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令雨之祸12

霍无疆已经记不清,那一刻他究竟用了多少理智去平复内心的山呼海啸,只记得那种浑身发凉的感觉就连身下这锅热汤都没缓过来,他手脚冰凉,后背冷汗涔涔。

这不是惊吓过度。

只是一种不在意料之内的措手不及。

好半天,终于缓回一张正常颜色的脸,霍无疆几乎是质问地道:“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

白玉休刚才那声,唤的是“容竹”。

容竹。

一个被埋进浩渺的烟沙里足有千年的名字,无人问津,更无迹可寻。

所以乍然听到,霍无疆无法不震惊。但更让他费解的是,白玉休是怎么认出来的?

认出他就是容竹。

他脸上的戒备实在明晃晃,白玉休薄唇紧抿,目光自始至终全落在霍无疆脸上,静默须臾,道:“你全不记得了。”

听起来像是责备。

又并非真的责备。

这话太奇怪了。

全不记得,说得好像他应该记得什么一样。

霍无疆越想越不安,白玉休将他认出是意料之外,甚至能称不祥之兆——一个天族的神仙,无根无由认出他真身,这还不算不祥?

霍无疆全身紧绷,笑得扭曲又生硬:“听不懂听不懂,我要记得什么?明人不说暗话,神君既然认出了在下,我也不想抵赖。可我更不想听到除神君之外,这名字还从第二个人口中念出——山岚君,你可以办到吗?”

他的抵触跃然纸上,白玉休怔了一下,像是无法接受这样的语气、这样隐带威胁的字句是出自对方之口,好一会儿后才垂下眼帘,几不可察的摇了下头。

霍无疆其实也心虚。

撇开此时不算,往前倒推,他对白玉休全不曾有过厌恶防备,甚至偶尔还会感叹,感叹这样一个出尘的神仙放在九重天那堆仙官里,绝对算得上一股清流。便譬如姻缘令,譬如袁一爵,譬如不久前刚刚得罪过的令雨和华灵,两厢一比,高低立分。

所以要不是对方识破他真身,他们本可以像从前一样和平相处。

可要说白玉休看透了他,又冥冥中觉得还好是被他看透了,这人与旁人不同,他定不会成为自己的威胁,所以也不该对他这么戒备。

然而再一想,自己又哪来的自信笃定他跟旁人不同?

霍无疆一个脑袋两个大,乱七八糟想了一堆。他身份不能走漏,只要白玉休肯合作,只要他肯守秘,他可以不找他麻烦。

白玉休一脸平静地看着他,热气氤氲的药盆里,霍无疆心绪难定,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突然,白玉休起身离座,看上去是要离开,道:“你有顾虑,我知。先安心养伤吧。”

说完便一脚踏进月色里,徒留霍无疆一人对门哑口无言。

他哪还有什么心思养伤!

确定人已走远,霍无疆哗啦一声爬出澡盆,抓起一旁的衣裳乱套一气,隐约听到门口有小童的脚步声,不便走正门,推开窗,一个跃身遁入幽深的竹林里,眨眼一溜了之。

等再睁开眼已经是两日后的清晨,不知哪儿来的一阵接一阵的砸墙声吵得他头疼欲裂,霍无疆掀被起身,怒气冲冲奔出了屋。

“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啊?!”霍无疆一边骂一边疾风似的刮出小院,容楼一脸微笑地立在门边,手上提着食盒,见他出来,温声道:“用早膳。”

霍无疆狠狠踹了一脚院门:“我不饿!”

容楼意味高深地啧了一声,指着手上的东西,道:“这可不是普通的早膳,我亲自下厨做的。”

“那也不吃!”霍无疆烦得抓头发:“我要睡觉!”

容楼眉头一皱,脸上还是笑的:“气性这么大,谁惹你了?”

霍无疆烦乱地挥开手,蹲在地上拔草玩:“你别管,我好得很,到底有事没事?没事我走了。”

容楼道:“急什么。再说都什么时辰了,还不起来。呐,给你带了位贵客还没见。”说着,他侧身一偏,视线投向几步开外的一棵参天大树。那古树枝叶茂盛,树干更是粗壮,没有三四个人绝对抱不过来。霍无疆郁闷地扭头,一道白衣正从树后飘然走出。

霍无疆眉心一跳,当即撒腿就跑:“你怎么把他带来了!”

“欸,山岚君说有正事找——”

容楼眼疾手快,一把扣住霍无疆,貌似很无辜的样子:“他既说有正事,我怎好不带路。”说着朝已近眼前的白玉休颔了下首:“山岚君第一次踏足此地吧?这里是暗夜林,不妨让无疆领你四处走走。异界疆域虽不比人界来得广阔,四季也不那么分明,但好景致并不逊色。我还有事在身,不多陪了,两位慢叙。”

霍无疆一阵抓心挠肺,想把容楼留下又苦于没理由开这个口。这人之前明明那么反对自己和天界来往,也就肯给白玉休面子,约莫还是觉得这人正派,之前又欠了些人情债,不想得罪,也怕对方真有事找自己,这才带这个路。

霍无疆没告诉容楼前几日自己取玉中毒的事,因而容楼便就不知他此刻有多排斥见到这一位。霍无疆沉着脸,见容楼信步悠悠已走出去老远,避无可避,只好绷着嗓子不情不愿地打了声招呼:“神君怎么找这儿来了?”

清晨的山林里鸟鸣阵阵,远处潭水淙淙,初升的暖阳洒在湖面上,铺下一层斑斓的金。白玉休面色平静,望向霍无疆,道:“泸沽城无极观,是否已不再去?”

霍无疆愣了一下:“你去泸沽找过我?”

那晚他不打招呼连夜遁走,白玉休若想找自己,去无极观是最近。可霍无疆最近压根没上那儿沾边,一定是白玉休在无极观没逮住人,想到他与容楼私交不浅,这才来异界寻容楼带路。

说不清这一刻心里是什么滋味,这样被人缠着其实挺烦的,可要真让霍无疆梗着脖子骂对方一句无礼冒犯,他又张不开嘴。于是郁闷地吐了口气,故意道:“山岚君是不是觉得救了我一命,怕我忘恩,着急追来索要报答?”

白玉休面色一肃:“自然不是。”

“那你为什么追来?”霍无疆正中下怀,反正只要能把人赶走,他不介意胡说八道乱怼一通。

白玉休默然,盯着他看了片刻,最后从袖中取出一只药瓶递上,道:“解药尚未服完,不可中断。”

霍无疆看看那药瓶,伸手接过,拿在手里掂了掂,并不领情:“命都救回来了,你大可不必这么尽责。”

白玉休道:“你疑心过重。”

“是又如何?”霍无疆冷冷地扯了下嘴角:“当年容竹在天界臭名昭著,万幸不死,卷土重回。山岚君作为第一个知情者,就不想对我做点什么?”

白玉休看着他:“我需要做什么?”

“把我抓回去咯!”霍无疆抛着药瓶一上一下,懒声懒气道:“莫非你们现在又不想斩草除根了?”

白玉休看上去好像有点生气。

他隐忍着没有动怒,对霍无疆这番挑衅的讽刺也全作视而不见,只道:“说完了?”

霍无疆眨眨眼:“完了。”

“随我去处地方。”

“哪里?”

“东极,铃山摇泽。”

一听这名字,霍无疆又是一阵头皮发麻,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被带着踏上了云头。

行进的方向是一路往东,路上,白玉休冷着一张结了霜的脸,霍无疆看得肝胆俱寒,心道我还没质问你凭什么绑人,你倒给我摆起脸子了?气不过,压着嗓门嚷了一声:“话说你到底是谁啊,怎么连铃山摇泽都知道?”

白玉休目视前方一语不发,霍无疆一时没辙,他想跳下云头转向而去,但又觉得白玉休可能是真有事要说——一个早在千年前就该烟消云散在陨仙台下的亡魂,如今突然复生归来,哪个神仙能不眼馋,敢说他不想再度“替天行道”,赚一把万众叫好的吆喝?

可说来又奇怪,霍无疆至今记得那一天,遑遑乌云遮天蔽日,陨仙台下的风比刀割还凌厉,那一张张看热闹的脸上有鄙夷,有惊讶,有怯怕,有得意……他记得他们许多人,可唯独不记得其中有一张脸叫白玉休。

他不认得白玉休。

容竹并不认得白玉休。

所以他到底是怎么认出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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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流异类
连载中白毒不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