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玉簪花前 既定机缘

几百年的修行圣地梵音宗今日热闹非凡,天际间御剑而来的修士如流星划过,山道上华盖马车络绎不绝,云端大殿更有仙家驾鹤临至,霞光万丈。

临钰紧攥着洛怀瑾的衣角,目不暇接地望着这前所未见的盛景。

各色修行者穿梭如织:有踏着繁花法器的女修裙袂翩跹,有负剑独行的修士御风而行,玉箫环佩之声不绝于耳。忽然他发觉人群中兽族修行者寥寥,不由贴近洛怀瑾身侧:"为何不见思羽那样的灵兽修士?多见草木器灵与凡人修道者。"

洛怀瑾广袖轻拂,为他隔开涌动的人潮,解释道:"万年前兽族举兵伐天,无日国北辰帝君为避战乱开启新界,将兽族尽封于四海八荒之外。如今尚存的灵兽修士,多是当年遗落人间的血脉。"

临钰望着云端盘旋的仙鹤,恍然点头。晨钟忽响,九重玉磬声里,宗门大典的金匾正缓缓揭开......

过了南音门,人潮骤减,青石阶宽敞清幽,先前随行的仆从与陪同者皆被阻隔在外,唯有持帖者与首徒候选得以继续前行。

临钰跟着洛怀瑾一层层拾阶而上,气息微促,额头沁出细汗。

待至高处,见前方设了连亭,几位道人正执册核验请帖,登记候选名册。

他掌心渗出薄汗,指节微微发白,洛怀瑾察觉他的不安,垂眸轻拍他的手背,唇角噙着淡淡笑意,无声安抚。

请帖递出时,临钰低垂着头,心跳如擂,仿佛每一瞬都被拉得极长。直到听见一声“验讫”,他才悄悄舒了口气,紧绷的肩膀稍稍放松。

然而,还未等他完全定神,忽见一只枯瘦的手指直直指向自己。临钰茫然四顾,确认那道人确是在指他,心头猛地一紧——莫非被识破了?

他喉间发干,正欲开口,洛怀瑾已抬手轻轻挡开那人的手指,温声笑道:“非他,候选在此。”

话音未落,停在他肩上的思羽倏然振翅而起,羽翼间荡开如潮汐般的清灵之气,灵力流转间,少年身形渐显,在日光下泛着淡淡辉芒。

四周骤然寂静,随即响起低低的惊叹,兽族修行者本就罕见,更何况是这般灵息纯净的化形之姿,连几位见多识广的道人都忍不住凝神细看。

洛怀瑾笑意更深,轻抬下颌示意:“思羽,登册吧。”

"那么,你们谁是......柴柴居士?"道人面无表情地重复问道。

洛怀瑾眼中闪过一丝促狭,轻轻将临钰往前一推:"这位便是柴柴居士,在下只是他的......"他顿了顿,唇角微扬,"友人。"

临钰耳尖发烫,眼睁睁看着道人再次核验请帖上那个醒目的"柴柴居士"字样。待确认无误后,道人抬手示意,连亭后方两尊石兽双目骤然迸发金光,结界如水波般漾开。

"你还在取笑我给洞府起的名字。"临钰盯着请帖上那歪歪扭扭的"柴柴居士"四个字,眉头紧蹙,这字迹分明是洛怀瑾的手笔,却不知何时偷偷添上去的。

洛怀瑾负手而立,衣袖随风轻摆,眼中笑意更甚:"这名字甚好,简单质朴,又......别具一格。"

二人被安置在一处清幽小院,而思羽则随其他候选者一同被引入大殿,接受训诫规化,静候两日后的首徒竞选。听闻首日便要决出前十,次日再以文试定魁首。

临钰望着思羽远去的背影,眉间蹙起浅浅的忧虑,这般仓促的选拔,也不知那孩子能否应对得当,他正欲再叮嘱洛怀瑾几句,候选者们却已消失在殿门深处。

"不必忧心,他定能脱颖而出。"洛怀瑾从院角拾起一柄精巧的培土铲,鎏金铲面上还沾着新鲜的泥痕。

"胜负倒在其次......"临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那些候选者个个气势逼人,若比试时失了分寸......"

洛怀瑾忽地轻笑出声,执起他的手道:"三年前我在此处埋了坛雪涧酿,陪我去寻可好?"

"可思羽他......"临钰忽觉喉头发紧,"这本就是我强求来的机缘,若因此伤了他......"

温热的掌心突然覆上他的手背。洛怀瑾凝视着他轻颤的睫毛,声音里浸着令人安定的暖意:"信我。"

山间小径上,二人与一群赶赴讲学的年轻修士擦肩而过,那些身着月白道袍的少年们衣袂翩跹,襟前别着的玉簪花在晨光中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有人谈笑风生,有人独行疾步,却都带着这个年纪特有的朝气。

临钰不自觉地驻足,那些飞扬的衣角,那些清脆的笑语,竟让他生出想要并肩同行的恍惚。

正出神时,一朵莹白的玉簪花静静飘落在他靴边,他俯身拾起,花瓣上还沾着晨露。刚要抬头寻找失主,便见一位女修士折返而来,执礼时广袖垂落如鹤翼:"这位仙长,可是拾到了在下的......"

递还的刹那,临钰指尖忽然一颤,某个相似的场景在记忆深处浮现——同样伸来的手,同样洁白的玉簪花,可那人的面容却模糊在岁月的雾气里。

他踉跄后退半步,山径上的青苔险些让他滑倒,幸而被洛怀瑾稳稳扶住。

"可是不适?"洛怀瑾的衣袖带着清冽的花香。

临钰望着少年远去的背影,轻抚心口:"方才......像是看见了不属于此生的画面。"

"玄门圣地,受灵力侵扰也是常事。"洛怀瑾指尖拂过他微蹙的眉间,"倒是这玉簪花......"

"无妨。"临钰将掌心贴在胸口,那里还残留着花瓣的凉意,"只是觉得分外熟悉,仿佛......"话音渐低,化作一声轻笑消散在山风里。

洛怀瑾带着临钰来到竹林深处,指尖拂过几株新生的翠竹,忽然在某处停下,他蹲下身,拨开层层竹叶,露出湿润的泥土。

"就是这里了。"他轻笑着开始掘土,铁锹与碎石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临钰也跟着蹲下,好奇地看着。洛怀瑾的动作忽然慢了下来,声音里带着几分怀念:"当年我刚来梵音宗时,可没少吃苦头。"

他讲述起那段往事:一个出身平凡的少年,因天赋卓绝得以入山门听学,却在入学当日,因表现太过耀眼,被世家子弟们联手刁难,那些人将他胸前的玉簪花扯下,狠狠踩进泥里。

"没有玉簪花,便进不得学堂。"洛怀瑾摇头轻笑,"我当时想着,不去也罢,正打算转身下山..."

就在这时,一个素未谋面的少年拦住了他,那人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摘下自己的玉簪花,递到洛怀瑾手中。

"他说他天赋平平,不如成人之美。"洛怀瑾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酒坛上的泥封,"我们那时都不知道,玉簪花是认主的..."

临钰听得入神,仿佛看到两个少年在学堂外罚抄规训的模样。洛怀瑾忽然笑出声:"那半个月,我们俩的手肿得像馒头,连筷子都拿不稳。"

"你说他傻不傻?"洛怀瑾笑着问道。

临钰望着他认真道:"我倒觉得,这是天定的缘分。若非如此,你们怎会成为挚友?"

"或许吧。"洛怀瑾的笑意未减,手中铁锹突然"铛"地碰触到什么。他眼睛一亮,丢开工具直接用手刨起土来。

不多时,一个青瓷酒坛便被他捧在掌心,坛身上还沾着湿润的泥土。"瞧,雪涧酿。"

临钰怔怔望着这一幕,恍惚间,洛怀瑾身后似乎浮现出一道模糊的身影——同样弯腰挖酒的动作,同样欣喜的神情。可待他定神细看,唯有竹影婆娑。

"怎么了?"洛怀瑾转头时,颊边不慎蹭上一道泥痕。

临钰下意识伸手,指尖轻轻擦过对方的脸颊。温热的触感让他蓦然回神,正要缩回手,却被一把扣住手腕。他抬眼正对上洛怀瑾深邃的目光,那眼底翻涌的情绪令人心惊。

"脸上...沾了泥。"临钰声音渐低,忽觉自己解释得多余。他试着抽手,却被握得更紧。洛怀瑾眼中那份近乎偏执的专注,让他忽然想起某些修士特有的忌讳——不喜他人近身。

竹叶沙沙作响,时间仿佛凝滞。

忽然,洛怀瑾睫羽轻颤,笑意重新漫上眼角:"可愿共饮一杯?"

临钰望着他指节上未干的泥土:"否。"

回到住处,晨光将廊下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临钰盘膝而坐,眉间微蹙,周身灵力流转却始终无法突破那层无形的屏障,他睁开眼,望向倚在廊柱边的洛怀瑾——那人正仰头饮着酒。

"可有余暇?"临钰终是开口。

洛怀瑾晃了晃酒坛,琥珀色的液体在坛中荡漾:"修行之事莫问我,那些玄之又玄的道理,我说不来。"他眼角还带着微醺的薄红,可身上萦绕的却是清冽的花香。

钟声忽起,梵音宗早课的清响穿林渡水而来,洛怀瑾忽然起身,指尖沾着的酒液在夕阳下泛着金光。他手腕一翻,无数萤火般的灵光便将临钰笼罩。

"你——"临钰只觉清风拂面,再低头时,身上已是一袭月白道袍,洛怀瑾变戏法似的拈出一支玉簪花,别在他襟前时。

"这..."临钰触碰花瓣,竟感受到细微的灵力波动。

"当年那支。"洛怀瑾的呼吸带着酒气拂过他耳畔,"我施了障眼法,放心。"说罢轻轻一推,临钰便踉跄着迈出院门,转身时,他看见洛怀瑾倚在门边,阳光为他的轮廓镀上金边,那笑意里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跑出很远后,临钰仍能感觉到胸前玉簪花传来的温度,而院落里,洛怀瑾望着指尖消散的灵光,仰头饮尽最后一滴酒,坛底映出他晦暗不明的眼神:"这次...总算还你了。"

临钰紧赶慢赶,终于在学堂结界落下前的最后一刻踏进了门槛。

他胸前的玉簪花微微闪过一道不易察觉的光泽,旋即恢复如常,见无人注意到自己,他暗自松了口气,悄悄寻了个最角落的桌案坐下。

"奇怪......"前方忽然传来一声轻喃,坐在他前面的少女忽然转过头来,鼻尖轻动,像只嗅到异样气息的小兽,当她看清临钰的面容时,眼睛倏地亮了起来:"诶?是你啊!"

临钰心头一跳,认出了这正是方才遗落玉簪花的听学者,他僵硬地点了点头,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袖。

少女却兴致勃勃地凑近了些:"方才还没好好谢你呢。我叫兰茶青,你呢?"她说话时,发间的银铃随着动作发出细碎的声响。

"嗯。"临钰将脸埋进竖起的竹简后,声音闷闷的。

"哈?"兰茶青歪着头,忽然笑出了声,"你只会'嗯'?还是说——"她故意拖长了音调,"你的名字就叫'嗯'?"

临钰感到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竹简后的脸庞微微发烫,他正不知如何应对,前方忽然传来戒尺敲击桌案的清脆声响。

"肃静。"

梵音宗老师的声音不怒自,兰茶青吐了吐舌头,乖乖转回身去。

日晷的影子仿佛被黏住了,明明已过了两三节课的时间,窗外的日头却只挪动了分毫。临钰指尖轻抚玉簪花,感受到结界中缓慢流动的灵力——这是梵音宗特有的"延时结界",将一瞬拉长成永恒。

周围的听学者们已显出疲态,有人以手支颐,眼皮不住打架;有人干脆伏在案上,竹简成了最好的枕头。

唯有临钰脊背挺得笔直,眼中映着老师挥袖展现的万里山河幻象,那些晦涩的术法要诀在老师口中化作清泉,将他灵台洗得透亮。

"可有不明处?"老师广袖一拂,幻象化作流萤消散,戒尺在案上轻敲三下,惊起几个打盹的学子。

课堂静得能听见墨汁在砚台中干涸的声响。就在老师伸手欲摇课铃时——

"弟子有一惑。"

清越的声音惊醒了前排正与周公对弈的兰茶青,她猛地抬头,发间银铃脆响,引得周围几个学子忍俊不禁。

临钰捧着竹简起身,衣袂垂落如瀑,他指尖点在泛黄的竹简某处:"‘斩妖缚邪,杀鬼万千’这句...与我道门慈悲之本似有相悖。"玉簪花在他胸口微微发烫,"既言众生平等,何不以‘渡’代‘杀’?"

老师片刻沉吟后,苍老的声音里带着笑意:"三十年前老衲与青城山主论道时,也说过同样的话。"他袖风扫过,竹简上的"杀"字竟化作金粉重组,赫然变成"渡"字。

兰茶青回头望着临钰,眼睛亮得像含了星子。她悄悄将一张杏花笺推到后方,上面墨迹未干:"原来小古板也会造反?"

临钰垂眸掩住笑意,却在展卷时发现老师新改的咒诀旁,多了一行朱批小字:"然渡不得者,亦当雷霆手段——此谓慈悲。"

"铛——"

青铜铃音穿透结界,在檐角惊起一群白翎雀,原本凝滞的时间骤然流动,窗外的日影"唰"地斜了三寸。

学子们如退潮般涌向门口,有人碰翻了砚台也顾不得捡,墨迹在青砖上拖出长长的尾巴。

"喂!"兰茶青一把拽住临钰的衣袖,"我们兰家藏书阁有《九丘》孤本!"她眼睛亮晶晶的,像是捧出了最珍贵的糖果,"连梵音宗都没有的禁术典籍,我带你去看好不好?"

临钰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胸前的玉簪花,"嗯"字刚到嘴边,忽听得身后传来老师苍劲的声音:"那位戴花的弟子——"

他浑身一僵,老教师正拂开人群走来,腰间卦盘上的铜钱哗啦啦直响——那是测灵根的法器!临钰猛地一个深揖,广袖"哗"地铺展如屏风,恰好遮住胸前微光的玉簪。

"学生告退!"

话音未落,他已然旋身撞进人群,素日规整的衣带勾倒了笔架,七八支狼毫"噼里啪啦"砸在追来的兰茶青脚边。

"你跑什么呀!"少女气得跺脚,发间银铃乱颤。

老师立于门边,广袖轻拂,结界如薄纱般收拢,在他掌心化作一卷泛黄名册。

指尖划过纸页,密密麻麻的墨字竟无一个与方才那少年呼应,忽然,书页无风自动,"哗啦啦"向前翻过数页——一个被岁月尘封的名字正泛着微光。

"临钰..."老师指腹抚过那隐约浮现的笔迹。

而此时,临钰正穿过人群疾行,青石板在他脚下发出细碎的回应,玉簪花在衣襟里发烫。身后银铃声越来越近,还夹杂着兰茶青的喊声:"你跑什么呀!我又不吃人!"

路过的学子纷纷侧目,有人被撞得转了个圈,临钰额角沁出细汗——若这样直奔洛怀瑾处,无异于将"冒牌货"三个字写在脸上。

所幸学宫建筑依山势而建,飞檐斗拱间藏着无数岔路,他忽地闪进一条窄巷,青苔瞬间吞没了脚步声。

后背紧贴冰凉的砖墙,他听见银铃声从主路掠过,兰茶青懊恼的嘀咕声随山风飘远:"怎么比山魈还溜得快..."

待四周重归寂静,临钰才从阴影中探身,"这姑娘比丹炉里的三昧真火还难缠。"临钰掸了掸衣袖上的青苔,嘴角还噙着未散的笑意。

他正欲转身,忽然撞上一堵无形的墙——"嘭!"

灵力震荡如涟漪般在空气中显现,淡金色的符文一闪而逝,临钰跌坐在湿冷的石板上,尾椎骨的疼痛让他倒抽一口凉气,指尖试探性地向前伸去,却在触及结界时迸出蓝紫色的电光,"嘶——"他猛地缩回手,指腹已泛起灼伤的焦痕。

"好阴毒的法阵..."临钰凝神探查,灵力如丝线般沿着结界游走。这阵法竟将生门完全封死,阵眼却设在结界之外,分明是要将误入者困死在此处。

两侧高墙投下幽暗的影,青瓦屋檐在暮色中如同蛰伏的兽脊。

临钰摩挲着胸前的玉簪花,忽然想起洛怀瑾今早系花时说的话:"若你戌时不归,我便当是哪个不长眼的把你掳去当药引了。"

他忍不住轻笑出声,笑声在空巷里显得格外清亮,这反应连他自己都怔住了——他本是个丹炉化形,七情淡薄本该如青烟般淡泊的七情,何时染上了人间烟火气?

记忆里忽然浮现那个吞下转魂丹的女子,她倒在雨中的模样,与此刻巷口飘落的花瓣诡异地重叠,所谓"重要",当真能超越生死么?若有一天自己也能遇见这样的"重要",是否也会如那女子般义无反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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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照丹炉生紫烟
连载中鸣蜩半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