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何柔与霍无疆,两人谈不上至交,但这么开门见山的对话还是头一遭。何柔捏着肩膀转了转脖子,语气轻佻,道:“本来还能杀第五个,偏被你给搞砸了。晦气!”
她问心无愧承认得痛快,好像连番做下的是件多么光彩的大好事,竟还惦记上了第五个新娘。霍无疆扶着额头无语片刻,道:“你枉杀那么多无辜之人,没有个原因吗?”
何柔表情似笑非笑,抬起一只手,轻轻摸了摸面颊上那块焦糊发黑的伤疤,道:“你什么时候变这么啰嗦了?啧,杀人也要套个由头……欸,你那么聪明,不如自己猜猜看?”
霍无疆不气反笑:“这是问话审案,不是去妙莺楼里听曲看戏,还容得你掌控进退?”
何柔紧抿着双唇一时不吭声,似是心有不甘,过了好一会儿方惨笑一声,幽幽道:“我的事你全知悉,我心中的怨愤你更清楚明了。为什么杀人……呵,霍无疆,你说我为什么要杀人?”
她话中抵触情绪明显,霍无疆想了想,转身对白玉休道:“诚如山岚君看到的,我与何柔是故交。正因这份交情,适才当在林中看清那邪祟就是她时,才忍不住出手抢人。广陵的案子是她所为,但背后蹊跷还需弄个明白。既然山岚君全程都在,我先将她的事说与你听,其它过后再论,如何?”
白玉休不置可否,侧目看他一眼,算是同意。
关于何柔的故事,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若一言蔽之,便是过程坎坷一波三折,放眼天下恐怕也少有像她这样命格颠沛的倒霉鬼。
何柔如今已身死,她生前本是个聪慧美丽的良家女子,家乡不在别处,正是脚下这座广陵城。十八岁那年,何柔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与城中一孙姓公子定下婚约,成亲当日,送亲的花轿刚到新郎家门口,突然传来新郎暴毙身亡的消息。何柔惊痛欲绝,伤心之下要追随亡夫同去,全因顾念父母已老,才打消了自戕的念头。
一年后,十九芳龄的何柔从丧夫之痛中走出,由父母做主,另许给了城中一名开药铺的章姓公子。可是无巧不成书,谁也没想到同样的不幸第二次降临到这个姑娘身上,就在成亲当日,也就在新娘的花轿正要落地进门之时,何柔的第二任丈夫也莫名其妙毙亡于家中,连施救都没来得及。
接连的打击令何柔心灰意冷,吊绳都系到房梁上了,所幸被父母及时发现,这才救下一命。再往后,时光荏苒,又是一年过去,何家父母三度为女儿张罗婚事,这次他们不敢再找同城的人,生怕是广陵这块地界风水有问题,特意寻了个外地的新郎。可人世间的事有时就是这么造化弄人,就在何柔第三次出嫁途中,原本一心渴盼能顺利嫁入夫家的新娘还没来得及揭下盖头,就接到了夫君无故身死的噩耗,夫妻二人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连番的变故终于彻底击垮了何柔,她绝望至斯,反省是自己命中注定要孤苦一人,所以不再求生,也不再对未来抱有指望,找了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穿着一身鲜红的嫁衣,一头栽进了滚滚冰河中。
人在死后,肉/身被家人收敛,或焚烧或掩埋,化为一堆白骨长眠地下,但留下的魂魄要何去何从?
魂魄,分三魂与七魄,一旦身死,魂魄没了肉身作为依附,就会面临一项抉择——是继续投胎轮回转世,还是放弃投胎遁入鬼族。
一般而言,上一世若人家清白、品行优良者,魂魄都会选择轮回投胎。而若是无恶不作品性恶劣者,即便想重新做人,上天也得考虑给不给这个机会。
要说“上天给机会”,此言并不夸张,因为能决定一只魂魄究竟有没有轮回资格的,不是旁人,正是代表天界勾笔划定的四境之一——西境晦魄境。
晦魄境掌凡人投胎轮回之权,每逢有人离世,境中使者便会前去收敛亡魂。碰到愿意投胎且魂魄干净无恶的,使者将其带回西境,以作后续处置;而若碰到不愿投胎,或者身有不正不配轮回的,则将此魂魄送到异界鬼族门口,由鬼族接管发落,任务便算完成。
许是前半辈子过得太苦,何柔的魂魄最终选择了不入轮回入鬼族。她欣然告别西境使者,由鬼兵引领前往鬼王宫报到。
要说一个人如果倒霉透了顶,哪怕是死后化为一缕孤魂,竟也得不到半点太平。就在何柔跟着鬼兵去往鬼王宫的路上,一阵无来由的阴风刮过,黑暗中杀出一道黑影。那黑影本事高强,来势汹汹,几招内轻松击退鬼兵,掳着何柔的一缕亡魂瞬间消失无踪。
毫无还手之力的何柔尚未回神,就在一头雾水中被人痛下一掌,带着无尽的恐惧和不甘,跌进了一座后来困了她整整一百五十年的牢笼,从此烈火焚身,不见天日。直到半年前,机缘巧合从那处逃出,这才结束了一场凄惨不堪的连环噩梦。
何柔背靠着树干托腮听书,一段听罢,皱着鼻子咂了咂嘴,摇头点评道:“情节烂俗,文辞枯燥,你说故事的本事真是烂到家了。”
霍无疆嘴角一抽。
何柔扫了对面二人一眼,不知是不是霍无疆的讲述勾起了心中压抑的不快,她撇撇嘴,冷声道:“这一路追追赶赶,你们人人口中都喊我是‘邪祟’。霍无疆,你摸着良心说,我是邪祟吗?”
白玉休侧目。
他看过来的目光过于坦诚,以致霍无疆无法装作视而不见,便转头与他对视,一副假笑模样道:“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霍,无,疆。
多么陌生的名字。
他从未听说过。
白玉休垂首沉默,忽然凝目向他,道:“这是你的真名。”
原来是还在纠结他的身份。霍无疆敷衍一笑,道:“就当是吧。”说罢朝何柔扬声道:“我知道你生前过得艰难,死后也没落个清净。可广陵那四名新娘何其无辜?她们招你惹你了,你要用那样残忍的手法将她们杀害,连个全尸都不留?”
“呵,你说得轻飘,她们怎么没惹我?”何柔突然面露凶相,银牙咬得脆响,恨道:“我一生出嫁三次,却次次夫君无故身亡,让我做了三回寡妻。霍无疆,你知道那时周遭的人都说我什么吗?他们说,我是天字第一号扫把星,是命里带恶的天煞孤星!可我做错了什么,我做错了什么?明明我才是那个最该被同情的可怜人,不是吗!”
“所以呢?”霍无疆目光复杂地看着她。
“所以?哈哈哈哈哈……”何柔放声大笑,笑得阴冷又惨烈:“所以我就见不得广陵城里再有喜事!我见不得广陵女子都能嫁得如意郎君!我的夫君一个一个全死了,全死了!既然老天留我一命,让我出了那炼狱,我就要让广陵城所有的女子都来陪葬!都来为我哭!她们要受我受过的苦,吃我吃过的痛!前世我没了丈夫可依,这一世,我要让她们也一样都没有,她们连命都不该有!你听清楚了吗!”
藏在心底多年的呐喊,恨意滔天,振聋发聩。
霍无疆一时心绪万千,既哀其不幸,又怒其不争。一个本该叫人怜悯同情的受害者,只因个中际会遭遇,竟沦落成了一个无恶不作的加害者。他蹙着眉头,一时不知该说点什么好。余光瞥见白玉休捏指为禅,似在推化演算,便问:“山岚君,你这是在算命?”
白玉休没有作答,他收回手,道:“一世三次出嫁,丈夫皆横死家中。公子不觉哪里有异?”
“……自然是有异。”霍无疆偏开脸不去看他,只道:“你该不是在推演何柔生前的命格?”
白玉休不置与否,只道:“凡人一生,寿命经历皆有定数。如此蹊跷遭遇,过于不同寻常。”
的确突兀诡异了些。
说起天界神族仙官,有一位名唤司命清君的,专掌凡人死生寿命,一笔一划勾去的是万千生灵的生老病死。如果说何柔这样旷世罕见的倒霉命格在命簿上属于正常,霍无疆说什么都不会信。但要说堂堂一介神官,无根无由吃饱了撑得没事做,故意寻衅对一个凡间女子施法戕害连连打压,好像也有点说不过去。
霍无疆歪着脑袋蹙眉沉思,突然,一个一直盘根错节的念头如天光劈过,猛地从脑海深处迸发出来。
霍无疆一声惊呼:“会不会是诅咒?”
白玉休转头向他:“何解?”
霍无疆道:“我不信何柔的命格是天煞孤星,更不信神族那个专司凡人寿命的仙君会无聊到这种地步,无端端刁难她一个凡人姑娘。所以排除这两种可能,纵观何柔一世所历种种,只能是被仇家下了诅咒。”
一旁何柔听得认真,到这里忍不住插话了:“不可能。我上辈子一世安分守己,从没有跟谁结过仇怨。”
“谁说一定就得是上辈子?”霍无疆看着她:“那时你我尚不算交熟,我承认,当时虽听了你的故事,却并没有心情去查证。但今天不一样,今天既然追到了这儿,该你造的罪孽一件也逃不掉。可冤有头,债有主,何柔,不该你背的锅,我也绝不会让你蒙冤受屈。”
短短数语,激起心中惊涛巨浪。何柔自问,她在那座炼狱一样的囚笼里苦苦煎熬了一百五十年。整整一百五十年啊!没有一日不在受尽折磨。如今逃出生天,回首再看,她太清楚自己是靠的什么才一步一步咬牙走到今天。
是恨。
是对这个无情的人世间滔滔不绝、永无止境的恨!
可她好像真的忘了,忘了应该去追根溯源,去弄清楚这所有恨意的源头究竟是上苍造化弄人,还是有人蓄意为之。
霍无疆摸了把鼻子,似有些心虚,咳了一声后才道:“不过不瞒二位啊……其实数月前,当第一次听何柔说起那些,我一个没忍住,我……”
“你什么?”何柔追问。
霍无疆道:“只怪你的经历太引人好奇,我就一时心痒,趁你不备潜入灵元,去你的上一世逛了一遭。”
何柔听得发愣,似在消化这是个什么意思:“你方才……那么笃定说我是被诅咒,是因为你……你看到了我的前世?”
霍无疆点点头:“除了新郎死得蹊跷,其它还真没什么疑点,所以初始我并未在意。不过有时候没有疑点就是最大的疑点。当所有的道理都说不通的时候,就只好打破陈规,剑走偏锋了。”
“可……”何柔似乎有些犹豫,不确定道:“可是我真的从没跟谁结过仇怨,我爹娘更是出了名的一方善人,谁会对我下这种毒手?”
“这不难查。”霍无疆道:“还记得那个在鬼王宫掳走你的黑衣人吗?无缘无故,痛下杀手,幕后操纵的应该就是他。既然上一世翻查不出什么线索,那就送佛送到西,再追溯一世,去你的第二世看看。”
何柔又惊又诧:“还……可以这样?”
“怎么不行。”霍无疆稍顿,朝白玉休做了个请的手势:“山岚君,即便我不是无极,但说好的要与贵境一同查破此案,现下这句话我还作数,不知山岚君可愿与在下一起?”
夜风温婉,皎洁胜雪的月色如一泓秋水宁静致远。白玉休独身而立,于一地银华中静默向他。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