白澜舟后脑勺狠狠翻了个白眼,甩开拂尘大步追上。
一境之主的寝居内饰不算浮华,进得殿门,先过一方松石园林,园中有条浅浅的小溪,一座木桥飞架其上,行过木桥便是书房所在。不过说是书房,依山傍水,竟是一间别有洞天的开阔楼阁。霍无疆刚迈步踏进,就见一片观景台出现在眼前,平台斜对一泓碧波瀑布,下有溪水潺潺,两旁竹林青葱,外围的护栏上镶着一排松木长椅,人坐在上面一定很舒服。
至少不会挤得慌。
为什么这么肯定?
因为此刻那长椅上正坐着一个人。
“君上!”白澜舟撒开嗓子喊了一声。
随侍在侧的白寒蝉回头,见是他们,微笑着过来见礼:“观主来了。”
霍无疆端笑回礼:“跟着姻缘令忙差事忘记了时辰,让诸位久等了。”
白寒蝉抬手向身后,道:“这位是我家君上,也是山岚境的境主。观主不必拘谨,便称境主‘神君’就好。”
做神仙也分三六九等,什么神君、清君、令君、元君……信不信走在天庭大街上,一杆子打过去能拍中七八个,个个官级还都不一样。霍无疆把拂尘插/到腰间,脸上堆笑,拱手上前弯了弯腰,见礼道:“久闻神君威名,四海皆服仰。在下无极,今日得见,当真倍感荣幸。”
奇怪。
无人应声。
是真的无人应声。
房内一片寂静,针落可闻。
时间似乎在这一刻被按下了静止键。
也不知过了几个须臾,亦或很久很久,霍无疆躬着腰身行着礼,始终听不到有人叫自己起来。他腰酸背痛,一时郁闷,在心里倒腾了三个数,还管他奶奶的什么规矩,直接把头抬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