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想到自己跟许展文说的话,姜小渔脸色一讪,抿了抿唇,佯作不自在的看了许夫人一眼,然后在许夫人的注视下,一边低头一边放低了声音,把准备好的借口理由说了出来:
“我只拿话哄了相公,说等他把身体养好了,和离的事,我就愿意答应他……”
什么!!!
万万没想到姜小渔居然是这般劝的人,许夫人闻言,先是一急,差点直接从椅中站了起来,随即又一缓,反应着明白过来了---她也是当局者迷了。
的确,眼下不管如何,到底是儿子的身子最要紧,他既坚持一心闹着要和离,那姜小渔先拿话哄住他,暂且敷衍着答应下来,也没什么妨碍。
回头等他身体养好了,知道自己叫人拿话哄骗了,再要闹,那就可随他闹去了,反正一个活蹦乱跳了的儿子,他就是闹着要上天去呢,那也没什么让人可替他担心的了……
思及此,许夫人登时回转了脸色,又是感动又是欣慰点了点头,拉过姜小渔的手拍了拍,道:“好孩子,你做得对,只是委屈你了……”说着,许夫人看着姜小渔,长长的叹了口气。
这口叹息里,着实有三分真心实意的心疼。姜小渔听着,想到自己现在说的才都是假话,在欺骗许夫人,心里瞬间生出了两分歉然,然而覆水难收,说出口的话,就如同泼出了盆的水,世间事,又从来难两全其美,自己既应允了许展文,便只能辜负许夫人的真心了。
想到此,姜小渔只压下心上内疚的情绪,在脸上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接着许夫人的话,说道:
“我不委屈,这又什么可委屈的呢,不过就是几句话罢了,说了听了又不会让我身上少块肉,娘不怪我擅作主张,拿话欺骗了相公就好……”
“你不过是为了他好,说两句谎话有什么要紧……方才也是我一时情急,一下子没想到这个上头,若我能早点想到,你答应的话由我来允诺,反而更好,回头等他身子养好了,我只掉回口不承认,他也拿我没办法……唉,也是怪我……”
“这怎么能怪娘呢,我知道,娘一心里只担忧相公的身体,别说娘没想到……就是娘想到了,也不会开口说出同意的话的……”
确实,以许夫人眼下的心境,别说刚才她真的是没想到暂时用虚词伪言,答应许展文闹着要和离的要求,就是她刚才真的想到了,她也确实不会亲自开口答应--就算只是哄儿子的假话也不行。
因为比起许展文知道成亲真相后的排斥与愤怒,许夫人内心里是真的一心认定了许展文之所以能醒过来转危为安,都是她主张的冲喜的作用和功劳,既有这样的认知,她又怎么可能会同意许展文说要和离的话,那都不仅是过河拆桥,更甚是自毁长城了。
成亲冲亲,那可是菩萨的旨意,冒犯违背了菩萨的旨意,病再犯了怎么办?人再昏迷了怎么办?!
身为人母,为着儿子的病,才经历了一场大半月的焦心煎熬和提心吊胆,谁还能再经得起折腾?因此但凡有任何可能的风险,谁都会下意识的将其彻底扼杀,决不能允许姑息其存在,惶论是经由自己去制造风险。
但这风险若是别人制造的,那倒尚可接受一二,毕竟和不和离,许展文说了不作数,姜小渔说了更不作数,只要她和许老爷不点头,不管是许展文还是姜小渔,那是闹上了天也没用。
姜小渔年纪虽幼,却因生计故打小在菜市街上老历人情,所以能洞查幽微,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只她说完之后,不愿意再多说别的话来欺哄许夫人,因此一说即止,忍着心头的难过,收了口道:
“眼下事情既然暂时了了,娘也就别在费神思了,刚刚跟相公说了一场,您该也累了,我陪你过去看看相公,然后让两位姐姐服侍您歇一歇吧……”
说着,姜小渔便只就着被许夫人捏着的手,反手托上许夫人的手臂,欲搀她起身。
许夫人一来的确是累了,二来也是记挂着想去看儿子,见此也不推拒,只顺着姜小渔搀扶的力道站起来,一行人出了东厢,走在游廊上,许夫人只捏着姜小渔的手,又欣慰又感叹的朝姜小渔道:
“事情既然说开了,往后到也不用藏着掩着了,后面早晚你要愿意,多带着丫环来前头走走,陪我说说话。”
“嗯,好。”
这确实是好,如此过了明路,自己以后不论为什么要到前头来也同样方便很多,想着,姜小渔应着声朝许夫人点了点头。
说话间,眨眼到了上房,屋内,许展文阖目躺在床上,依旧还是姜小渔方才离开时的姿势,只是脸色看着越发苍白憔悴了不少,而早是赶着先回了来的曹妈妈和吉祥,都守在床前。
姜小渔扶着许夫人一走进屋,许夫人乍眼见得床上许展文的模样,顿时便又红了眼眶。
见此,姜小渔一时也再寻不出什么合适的话来劝慰,只得沉默着扶着许夫人走上前,将人送到床前的锦凳上坐下,随即放开手,悄无声息的退到一旁,由珊瑚翡翠并及曹妈妈上前来接过手伺候许夫人,自己只默默领着春草,悄然回了后头正院。
她一走,躺在床上瞌目假寐的许展文便掀起了眼皮,许夫人见状,红着眼眶握上儿子垂露在被上的手,母子俩人相顾无言,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屋里安静了半晌,过后,到底还是许夫人慈母之心难抑,止不住先开口,打破了沉默,吩咐身后的珊瑚翡翠去厨下端参汤来,要喂给许展文喝。
可惜,许展文哪里要喝,而且也并不领情,听了许夫人的话,他只撩起眼皮,看了许夫人一眼,冷淡无比的说了句不用了,便把头一侧,转向了床里。
虽然开口说了话,但姿态却是再明显不过的排斥拒绝,且眉宇间,更兼有灰心丧志之象,本就无比难过的许夫人,见儿子如此,再忍不住心头的酸涩,喉间一堵,一直忍在眼中的眼泪,刹然滑出了眼眶。
泪眼朦胧中,许夫人直白叫了声许展文的名字,随即似解释又似说服自己般的喃喃开了口,字字泣血般的咬牙道:
“你不要怨娘……娘也是,没有办法……娘知道,你喜欢那高琼玉,那高琼玉对你也有情……可有情有什么用呢?她对你只有情,却没有义…”
“……那天,娘求到签后,上高家去求她,求她将婚期提前,求她嫁过来,救救你,给娘一分希望,可不论娘如何苦苦衰求,甚至都给她跪下磕头了,她还是摇头,一直摇头……她就是不答应……她就是不答应……”
随着话音,数日前,自己跪在高家上房内,苦苦哀求高琼玉的画面,历历在目的又浮现在了眼前,许夫人看着画面中的自己,跪在高琼玉的脚下,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苦苦哀求,可惜,无论她如何肯求,高琼玉都只流着泪摇头,死咬着不松口。
高琼玉的无情,像千年寒冰冷透了她的心,许夫人看着面画中的自己,收了眼泪,从地上站起来,从掏出怀里高许两家的婚书,狠狠掷到了地上,挽着许家最后的脸面,替许展文跟高琼玉绝了义:
“你与我儿,原是情投意合,两情相许的……不为别的,单就为你们之间的情义,如今看他危在旦夕,盼你伸一伸援手,也非是我苏慧娟一昧强人所难……既然你如此绝情,那高许两家的亲事,便就此做罢,从此以后,高许两家,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绝交的话,自己说得掷地有声,可惜,高家人的脸上,除了佯装出来的尬然,更多的却是终于等到她主动,把高许两家断交之言说出了口来的得意跟胜利。
他高家,欺人太甚!
许夫人看着画面中,高三太太和高三老爷掩藏不住的欣喜嘴脸,原本愧对儿子难受的心情,渐渐重新变得坚硬无比。
……是她自己不答应的,不是我狠心做王母,棒打鸳鸯,硬拆散儿子的姻缘,高家那样无情无义的人家,也根本不配做我许家的姻亲!
心中的悲恨越积越深,许夫人登时硬下了心肠,把眼泪和心头的软弱一收,只将画面中,高琼玉的反应和高家人盘算,俱细无遗,一一道出,狠心的说给儿子听。
她想,既然儿子要痛,那就索性长痛不如短痛,让他一次痛个彻底、痛到麻木后,便能迎来新生。
可惜,许展文听着许夫人绵绵不绝、敲碎他过去与高琼玉美好岁月时光的言辞,却并不觉得如何痛,只觉得累,很累,非常累,累到尽头后,自己身上,某种曾经拥有,却不可再生的东西,就在许夫人的话里,成了灰飞,慢慢无声的消散在了空中。
“娘,别说了……别再说了……我累了……想一个人静静的躺躺,你们都下去吧……”
倦极中抽回了两抹游丝,许展文有气无力的开口,打断了许夫人的话,随即缓缓闭目瞌上眼,以沉睡来麻痹保护自己,将一切伤害阻隔在了意识世界之外。
是以许夫人是如何起身离开,又是如何敲打婆子小厮要他们好好看顾他,许展文也就全然不知了。
光阴沿窗棂淌过,黑暗中不知岁月。
待意识世界再次苏醒,许展文睁眼醒来,屋外正是傍晚黄昏。
满天的晚霞铺在天际,美得让人心旷神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