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时腾云,回去也一样。一行四人落地泸沽,辰光刚过晌午。
金隐恻手搭在额边遮了遮太阳,心情不错,道:“今晚在泸沽还有两桩姻缘要牵,不过时辰尚早,若寒蝉兄不嫌打搅,可容我上山讨杯水喝?”
“令君客气。”白寒蝉颔首一笑,对一旁的霍无疆道:“广陵一案不便拖延,观主若无事要回道观处置,不如直接随我等上山?”
离观不过一夜工夫,走之前也都叮嘱过,料想小鬼们不敢惹事。霍无疆拱手一礼,道:“却之不恭,那就有劳仙者带路。”
泸沽城在南境之南,这里常年四季如春,城外有一条蜿蜒向东的护城河。河水清澈见底,犹如照镜,河面宽阔,为过路方便,架起了一座石拱虹桥。河对岸连绵一片群山青峰,主峰高耸入云,自山腰处起就有霭霭仙气飘浮缭绕,正是南境的仙门道场——山岚翠晴峰所在。
众人飞掠河岸,眼前群山抬头望不到顶。虽然高,却并不十分陡峭,山路更是修得齐整,一条青石栈道旖旎而上,除非白发苍苍的老者,否则随便一个凡人都能轻松攀得。
“自我飞升以来也登过几次贵境的山门,每每造访都忍不住想,山岚君真是心系一方百姓,将这山路修得如此平坦好走,大大方便了那些登门求助的凡人。”金隐恻两手负后走得悠悠,一边登山一边感叹:“要说最难走的还是北境。一座花城,斑斓璀璨,看似百花缭绕,当是个好地方。可北境境主是位女仙,素爱花粉香气,我又对花香过敏,每回人还没到灵蓥城就开始喷嚏不止,更别说去她的花都拜会了。”
金隐恻说的北境是人界最北的笙瑟境,其仙城建在灵蓥,境主是四方神君里唯一的一位女仙,名唤华灵。仙府道场“花都”是座由万花筑成的巨大宫阙,数里外就可闻见四溢芳香,好不绝妙。
不过北境声名在外,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却并不是其仙城有多漂亮,而是境主女君的脾气,据说很是不好相与。所以上天入地少有人敢招惹,但这都是后话了。
众人行至翠晴峰山腰,山门已近在眼前。
放眼望去,一排仙鹤舞于碧空,鹤鸣阵阵,更显山谷空幽寂静。山门旁四名弟子见有人至,行在最前的还是自家师兄,忙过来行礼:“二师兄,三师兄,你们回来了!”
白澜舟早已迫不及待,一手一边搂住两个师弟,问:“君上呢?君上是不是回来了,你们看到他了吧?”
一名弟子笑盈盈答道:“回啦回啦,昨日晚间就回来的。”
白澜舟狂喜:“太好了!君上现在何处?”
那弟子道:“今日是‘芫’字辈师弟们的季考日,君上大约在问天阁执尺监考,陪不了师兄你玩闹的。”
“啊?”白澜舟顿如霜打的茄子,垂丧下脸道:“怎么季考这样的小事也要君上亲自执尺?旁人呢,别的教习师父去哪儿了?”
“澜舟,”白寒蝉笑着过去拉他一把:“前几日听君上说这批弟子里有几个出挑的,今天恰逢季考,君上去看看也没什么不行。我们刚回来,一身的风尘,先去沐浴洗净再见君上好不好?”
另一名弟子机灵,赶紧奔过来打配合:“三师兄你是刚去泥地里打了个滚回来的吗?好脏!”
白澜舟粘他这位君上是出了名的,金隐恻微微一笑,也过来劝:“是啊,你看我们这一个个,衣衫都被风吹皱了,如此拜会山岚君岂不失仪?还请寒蝉带路,引我等先去洗把脸吧。”
白澜舟拗不过他们人多,只好作罢。霍无疆跟在最后踏进山门,山中绿林掩映,一路曲水环绕瀑布流泻,远处是腾腾的仙气缥缈,近处亭台楼阁皆作粉墙黛瓦的古朴沉雅,空气中还有一丝隐约的芳草檀香交相之气,闻之灵台彻然清明。
却在一个恍神间,有种眼前诸般事物都熟悉不已,自己似曾来过的错觉。
霍无疆甩甩脑袋,怕是爬山出汗想多了,他怎么会来过这儿。众人穿廊过桥,耳听两旁潺潺流水,不多时白寒蝉便将人带到了客室。
白寒蝉推开门,引道:“二位先稍事休息,我与师弟去换身衣服,过后就来。”
金隐恻颔首:“两位自便。”
小仙童端来洗手的盥盆与热茶果脯,闲等无事,金隐恻为人随和,主动攀谈道:“听说观主在泸沽很是有名,我最近少过来办事,方才没认出,失礼了。”
这话说得客气,哪有神仙向凡人告罪的道理。霍无疆循礼颔首,道:“仙君过奖。在下区区一介凡人,普通得很,不敢称什么有名。”
“观主此言差矣。”金隐恻春风一笑,道:“观主不该妄自菲薄,需知凡人也有非池中物的,否则百万年里怎会有那么多人如过江之鲫,一心修炼渴盼飞升?便比如我,不也是以凡人之躯位列仙班么?”
这话听来……当数有些道理。
不过交浅本不该言深,金隐恻话说得突兀,倒一时分不清是在自夸,还是在勉励同样凡人出身的无极。霍无疆笑笑,接了句“日后要多向仙君看齐”,忽然想起什么,问道:“仙君和刚才那两位熟吗?”
金隐恻略怔,转头看他:“还……可以吧,怎么了?”
霍无疆道:“我见那白澜舟似乎很离不得山岚境主,开口闭口都是君上,比三岁小孩还粘人……他一直那样吗?”
“啊,你说这个。”金隐恻朗声一笑:“白家三郎是山岚君的宠徒,一向娇养,养成如今这性子也不奇怪。”
霍无疆不解:“可据传闻说,南境境主为人冷感,也不喜热闹。这样脾性的徒弟应当很不对口味才对,怎么反而娇惯上了?”
“具体缘由我也不太清楚。”金隐恻呷一口茶,道:“我飞升天界才两百年,可白家这对师兄弟拜入山岚境已逾八百载,从小养在南境,自然跟山岚君亲切,也不怪多宠些。”
金隐恻目光漂游,想了想,又道:“观主可留意到寒蝉是境主座下二弟子,他们这次出山也只有寒蝉、澜舟两人,并没见到大弟子。按理代君出山伏妖,合该大弟子先打头阵,观主没觉得奇怪吗?”
原本只是等人无聊,没由头找的几句闲话,不想对方倒是健谈,还把话题引申开来。霍无疆拣了块蜜饯丢嘴里,捧场道:“是有点奇怪,不知这位大弟子现在何处?”
金隐恻目光悠远,望向室外,无来由地生出一股怆然。他轻叹一声,摇头道:“不在了。那大弟子名叫白轻原,百多年前不知因何意外染上剧毒,最终回天乏术,撒手去了。”
金隐恻语气不无惋惜,霍无疆一时不知该接点什么好,缓了缓,道:“年纪轻轻,是可惜了……不过南境本为药宗,听说山岚境自上而下人人精通医术,境主更是药中圣手。且不说大弟子本是神族,按理当比凡人有寿,即便只是个普通凡人,难道以山岚君的医术,还救不回自己的弟子?”
南境为天下药宗,境主之位历代相传,白家每一任掌门都需从小钻研医术研磨本领,这是必修,也是继位的基本。金隐恻摇摇头,再叹一声:“凡人生死有命,其实神仙也一样。大约是白轻原真的命数如此,才让他师君倾尽全力也无挽救之法,可惜可叹。”
到底是别家的八卦,听到这么多也够了。霍无疆捏了捏耳垂,随口道:“这蜜饯不错,仙君尝尝?”
“啊,谢谢不用。”金隐恻笑得客气却直摆手:“我不喜甜食,尤其是酸中带甜的蜜饯。话说观主也喜欢蜜饯?”
“‘也’喜欢?”霍无疆边嚼果脯边看向对方:“还有谁也爱这口么?”
“山岚君啊!”金隐恻似乎有些兴奋,笑道:“他也喜欢。不但喜欢,还亲自种了一片果林,专门拿来制作蜜饯呢!”
霍无疆有点没想到:“堂堂天界神君,还有这种馋嘴嗜好?”
“那怎么了,”金隐恻也忍不住笑:“神仙也有喜恶偏爱,遇到爱吃的多吃几口,怎的不行?”
二人相视一笑,交谈甚欢,不知不觉就到了黄昏。
白寒蝉沐浴更衣回来,金隐恻一看时辰不早,放下茶盏告辞道:“多谢寒蝉兄款待。茶已喝饱,身上还有差事没办,就不多叨扰了。”
白寒蝉送客出门,霍无疆与他一起,路上道:“有关广陵的事,不知仙者下一步如何打算?”
白寒蝉道:“我本想将昨日见闻回禀君上,不过君上正在执考,且得再等两个时辰。届时我引观主一道,一起听听君上怎么说吧。”
啥,还要再等两个时辰?
霍无疆一声呜呼,这仙气缭绕的空谷山门虽说景色清新,但里面真没什么好玩的,好不容易有个聊得来的神仙,眼看马上也要走了。他无趣至极,脑中一转,忽然提议道:“不如这样,既然暂时拜会不了山岚君,我先陪姻缘令君下山逛一遭,可好?”
金隐恻驻足看他:“你要随我下山?”
霍无疆冲他笑:“令君不是要去泸沽城给人牵红线么?可否带我一个,也跟去开开眼界?”
金隐恻朗声一笑,想想,道:“虽是办差,却不必防人。既如此,那就相请一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