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山摇泽位于天地交汇的东极陆域,因有一座形似摇铃的青山,山下环绕一泓碧清水泽,故名“铃山摇泽”。这里曾有上古天神驻俢隐世,位置偏僻,远离人界与异界大陆,所以无论是人是妖、是仙是鬼都几乎不会踏足,久而久之便再无人烟出没,逐渐遁出了大众的记忆。
飞云穿过缭绕的白雾,视线尽头,一座青秀的高山施施然出现。山下碧波清涛,水光泠泠,成排的白鹤结队掠过。湖水两旁的草原上不时有各种野物追逐嬉闹,恣意欢快,各有洒脱。
白玉休先一步踏下云头,霍无疆两腿发软,刚落地就一屁股扎地上,喘着粗气喊道:“我这还病着呢!你赶得也太急了……这么远的路,半个时辰没到就给我薅来了,你容我喘喘先!”
白玉休没理他,抬步径直向山脚走去。霍无疆见状,一骨碌爬起来,小跑着在后头追:“诶诶诶,走那么急干什么!这么大个地方,你专程跑来看风景啊?”
白玉休侧首瞥他一眼:“找人。”
霍无疆纳闷:“来这儿?找人?谁?”
白玉休负手于后,抬头望了眼高耸的青山,道:“找到便知。”
霍无疆撇撇嘴,心道搞什么啊这么神秘,一座三不管的荒山也能有你认识的人?铃山摇泽长年罕无人烟,你能找出个什么“人”来?
二人不施术法,只以双腿拾级而上,在茂密的山林里一路向前。霍无疆两手抱着脑袋,神态悠闲,不时哼上一段小曲解闷。然而二人走了好一会儿,眼看就快到山腰了,还是没见到什么人影。
霍无疆不耐烦了,催道:“还有多远?”
白玉休并未回头,只道:“看路,好好走。”
霍无疆气结,盯着白玉休的后脑勺,恨不能给他盯出两个窟窿来,一脸不爽地摸出药瓶倒了两颗药丸塞嘴里,发现跟那晚在翠晴峰喝的汤药一个味儿,猜想是白玉休将解药做成了药丸,好方便他随时服用。
这么一琢磨,又不太好意思吼人家了。
二人一前一后走了快一个时辰,将半座铃山找了个遍,除了兔子山猫小雀鸟,愣是一个活物没见着。霍无疆一路翻山越岭到了山顶,这里有片雨水常年浇打后形成的天然石台,他一步都迈不动了,揉腿捶背哎呦呦叫了半天,直挺挺往台上一倒,有气无力道:“我要死了……我真的要死了!你要找就去找吧,给条活路别拖着我就行。”
白玉休转身,见霍无疆果然不讲究地闭目倒地打起盹来,摇摇头,走过去,三指按住他脉搏。霍无疆瞬间睁眼,刚要说话,白玉休看他一眼,示意闭嘴。霍无疆心虚地转了转眼珠,没说什么。片晌,白玉休撤手起身,道:“毒已清七八分,不会丧命。”
霍无疆低头揉耳朵,全无半分谎言被拆穿后的羞耻感,嬉皮笑脸道:“是清得差不多了呀,我说笑话不行吗?”
石台很宽,足可以坐下两个人。白玉休掀开衣摆端正落座,望着山下的碧波清涛看了一会儿,忽然道:“那人或许已不在。”
霍无疆实在想不出这里能有什么人让他找,他顺手从树上拽几颗野果,胡乱往衣服上蹭蹭,抛一颗过去给白玉休,道:“找不到就找不到吧,想来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人,否则你也不至于到今日才来。吃吧,干净的。”
正午的阳光晒得人懒懒的,霍无疆一手撑头,眯眼见白玉休望着山下的流水出神,似乎不打算跟他聊天,也不打算离开。他看得没趣,反正呆哪儿不是呆,正好早上没睡饱,趁着大好的日光赶紧把缺了的觉补上再说。
睡意毫无预兆地袭来,头昏昏沉沉,两瓣眼皮顺从地盖上。没多久,只觉背后突然泛起一阵瘙痒——这搔痒力度太轻,霍无疆以为是山猫,甩了下胳膊,岂料对方相当锲而不舍,越挠越凶,越挠越凶,恨不能把他的衣服抠出个洞来。
霍无疆火了,睁眼扭头,抬手就要打过去——却看到面前蹲着一只猴。
这猴儿只有半条腿高,一张猴脸红如桃花,周身毛发灰白,正抓耳挠腮蹲在他眼前,两只褐色的眼珠冒着精光,一眨不眨地看将过来。
“……哎呦怎么是你!”霍无疆惊得两眼瞪圆。
小猕猴一个纵身甩开尾巴扑到霍无疆怀里,旋即又跳上他肩,一会儿拽拽他头发,一会儿又翻翻他衣领,竟能用人语开口说话:“你是谁?”
霍无疆忍不住大笑了两声,一把将猴子捞下来放到石台上,骂道:“土猴子!眼睛不要就抠了吧,我都不认识了?!”
白玉休正立在不远处,将这一幕看在眼中,幽深的眸子里亮起一泓星泽,朝这边唤道:“阿迷。”
阿迷就是此刻被霍无疆按在石台上搓着尾巴玩儿的猕猴,一听有人叫它,阿迷呲溜一下跃起身,眼珠在眼眶里打转,稍加辨认,最后竟兴奋地往白玉休那边扑去:“是你啊小初初!”
等等——
小初初???
霍无疆托着下巴颏揪住阿迷的尾巴:“你刚才……叫他什么鬼东西?”
阿迷没理他,四肢匐地三两下就跃了过去,顺藤上树蹿进了白玉休怀里,一边拍他胸口一边激动嚷道:“我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呢!我以为你也死了呢!一百年没见,你还是和从前一样俊嘛!”
白玉休任猴子在自己怀里上蹿下跳,道:“方才山中遍寻不见,以为……”
“以为什么?以为我死啦?”阿迷用两条细长的手臂对着自己胸口一通狂拍:“不怪你,你是没见过能活我这么长久的猴!不过我又不是普通的猴,我是猴精,命长着呢!”
“等等——啊喂!你们两个等一下!”霍无疆一脸惊悚,提溜着将阿迷从白玉休怀里拽过来,往石台上一搁,郑重又迷茫地道:“你们两个……你们居然认识?”
阿迷原地跳脚,指着他道:“哪来的混小子,怎么这么烦!”
霍无疆一记无情脚踹上去:“睁大你的猴眼给我看清楚——我,我!当年是谁天天上山抓鸟下河摸鱼,把你喂得毛色乌亮强壮如野牛?臭猴子,你忘恩负义!”
阿迷被怼得瞠目,一阵抓耳挠腮欲语还休——这人它真没见过,打死它都是不认识。可他说的那些事,那些情景一桩不错,还有还有——他这个声音,他声音怎么那么像……
莫非是换了头?
还是换了脸?
所以这人——
阿迷实在难以相信,支吾着试探了一句:“你是小……你是小竹子?”
霍无疆把脸凑近,笑得春风拂面桃花开:“乖孙儿,开不开心?激不激动?高不高兴?爷爷我回来啦!”
阿迷昂头,惊得无语。
眼前这人,无论身形还是外貌,都与记忆中的人全无半点相像。可他刚才说的抓鱼,捕鸟,做汤……还有这声音,这声音一点不错……这些总做不得假吧?
阿迷懵住了,霍无疆道:“也就一千来年没见,这就认不出了?话说你怎么认识他——”他转身望向白玉休:“闹了半天,原来山岚君要找的‘人’是阿迷?”
猴子阿迷将霍无疆仔仔细细、前前后后、里里外外打量了个遍,最后越看越觉得错不了,顿时喜上心头,一把窜上霍无疆肩膀,捏着他的发髻嘿嘿哈哈道:“小竹子,真的是你小竹子!我还以为你这么久不回来,是死在外面了呢!你现在怎么这模样,这是修的什么术法,换脸好玩吗?”
霍无疆挡不住它热情的摆弄,只能由得它继续鼓捣,扭头朝白玉休道:“人既已找到,不知山岚君此行究竟所为何来啊?”
白玉休方才一直不语,安静地站在一旁看他们玩闹。他脸上神情有些变化,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却没办法发出声音。须臾,白玉休把脸转过去,道:“无事了。”
霍无疆听得古怪:“无事?我们这么一路奔波过来,你别是在逗我开心?”
白玉休没接这句,只道:“故人重逢,若想再留片刻叙旧,我在山下等你。”说完便径自转身,头也不回地下山而去。
霍无疆抿着唇,皱眉盯着那道远去的背影,心道这人怎么这样啊,别是脑子有什么毛病吧,阴晴不定,出尔反尔。看架势明明是你奔着阿迷而来,现在好不容易找到人,你却一声不吭地走了?
怪人。
一阵清凉的山风吹来,霍无疆摸了摸鼻子,有些不知所然。正好阿迷跳到他肩上,他便问:“你跟那个人怎么认识的?”
阿迷用尖尖的指甲拨他的耳朵,叽叽喳喳道:“你这叫什么破问题,我们三个不是一直认得的?”
霍无疆一口涎水呛进嗓子眼:“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