晦魄境坐落于西方仙城明栖,偌大一城金华阵阵,人还在老远就被金光刺得虎躯一震。城中有一巨大神殿,名曰“千佛殿”,殿宇高百丈,供奉有千座金身佛像,外部以琉璃瓦顶金漆殿身作饰,白玉石阶从高楼一路铺下,站在半腰处便可俯瞰整座仙城。
千佛殿是晦魄境的道场,平时并不对百姓开放。百姓若有事要求境主出马的,只需在殿外的明香堂点一炷清香,默念祷告,自有仙童前来受理。
白澜舟好久没来西境了,尤其想念这里的素斋。虽然已是深夜,但仙城四处仍有星星灯火。远远望见殿外立着一群守门的仙童,白澜舟第一个跑去叫门:“境主境主,我是澜舟,我家君上来看您啦!”
守门仙童俱是一愣,其中有认得这位的,热情迎上,朝走在后面的白玉休等人一一示礼,恭敬道:“见过山岚君。”
霍无疆和容楼走在中间,大约是年龄相仿,同来的山岚弟子们一个个喳喳咧咧全欢呼着涌上前,和小仙童们挤作一团,像是久不见面的老友重逢,脸上都漾着欢喜的笑。
仙童将诸人迎进殿,不多时,已闻动静的西境境主自内殿款款而出。
连应宗一身墨色华服,身量欣长,气宇轩昂,胸口一朵金色莲花隐隐拂动,莲上缀有三丛红色火焰,正是西境的境纹“佛火金莲”。
这位境主生得华贵雍容,行动间神态谦逊和蔼,慈眉善目,活脱脱一位显了人相的青年慈悲尊者。除了自家君上外,只因这满天神佛里白澜舟最喜欢的就是这一位,故而一见便觉亲切,兴冲冲扑过去行礼道:“晦魄君,别来无恙呀!”
连应宗张手扶稳了白澜舟,宠溺地刮了下他的鼻尖,朝白玉休道:“都说你把澜舟当个孩童养,看来此话不假,都快成年礼了还这般跳脱顽皮。”
白澜舟挨了取笑羞红了脸,便往内殿方向躲,试探问:“不悔弟弟他……不在吗?”
连应宗懵然一笑,作恍然大悟状道:“原来澜舟并不是来看望我,你是来找不悔的。”
“我哪有!”白澜舟跳着躲到白寒蝉身后,低头支吾道:“我是好久没见了嘛,今日正好过来,就想着和他打个招呼而已。”
连应宗看破也说破了,笑着摇摇头,过去与白玉休见礼:“你倒来得巧,我新近得了一幅字帖,甚有风骨,正想邀你一同赏鉴。”
白玉休还礼,道:“漏夜登门,乃为一事。”
连应宗顿时有数,目光移向身旁的另二人,略带诧异问:“这两位是……”
容楼迈步上前施礼,态度客气,道:“在下异界容楼,夙夜冒昧造访晦魄君府邸,还请勿怪。”
“原来是妖尊大驾,有失远迎。”连应宗温和一笑,抬手还上一礼。
登门即是客,霍无疆学着容楼的样子,也上前自报家门:“在下泸沽无极观霍无疆,随妖尊一同前来。因事出紧急,不曾提前递帖,叨扰晦魄君了。”
“容……”连应宗微怔,表情像是凝滞了一瞬,一个“容”字卡在舌尖,看向霍无疆的目光里透着一种奇异神色。连应宗唇齿拨动,好一会儿没出声。
霍无疆被他盯得有些怪:“晦魄君,是哪里不舒服吗?”
连应宗没有应他,而是转头去看白玉休。白玉休似回过神,收回方才同样落在霍无疆脸上的目光,转身道:“先谈要事。犬戎半仙民魂魄因伤受损,此间可有法疗愈?”
心头不解尚未消弭,却也没再多说什么。连应宗点了下头,道:“若说是魂魄修复,自然有法疗愈。不过半仙民的魂魄怎的受伤了?”
一旁白澜舟自告奋勇将事情经过一一说明,听完犬戎之祸,连应宗连连摇头,叹了几声阿弥陀佛。他招来小童,取过白寒蝉手上的乾坤袋,里面收拢着犬戎全城所有受伤的城民,交代小童妥善安置,等他稍后过去救治。
见状,容楼上前再行一礼,道:“夙夜打扰本是不该。容某此番请山岚君带路,也是有一事相求。晦魄君,还请不吝辛劳,助在下一臂之力。”
连应宗忙托起容楼双臂请他起身,道:“虽然西境与贵方无有往来,但妖尊是一族之主,不需如此客气,有话但说无妨。”
就如连应宗所言,妖族与西境从无往来,二人也谈不上有什么交情,是以眼下连应宗能如此招待他们,容楼甚是感念。他将山茶镇前后发生的事一一道来,末了,添几分惭愧,道:“不想异界的家务事还要劳动贵境帮忙,实在打扰了。”
连应宗摆手道:“妖尊客气。所谓术业有专攻,我西境别的不会,也只在收魂纳魄一事上算个行家。寻踪术虽是常见法术,只因平时敛魂时用得多,故而比诸位略精通一些。这样,妖尊先稍作休息,我去后堂准备一二,过后便来。”
容楼抱拳致谢:“如此就有劳了。”
连应宗吩咐小童端来茶点,转身对白玉休道:“欢喜之物总是心痒难耐,山岚君,此刻既无事扰,不如还是移步书房,我将那幅字帖拿来你先瞧瞧,如何?”
白玉休本要落座,闻言,抬眸看了一眼连应宗,没作声,起身随他往内堂去。
千佛殿高一十九层,自一至十六层皆为供奉金身佛像之处,平时不对外开放观瞻。连应宗同白玉休随云梯一路往上,来到第十七层的大殿外。
“你有话说?”白玉休驻足而立。
连应宗一双眉头自登云梯起就一直紧蹙未松,此刻也不遮掩了,直言道:“刚才那个人,那个……他是不是他?”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旁人听了恐怕得一头雾水。什么叫 “他是不是他”?“他”又是哪个他?
然而白玉休却懂。
他目光平静,望向连应宗,声音不高,道:“不是。”
“可……”连应宗欲言又止地纠结着,半晌才道:“若说五官容貌,确实无一处相似,只是那人的声音……太像了。或许是易了容,可既已易容,为何不连声音也一起改了?那看来又不是他了。”
那个人,他是怎么出现的,他是何来路,又有何求?
白玉休沉默不语。
他亦对此一无所知。
不错,那副嗓音是真的很像。像到那日澜舟引他至书房拜会,当听他说完第一句话,自己竟也差点信以为真。
连应宗跟着一起沉默,末了,拍了拍白玉休的肩,道:“或许是我多想了,也只怪大家都太过思念。你寻了他千年,眼下突然冒出这样一个人,他的来路你可摸清了?”
白玉休默然,须臾,神色恢复如初,道:“只一修仙凡人,我探过他灵元,无甚异样。犬戎与魔灵之事,待如何解?”
“啧,这桩也是个难题。”连应宗请他入内殿,二人落座,连应宗皱了皱眉,脸现难色道:“修复犬戎半仙民的魂魄,此事不在话下。只是魔灵失踪一事……”
他顿了顿,端过茶盏浅抿一口,俯首间眉眼微动,道:“天界已多年与异界互不往来,自从猎妖节被叫止,两厢也算相安无事。但是玉休,即便妖族或异界不憎恨我们神族,可你别忘了,南极尊对妖族之痛恶是一日都不曾消减的。殿下贵为天君胞弟,他的话我们不能不听,他的喜好我们也不能不管。若今日我帮了妖族,怕……”
白玉休放下茶盏:“你怕得罪他。”
“这话说得,我当然怕。”连应宗手捻着腕上的一串佛珠,念了声阿弥陀佛,道:“南极尊虽已隐世,一年中少有几天出关,这满天大罗神仙也没几个能见到他尊容。可有些人即便遁世于空,他的威严尚在,他的威名也不减丝毫。我今日帮了妖族,难保他日风声传到殿下耳朵里,不来一个登门问罪。到时还得将你这引路人牵连进去,你我都冤枉。”
南极尊是当今天君胞弟,本是不惹尘埃的贵胄上神,却与异界妖族结下旧仇。此一桩天界无人不知,但个中细节却并不是谁都明了。不过若是抬出这一位,那也不消连应宗多言,白玉休第一个不会点头。
“我知道那些往事,再过多久你也不会忘。”连应宗为白玉休添茶,慢声道:“俗话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四境在天界虽是高门望族,到底比不过殿下天潢贵胄。你听我一句劝,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他们异界的事,大可举全族之力去寻魔灵,不必非得借你我之手。一会儿我们出去,不露痕迹地演一场,让寻踪结果模糊了之。过后哪怕殿下真听到了什么风声,反正最后是没帮成,他也没法降罪。”
白玉休放下茶盏,敛衣起身,似乎已做定某种打算,道:“是我思虑不周,不该将你牵连进来。稍后出去,你仍替我修复犬戎城民魂魄。至于魔灵寻踪,我来。”
“你怎么——”连应宗捶手摇头:“哎,我就知道你这古道热肠,果然是怎么也改不了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