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无疆歪在椅子里吃茶点，容楼端着茶盏蹙眉入定。见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霍无疆问：“想什么呢？”
容楼回神，道：“我在想……马上就一天一夜了，魔灵们会不会也像犬戎的百姓那样被人损毁魂魄，身受重伤。”
霍无疆短暂沉默，片刻后道：“如果晦魄境主也解不开寻踪术，那我们即刻回犬戎，就是将它搅个天翻地覆也在所不惜。”
容楼没说话，暗暗攥了攥拳。
说话间自内殿走出二人，连应宗先行一步，向这边见礼道：“让两位久等了。”
容楼放下茶盏迎上去：“晦魄君这是准备好了？”
连应宗面带惭愧，道：“方才去内堂查看半仙民情况，很是不乐观。山岚君念我一人之力恐有限度，怕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所以稍后施法寻人之事就交由山岚君代行，不知妖尊意下如何？”
只要肯帮忙，哪还有挑拣的道理。只不过……
容楼看向白玉休，有点不确定道：“山岚君能出手相助，在下自然感激。只是寻踪一术当属晦魄君最为在行，原来山岚君也精通此道？”
连应宗会心一笑，道：“妖尊有所不知，山岚君寻人已寻了上千年，哪会不谙此道呢。”
容楼一听，忙向白玉休郑重致礼：“没想到兜兜转转一大圈，还是要劳山岚君出手，容某这厢谢过了。”
时间不等人，容楼取出瓷瓶，放到一旁的案几上。明栖城与犬戎相隔不远，在此施法结果亦当准确。白玉休接过连应宗递上的短匕，抬起左臂，白袖滑落，银刃于臂弯处一刀划过。很快，一条红色血珠顺着刀口沁了出来，在他冷白的皮肤上留下一道红。
但霍无疆的目光不在那道红上。
白玉休的小臂上，就在方才那道口子附近大约一寸远的地方，贴服着一条已转成浅红色的细长伤疤。
奇怪。
按理神仙体格与凡人天壤之别，这样的伤口随便使个术法就能消除干净，何以他白白净净的胳膊上会有这样一个不相称的刀疤？
不错，还是一条刀疤。
神思走转间，霍无疆福至心灵，突然想起刚才连应宗那句突兀的玩笑话：“山岚君寻人已寻了上千年，哪会不谙此道呢。”
如果没猜错，也就是说，这伤该是白玉休自己割的，目的是为了找什么人。因为时间久远，伤口被反复割开，一次一次取血寻踪，以致疤痕不消不退，才在今日被他们看到。
嚯。
好一个密辛大八卦。
但不知他这般历经千年的锲而不舍，要找的是个什么人。
霍无疆开动思绪任其发散，待回神，半空的中两抹红血已汇成一团，边缘处迸发出刺目的红光。那光团越来越大，越来越亮，融合的血滴不住颤抖，似活了一般挣扎挣脱。片刻后，一条血珠飞线猛地扑向地面，于白玉石板上努力动作，像在勾勒某种轮廓。
它想显字！
血滴飞溅落地，艰难地描画着道道字迹，笔划顿挫，极为吃力。许久，第一个字慢慢现出，仔细一辨，是个“龍”字。
一个“龍”字，不算地点，也不是完整的信息。众人屏气凝神，血滴费力描摹，后面的笔画逐渐清晰。不久，第二个字渐次显现，霍无疆伸头一看，这回是个“潭”字。
二字书完，血滴仿佛气绝身亡一般瘫倒在地，逐渐没了动静。
龍，潭。
这是什么地方？
白玉休拢起衣袖遮去伤口，道：“龍潭在犬戎以西五十里，是片内海。”
容楼脸上终于露出久违的笑容：“时不我待，无疆，我们这就过去！”
既有要务在身，不便久留，连应宗将来客送至殿外，道：“夜深露重，腾云时凉风一吹更是冷得紧，二位多保重。”
容楼抱拳谢过，霍无疆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走在最后的白玉休，想想，还是道：“山岚君要留在此地照顾众城民，我们就先告辞了。大恩不言谢，总之神君日后有需要的，尽可遣人到无极观，在下一定全力以赴。”
白玉休没有答话。
呼啸的夜风吹在耳侧，冻得皮肉上爬满了小疙瘩。容楼一边看路一边掐算时辰，突然目光一亮，转头道：“你今日有些不对劲。”
霍无疆正在搓耳朵，闻声抬头，指指自己：“我哪儿不对劲？”
容楼仔仔细细将他端详了好一阵，方道：“若按你脾气，绝不会和神族那样往来客气，就像老友一样——你看你，对那位山岚境主，态度也过于谦和了。”
霍无疆哑然失笑：“我也总不能天界一万八千神仙，每个都抓来揍一顿吧？”
容楼无言，好像也有几分道理，便道：“此话不假。哪处都有好人坏人之分，你善恶分明，也没有错。”
不过又补充一句：“但终归还是保持些距离好，无论是白玉休还是其他人。今日欠他们的，来日我会去还，你还是老实待着，那个无极观也别去了，总混在人界算怎么回事。”
霍无疆摸着脑袋哼唧唧：“没我混在人界混成个百晓生，你那带犬字的三座城怕是到现在还没找出来。”
容楼：“……”
二人一路御风，待再返犬戎时天光已将将擦亮。远处天边抹开一片淡蒙蒙的灰，像晕在洗笔池里的水墨，夹杂着夜风的冷劲气息吹在脸上，无端端添了层诡秘的凉意。
面前的这片龍潭内海十分寂静。
天色在白与黑之间交替，无边的海水彷如一只巨大的黑洞，静静等候在那里，等有人忍不住向它靠近，跌进它无垠无底的怀抱中。
温柔的潮水拍打上岸，缓缓追逐至脚边。一双黑靴在触到冰冷海水的瞬间猝然一缩，下意识后退了两步。
容楼看得古怪：“你怕水？”
脚尖顶在柔软的沙滩上踢了踢，霍无疆敷衍地吱了一声。
“可你以前并不怕水，”容楼面露诧异：“且哪回浮水比试不是将我甩得老远，怎么突然就……”
“我也不知道。”霍无疆歪着脑袋，听上去有些无精打采：“就是现在很……也没有很怕，只是不喜欢在水里的感觉。”
容楼一听，便道：“那你别下去了，待在岸边等我吧。寻踪术已指了这处，海域四周又全无人烟，想必应该就在水底下。”
“不用。”霍无疆做了个深呼吸，迈步往前面的浅水滩走去：“你一个人独臂难支，万一水底下藏着不止一个恶棍，还是我陪着吧。”
容楼当然明白其中风险，那只幕后黑手既然能三番两次阻挠寻踪，连他们二人交替施法都解不开，足见实力之深。这片海域他不熟悉，水下情况更是复杂，如果魔灵真的被藏在海底，想靠他一个人救众灵出海，绝非举手易事。
沉吟片刻，容楼点点头，从怀里摸出一颗泛着白光的圆润小珠，递过去道：“这是避水珠。你将它放进耳中，一会儿到了水底就不怕了。”
因天色尚算午夜接近黎明，外面光线不足，水底就更甚，只能靠一点冷白的月华映照，即便开了暗眼也是勉强视物。避水珠一入水便化出透明的结界，将霍无疆如蚕蛹一般整个包围。然而这治标不治本的阻隔之法能起的作用实在有限，霍无疆刚一入水，全身就如铁板一块，僵硬地、笔直地绷紧了两腿，一动不敢动，胸腔与心跳一齐噗通，背上滚烫一片，慢慢的汗就出来了。
二人靠着法力维系向更深的海底游去，前路越游越深，越深越暗，一种自心底深处滋长出的恐惧感愈渐加重。霍无疆胸口憋闷，双拳抵在两腿边，咬着牙跟着容楼的步伐，一点一点往前蹚。
约莫两炷香的时间，脚下触到一片硬物。
终于到底了。
龍潭作为内海，从陆地上看水域不小，但没想到进到海底之后的空间却十分局促，犹如一只倒放的漏斗，上面宽，下面窄，两两相比估计连五成之一都不到。
容楼取出一颗夜明珠别在腰扣上，前后三丈内的景物便都照了个清楚。
“有这好东西你不早拿出来，害我刚才摸黑差点儿撞暗礁上。”霍无疆嘴里抱怨，伸手戳了戳夜明珠，手感还挺弹。
“一时给忘了，”容楼借着光亮察看四周：“大约是年纪大了，最近总忘事。”
霍无疆忍不住噗嗤一笑，容楼回头看他，脸上带着点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味道，道：“笑什么？你也两千多岁的人了，不服老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