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考席上一道身影站了起来，那人身姿挺拔，脚步铿锵，五官下藏着一道不常见的锐利颜色，眼尾微微上挑，以致视物时总带着一种不经意的自矜之气。
正是袁一爵。
袁一爵一袭兰色华服，步履从容地向煌师塔走去。霍无疆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悠悠然听着不远处各路神仙你来我往聊着天界八卦 ，从“谁和谁在五重天打了一架，打架原因居然是因为争执不下到底谁剽窃了谁的穿衣创意，以致二人半月里天天撞衫”，到“谁谁谁上个月在天河边钓鱼被实名举报，受罚下界扫大街到现在都没回来”，诸如此类，全是笑话。
越到后面越离谱，听得霍无疆忍不住捂着嘴巴嗤嗤发笑。忽然一阵风吹过，拂动几缕青丝飞进视线。霍无疆侧目，见白玉休手上不知何时多了本经书，正垂着眼，托在掌间翻得不疾不徐。霍无疆大为震动，心道这人也忒厉害了，他是怎么做到在这样嘈杂的环境下还能两耳不闻窗外事，这般岿然不动凝神忘我？
一本破经书，有这么好看？
正思绪飘飞间，耳边猛地炸开一道震耳欲聋的鼓掌喝彩。煌师塔外，众仙纷纷起立致意，欢迎今天第一位通过虚弥真火考验、成功晋级五重天的幸运儿出塔。
虚弥真火乃上古火神留下的一团真气之焰，威力强大，应考之人即便能全身而退，身上多少也会留下些被火烤过的乌焦痕迹。果然，但见袁一爵迈着步子踏出煌师塔，原先光洁华美的衣服上烧出了几十个破洞，大小不一，隐隐冒着黑烟，望之滑稽出奇。不过他发髻与面容未受分毫损伤，依旧那样一副姿态模样，眼尾的一点矜傲呼之欲出。
众仙掌声阵阵，纷纷喝彩道：“恭喜啊一爵兄，日后到了五重天可别忘了我们这班老邻居，时常下来看看呀！”
“数次进阶，受苦不少，今日得偿所愿，这才是越努力越有福嘛！”
“一爵真君好样的，我们都以你为榜样！”
霍无疆坐直了身子，悬垂的两条小腿前后晃荡，问：“山岚君，下面是什么环节？”
视线从经书上移开两寸，白玉休望了一眼外间，道：“待天法令赐通关牌。”
霍无疆道：“这么严谨，还要通关牌才能作数？”
容楼道：“神仙进阶不比羽化简单，自然要确保万无一失。”
正说话间，前方人群里不知谁眼尖，喊了一声“天法令来啦”。众人循声望去，天街尽头的甬道上徐徐步来一人。那人身姿若松，仪表堂堂，着一袭暗金色素月锦袍，左袖收紧，右袖宽阔，极不常见的文武袖样式，好一个倜傥风流人物。尤其那双眼，黑得格外深邃，像潭不见底的古泉，正乃九重天天法令——仲琨神君是也。
容楼吐了声冷笑。
霍无疆回头，见容楼正一脸不屑地觑着前方，脸上说不清是何表情，像有点……额，有点厌恶的意思。
霍无疆不禁纳罕，那头见仲琨至，袁一爵原本矜骄的脸上起了一丝不小的波澜。只见他眼尾一挑，鼻尖耸动，很不走心的点了下头，拿这一下点头当行礼致意，道：“三轮真火考验下官已全部通过，还劳神君大驾，请赐通关牌。”
仲琨负手迈进人群，过程中轻描淡写地瞥了对方一眼。待对方话毕，他也不急，徐徐向四周的仙僚们颔了下首，才道：“过了？”
“如假包换。”袁一爵忍不住迈步上前，反身一指煌师塔，声音里透着股难掩的蓬勃自豪：“说来还得多谢神君一回又一回的‘磨炼’，逼得下官不得不精进术法，才能有今日的成功。”
仲琨听得一笑，可那笑太快了，转瞬即逝，透出的含义不似恭喜，更不似开心，倒像是发自内心的不屑。笑过之后，他随手挑了张椅子落座，监考官见状上前，将应试过程详细禀明，如无出入，即可颁发通关牌。
监考官一通口水汇报完监考过程，没什么问题，除了耗时确实挺短让人有些意外，其它都正常。既然三轮试验皆过，也没什么好说的。仲琨取出通关牌，抬手交给监考官，意思明显，由监考官转交考生，他本人并不想经手。
监考官恭恭敬敬接过通关牌，双手递向袁一爵。袁一爵难掩喜色，极力克制住没笑出声以致失态，快步上前要接下牌子，哪知手刚触到金色牌牒，眼前忽然闪过一道光影，下个瞬间，通关牌就在众目睽睽下凭空消失了。
与此同时，一个轻快的声音自后方悠悠响起：“好精致的牌子。不知真君大人可否借我玩两天？”
手上宝贝不翼而飞，袁一爵当即愠怒，转首喝道：“是谁在捣乱？”
一丛高高的树影姗姗摆动，盎然的绿荫中飞扬而下一道紫影。金灿灿的牌子被抛在手里随意把玩，霍无疆步伐轻快，走过人群，几十双眼睛正盯着这边指指点点，议论这是打哪儿来的不速之客，竟敢私闯天界扰乱考场。
霍无疆信步悠悠，微笑的目光落在怒瞪向他的袁一爵身上，晃着手里的东西道：“这是你的？”
袁一爵并不认得此人，但见这小子将金牌玩得起劲，全然没把他和众仙放在眼里，实在狂妄至极。袁一爵半眯着眼睛盯着霍无疆，黑脸道：“你是什么人，竟敢擅闯九重天？”
霍无疆接住通关牌往腰间一别，道：“怎么仙君不认得我？还是说那夜龍潭海水太深光线太暗，仙君没看清？”
那夜？
龍潭？
袁一爵脑中一震，一个不好的念头旋即闪过。他目露警惕盯住对方，没接这句，只道：“不知所云，还不快将通关牌还来！你若速速离开此地，本君可以考虑饶你一命。”
“这么急着赶人干什么，我招呼还没打完呢。”霍无疆松松然一笑：“鄙人可不是那种吃饱了撑的没事做过来消遣找乐的，左侍官，你未免也太自恋了。”
“左侍官”是当年袁一爵在魔都当差时的官衔，自他脱离魔族飞升成仙，这段过往也跟着一起尘封，再没人提起，至少没人当面提起。都说英雄不问出处，但在天界这样一个处处比身家、人人谈背景的地方，又哪有真的不问出处一说。多半只是给个面子，当面不语人长短罢了，背后指不定怎么编排取笑。
袁一爵最不喜被人挖出自己出身魔族的这段过往，眼下当众揭了短，登时脸色铁青，腿侧的拳头握得咔咔响。这人不知什么来路，但能说出他在魔都时的官职，难保不是岩夙派来的。他心中警铃大作，可众目睽睽下又得端住一贯的好风度，不便撕破脸发作，只得冷哼一声，叱道：“宵小狂徒，擅闯天界到底有何目的！”
“也没什么，”霍无疆扫了一圈四周看热闹的观众，微笑道：“就是想找仙君拿回点东西，拿完就走。”
袁一爵眉头一皱：“我能有什么你要的东西？”
霍无疆道：“仙君非要人家把话挑明？你身上有什么东西是非义所取非道所得，问你自己呀！”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摆明是来砸场子的。袁一爵烦乱挥手，喝道：“不必在此故弄玄虚，若是存心找乐子，告诉你，来错地方了。这里还有正事要办，赶紧滚开！”
“什么正事，”霍无疆看着他：“进阶吗？——哈，呵。”
这一声挑衅十足，袁一爵气得浑身发抖，强按住怒火扬声道：“再不滚我可要请天兵了！”
霍无疆扯了个笑，解下通关牌随手一抛，将将抛向不远处端坐在座上一副置身事外的仲琨怀里，扬声道：“听说四阶真君若想晋升五重天，需受三轮虚弥真火考验，全部通关才能算数。这位仙君，请问是这样吗？”
这二人本不相识，也不是一条道上的人。不过对方似是有什么话本要演，话头已经抛来，顺手接一下好像也无妨。仲琨坐姿不改半分，淡淡点了个头，再淡淡道：“差不多。”
霍无疆便接着道：“那么再想请教，如此考验过程是否要求应试者全凭本事，不得假手任何外力，方才算合规？”
仲琨瞥他一眼，轻飘飘道：“当然。”
霍无疆道：“如果有人盗用外力助其进阶，仙君身为天法令，该当如何处置？”
仲琨垂眸，翻转着看了看自己的手，道：“职权范围内，可以让其生，也可以令其死。”
霍无疆：“依据是？”
仲琨：“看我高兴。”
霍无疆：“……”
霍无疆摸着鼻子哈哈大笑，叹道：“在下非常欣赏仙君这套没有原则的原则。我看仙君似乎对一爵真君也谈不上喜欢，不如就按‘不高兴’来处理吧，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