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潮推着人潮摩肩接踵地往前涌,一路上,方府小厮端着喜饼喜糖挨个派发。霍无疆也被塞了满手的糖馃子,有糖吃他就高兴,丢两颗进嘴里,又抓一把塞给白玉休,道:“山岚君尝尝,虽是凡间小食,却不比你家的蜜饯差。”想想,又补充一句:“不过你家蜜饯也挺好吃的。”
白玉休垂眸,看着手上红红绿绿的糖饼馃子,不知是何心思。突然,他抬起眼帘,问:“你喜食蜜饯?”
“啊?啊,喜欢。”霍无疆留个后脑勺给他,边嚼糖馃边顺着人潮往前挤:“酸酸甜甜开胃润肺,谁不喜欢呢。”
送亲的花轿快到目的地了,潮水般的人群也欢呼着涌到了街角边,好占据一个绝佳位置。霍无疆自告奋勇,卖力往前扒拉,替他和白玉休抢到一个不错的视角,兴冲冲回头朝白玉休招手:“山岚君快来,快来快来,这里看得更清楚!”
从来高冷的山岚境主显然并不是个爱看热闹的人,更别说和一群凡间百姓这样堵在大街上挤作一团地看热闹。但也不知怎的,在听到那声呼喊后,白玉休面色微动,两脚不自觉地迈步往前,鬼使神差的,竟真的顺着人群向前走去。
可二人刚一站定,不远处,一座高门大宅前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天的急呼,人群迅速四散逃窜,活像见鬼了似的一个个慌不择路,眨眼间全作鸟兽散。
霍无疆奇怪,足下使劲,原地一蹦三尺高。等他终于看清前方究竟发生了什么后,一口凉气倒吸进肺腔里——原来那高门大宅就是今日的新郎家所在,前面送亲的花轿也已经落地,可院门口的一尊石狮子旁此刻却横躺着一条倒在血泊中的鲜红身影。
正是新娘方徊!
她竟一头撞向石狮,当场气绝身亡了。
霍无疆一脸错愕无以复加,张了张嘴,半天没发得出声音。
什么都不必问了。
同样的场景同样的结局,何柔的灵元再次把他们送到了这一世主人香消玉殒前那一刻。历史是如此惊人的相似,从开篇到结尾,连顺序都不带错。
心里憋得慌,霍无疆一拳砸在石墙上,愤道:“混蛋!到底多大的仇怨,才能无所顾忌这样坑害一个人。小人行径,实在可恶!”
人群尖叫着四散奔窜,一时间街角这点位置乱成了一锅稀粥。白玉休遥遥望了一眼新郎家方向,没多言,牵上霍无疆先行离开。
二人来到一处僻静角落,霍无疆整理思绪,白玉休闭目施法,将这一世何柔从出生至临死前的所有经历一眼看完,果然,又是毫无发现。
霍无疆见他眉宇微蹙,不像有好消息,忍不住咬牙道:“何柔因恨生杀人之心,她犯的罪过天理难容,也不可饶恕。可这世上任凭谁有她那样的遭遇,恐怕都没法息事宁人。她是错了,但逼她走上这条绝路的那个人才是真正的罪大恶极!”
白玉休没有劝慰,也没有与他言辩。他深深看了霍无疆一眼,似有别的话想说,临到出口却只剩一句:“去上一世吧”。
二人重新进入灵元,白玉休催动法诀,然而,本该很快就到的第四世虚境却像一扇被上了锁的门,怎么也推不开。
霍无疆福至心灵,道:“该不会问题就出在这一世?”否则之前一直畅通无阻的虚境之门怎会无端端落锁被封。
以白玉休的修为,没可能打不开区区一个凡人的灵元,但眼下灵元被锁却也是事实,的确无法像之前那样通行无碍。不过锁归锁,这二人可不是什么无名之辈,霍无疆静立一旁,白玉休两指并拢于眉间,改念另一段口诀,约莫够霍无疆嚼完一颗糖馃子的工夫,灵元之门逐渐洞开,二人顺利来到第四世虚境。
霍无疆慢慢睁开眼,顿时心情一片明媚。
原来这次画面里终于不再是一贯的吹吹打打锣鼓唢呐,鼻尖轻嗅,甚至能闻到一股甜美的花香扑鼻而来。
放眼望去,不远处,一片盛开的桃林红霞满天。山风烂漫多姿,粉红色的花海下隐隐绰绰相依相偎着两个身影,细分辨,乃是一对有情人正在耳鬓厮磨说着悄悄话,浓情蜜意,爱浪涟漪。
画面一时羞煞旁人。
霍无疆干咳了一嗓子,假装没看到。
白玉休也别开脸,仰首与天边的一轮彤日默然对视。
桃树下的姑娘眉清目秀,一双月牙眼更是招人喜欢。她手捧一把细碎的花瓣,嘴角微微笑着,递到唇边轻轻吹开。一旁的男子俊朗有神,年龄与她相仿,满目深情地看了一会儿正玩闹的姑娘,忽然侧首,将一支珍珠钗子簪到了她的发髻上。
那姑娘眉眼嘴角都暴露在霍无疆眼中,模样深刻,不会认错。
正是这一世的何柔无疑。
男子替“何柔”戴好珠钗,目光极尽温柔,握着她的手轻声道:“好看,我的阿婼是这世上最好看的女子。”
阿婼羞红了脸,小声啐他:“油嘴滑舌!偏就你遇上的是最好看的,别的女子你见过许多?”
男子连忙摇头否认,急道:“我与你是父母之命,遇着你之前从不曾与其他女子有过往来,你是知道的。”
阿婼自然知道他心意,更知他不会撒谎,倏而一笑,哄道:“说你你就急,真不禁逗!”
男子一听,也笑了,握紧了阿婼的手给她立誓保证:“你放心,我既要娶你,自然一辈子眼里心里只有你,只对你一人好。”
如此深情款款,哪还有姑娘忍得住不动心。阿婼欢喜,男子动情地将她拥入怀中,心满意足地阖上了眼睛。
霍无疆一脸玩味地看着远处二人春色旖旎,笑得肩膀扑簌簌抖,好像枝头上落下的桃花雨。虽然尚不知道何柔的灵元为何将他们带到这样一个场景里,但如此画面总是能引起两分共情,也真心替这对有情人高兴。尤其是方才不经意一瞥,霍无疆瞥见白玉休居然还保持着那副避嫌姿势,别着脸,对着长空,绝不肯把头转过来的样子。可是阿婼他们那番甜言蜜语并没有刻意压声,大家全都听到了,霍无疆坏心眼地偷偷一瞄——呀,白玉休的耳朵怎么红了!
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果然是面上装装样子,其实心里根本就是个假正经!
霍无疆玩心大起,忍不住想拿话去逗对方。却在这时,桃花林外匆匆奔进来一个人影,身形高挑,该是个男子,看上去年岁与阿婼他们差不多。
一阵桃花雨落下来,将将挡住了视线。霍无疆想凑近点看,一抬腿,想起旁边还有个人,便捞过白玉休的一只袖子,也不问人家愿意不愿意,拽着就往前边跑去。
半路杀出的男子一脸来者不善,他快步奔至花树下,将还未察觉的一对璧人硬生生推开,拉住阿婼的手就要走。
阿婼猛地一惊,待看清来人是谁后想也不想就奋力挣脱。而她未婚夫这时也冲了上来,一边想要护住阿婼,一边高声喝斥道:“姓金的,你不要做得太过分!”
霍无疆正拽着白玉休往前跑,还奇怪怎么白玉休一点也不反抗,好歹自己这行为说起来可不怎么有礼貌啊。结果扭头一看,却见白玉休蹙着眉宇一言不发,眼神紧紧盯着桃林方向。
霍无疆停下脚步,顺着他视线看过去——遮天蔽眼的桃林里,一张实在没法装作不识的面孔正端端正正地嵌在那儿,而这面孔的主人此刻正强拽着阿婼入怀,一脸冷漠地与阿婼的未婚夫做着隔空对视。
霍无疆托了一把差点掉下来的下巴:“我是不是看花眼了?那个人不是……不是金……”
竟然是金隐恻。
但这说法不够准确,应该说,那人是两百多年前还未飞升天界的凡人子弟——金隐恻。
面对男子的痛斥,金隐恻冷眼以对,反唇相讥道:“我过分?敢问到底是我过分,还是你崔然崔大公子过分?阿婼是我的女人,你半路横刀夺爱,却还有脸说我过分?”
叫崔然的男子被这一句话激怒了,红着一张脸扬声道:“金隐恻,是我横刀夺爱还是你名不正言不顺?我崔家与李家缔结姻亲,阿婼是我要明媒正娶的妻子,更是李伯指名了许给我的!你呢,你有什么资格在此与我谈论是非对错?”
“我如何?”金隐恻满脸冰霜,针锋以对:“你没出现之前,我与阿婼情投意合,早已私定终身,她那只金凤彩镯就是我送的定情信物,难道她没跟你说过?崔公子,便是去酒馆吃饭喝茶都该有个先来后到,我比你早遇见她,她钟情的也只有我,于情于理于道于义,今日都该是你退出,我带她走!”
搞了半天,原来是段纠纠缠缠的三角情。
阿婼与金隐恻早先互相爱慕,私定终身,但阿婼的父亲却相中了崔家的儿郎,中途将她许给后到的崔然。这么一看好像是李老头棒打鸳鸯不合情理,可是……
“不对,”霍无疆小声嘀咕:“如果阿婼是被她父亲所逼才与金隐恻分道扬镳,刚刚她就不可能和崔然那样你侬我侬,合该怨恨死对方才对。”
没等来一声赞同的“你说得对”,霍无疆扭脸去看白玉休,见他脸色阴沉着不大好看,嘴唇紧抿,半个字都不点评。
霍无疆不识趣地挨过去:“山岚君,你说何柔的灵元将我们送来看这场爱恨大戏,会不会……姻缘令就是……”
白玉休侧目赏他一眼,神色冷冷,道:“事情原委尚未弄清,不得妄加揣测。”
得,你这个老古板,一板一眼的真没趣。霍无疆哼一声,也懒得搭理了,扭回头继续看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