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草吓了一个哆嗦,条件反射的伸出手,一把攥住姜小渔的衣袖,把人拽着往后拉了一步,走在前面的小丫环,也是吓到不敢领前姜小渔往前走了,只看了眼台矶下也僵直了背的曹妈妈,怯怯的回头,几不可闻的叫了姜小渔一声少奶奶。
屋内,咬牙扔完了瓷瓶的许展文,却是再没了力气,他靠倒到床头上,开始气喘嘘嘘的大口喘气,胸膛如破风箱似的,不断的鼓胀着起起伏伏,看着都叫人替他担忧得慌。
许夫人站在床前,看着他自病骨支离的模样,又是气恼又是心疼,眼泪止不住扑簌簌往下掉,口中却依旧还是坚持着咬牙不松口:“人是我给你娶回来的,你不认,我认,娶妻纳妇,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休妻和离这种话,你以后休要再说,这辈子无论如何,小渔都是许家大少奶奶,你要休妻,除非我两眼一闭,双腿一……”
这话再要往下说,也是不详了,姜小渔万万没想到,许夫人居然会为了维护她至此,闻言忙出声,隔着窗棂打断许夫人的话:
“娘!”
这一声娘一喊出口,屋内,万万没想到真就有人去把姜小渔请了来许夫人和许展文,表情都僵了僵,瞬间微瞪大了眼眶。
可惜隔着门窗,姜小渔也是没瞧见许展文和许夫人的反应,她喊完,便拂开小丫环和春草的手,快步走进屋赶到床前,飞速看了眼据床而对,争锋相立的两母子,垂头轻声又叫了许夫人一声娘,接着道:“能不能,让我跟相公,单独说两句话。”
许夫人因感激姜小渔,正是对她百求百应的时候,闻得她如此请求,心下虽觉得万分不妥,但一怔之后,还是强忍着犹豫担心,点了点头,抹着眼泪,瞪了许展文一眼,这才转身出屋,领着一应丫环婆子,避去了东厢。
她们一走,屋内登时安静空旷得只剩姜小渔和许展文四目相对,许展文对着许夫人虽然吵得凶,但其实他内心里,根本就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姜小渔,人既不熟,话更是没可说,所以许展文强忍着难堪,看了姜小渔一眼,随即只转头,将脸对向了床内。
风霜刀剑言如雪,但很多时候,其实行为动作却往往言语伤人更深,姜小渔看许展文如此做作,心下怯了怯,她站在原地迟疑了下,然后才慢慢小心上前,坐到床前的凳子上,低垂下头,绞着手指,在安静中轻声开了口:
“你刚刚说的,要和离的话,我都听见了,我知道,你心里喜欢的是高姑娘,不会想跟我过日,而我,其实之所以会嫁进来给你冲喜,也是因为……因为,你家给的彩礼比较多……”
这句自是违心之言,不过此时此刻,所谓的真心,也不必表白说出来,给人另添烦恼了,是以姜小渔低垂着头,自顾自接着继续道:
“如果你真的,想和离,我也可以答应你……就是,就是送到了我们家的那些彩礼,不能要我们家退还了,还有就是我们和离后,你要负责赡养我,直到我再醮……”
“要是,要是,我一直再嫁不出去,你就要负责每月给我笔银子,养我一辈子……”
鼓足了有生以来最大的勇气,把以上在外头听到许展文说和离后,刹时能想到的话都说出了口,姜小渔面上镇定,五脏六腑却紧张得都快绞碎成了鱼丸饺子馅。
她说的最后一条要求,听起来有点过份,但却也是生活现实所逼,在魏梁,因程朱理学盛行的缘故,就是寡妇要再嫁都难于登天,更别说是和离或是被丈夫休弃了的女人了。这也是之前,面对许夫人的各种哀求和许诺,高琼玉死活也不愿意松口,答应嫁给许展文成亲冲喜的原因。
……毕竟有时候,对别人有情有义了,就是对自己的一种残忍,高琼玉到底,也只是不想对自己太残忍了而已。
而许展文,却早是惊异得瞪大了眼,忍不住从床内转回头来,看向了姜小渔,他是真心的万万没想到,姜小渔会一开口,就主动提出条件答允跟他和离,先前许夫人说姜小渔性格好,他还不以为然无甚感觉,眼下,却刹时觉得许夫人可能所言不虚了。
毕竟他想和离休妻,许夫人和许老爷不同意,虽然为难,终归还有解决的办法,反正许夫人许老爷从来拧不过他,但若是姜小渔不答应,那就是一件彻底的难事了,毕竟姜小渔嫁进许家来给他冲喜,于他有恩,并且无半点错处,他要和离休妻,既不占情,也不占理,虽然姜小渔话里话外,句句在说钱,但人情的事,如果能用钱解决,那真是再简单不过了,况且许家还最不缺的就是钱!
一时间,许展文只不敢想信,他惊诧不已的瞪着姜小渔,不可置信的开口反问确认:“你说真的?!”
“嗯。”姜小渔点头,抬起脸看着许展文:“真的,你放心,我从来说话算话……只是具体怎么和离,什么时候和离,咱们要在商量商量,得从长计议……辟如眼下,我们才刚成亲几日,你的病也没好,现在就和离,别说夫人不同意……就是我爹知道了,也不可能答应的……我为了嫁给你,已经气了他一回了,不能再惹他难过……”
“所以,你看,要不你先好好养病,等过后你的身体彻底好了,咱们再说和离的事,到那时,许夫人许老爷看你人健健康康,态度上多半就能通融转还……而我爹那里,我正好可以借着你养病时日,多回去走动,在他跟前演演戏做一番铺垫,用以说服他,到时候咱们再和离,就是水到渠成了,我保证他会同意的……”
这的确是个很可行的办法,而且具体实施起来,操作的空间余地也很大,结果虽不能保证十全十美,但也算是尽力将对父母亲人的伤害,都减小到最低了,许展文听姜小渔说完,心念一动,就要张口答应,只是话待出口,却蓦然惊觉,理智回笼,发现姜小渔说的话,根本就是前后自相矛盾。
姜小渔方才说,她是为了彩礼才嫁给他冲喜,既是为了钱,那她本性上就该是个逐财爱利之人,人既逐财爱利,那但凡遇到事情,下意识考虑的就会是将事情如何处理,以期做到对自己利益最大化。
就眼下的形势局面,对姜小渔是再有利不过,她既爱钱,那留在许家,做一辈子的许家大少奶奶,享受荣华富贵一生,才是她口中的自己会做的最聪明的选择,何以她到反而轻易舍了许家这座金山,语言间处处只为他考虑不说,同意答应和离所提的赡养条件,也并不如何过份……就算跟他和离,她能立马得到些许钱财,但比起许家实际所拥有的财富,她拿到手的,不过只是微毫之末,根本就不值一提……所以,她是真的愿意和离,还是另有图谋,而在用缓兵之计,以此先哄骗住他?!
脑海中思绪翻飞,许展文一时间惊疑不定,只看着姜小渔,没有说话。他既不出声,姜小渔看着,虽不能十成十猜度到他的想法,但以常理推论,大略也知他该是怕她口所无凭,过后日子久长了反悔,因此顿了片刻后,主动接着自己的话又道:
“诚然,按我说的办法,做起来要费些时日,但事缓则圆,你若是担心,怕过后日子久长了我会反悔,也可以把和离书先写出来,我给你画押按上手印……”
脑中尚自惊疑的许展文闻言,霎时蒙了,要知道,姻缘一线纸,虽然魏梁自官府到民间人情风俗,对夫妻和离,从来都是力阻反对到了不惜会动用暴力手段阻拦的地步,但若真的有男女双方冲破层层阻碍,在和离书上各自签字画押,那就是一锤定音,任凭两人再有什么天大的姻缘缘份,也就此成陌路,再无半丝瓜葛了。
毕竟白纸黑字,落子无悔,魏梁人敬惜字纸,对写就在了纸上的东西,向来看得很重。
看着神情微带着些许忸怩不自在,但言语思绪却很冷静淡然,把天大的事,说得只没当一回事的姜小渔,许展文刹时间,真的是彻底说不出话来了,他到也不再怀疑姜小渔别有目的了,就是觉得莫名其妙,想不通姜小渔一通迷惑行为的出发点:
……说是为了彩礼才嫁给他冲喜,结果冲得他醒来了要和离,她不吵不闹不纠缠,不仅爽快主动的答应他,还反过来各种替他想办法排忧解难,这般跟蜜蜂似的采得百花酿为蜜,替人辛苦替人忙,自己最后却苦劳无收、不求回报,她为的什么?!
难道就为了光做好人好事,行善积德吗?!
虽然性格善良,品德儒雅,但许展文并不是真就是个只会读书的书呆子,他尽管单纯,却并不天真,生在商贾之家,打小耳睹目染,对人与人之间往来交利的本质,他早是看在了眼里:
--没有人会真的,毫无目的动机的去做一件事,就是圣人也不会,不管是为财为利,为名为势,为恩为德,还是为仁为义,人一切行为的目的和动机,可以高尚,可以卑劣,但总是存在的不会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