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径通幽处,青石小径在雨雾中蜿蜒隐没。
临钰忽觉额前一凉,抬头时,细密的雨珠已连成银线,簌簌地坠下。
他闪身避至古槐下,树冠筛下的雨滴在衣衫上洇出深色痕迹,指尖探入穹囊,触到那柄桐油纸伞的竹骨时,洛怀瑾递伞时的神情忽又浮现——"南岭多瘴雨",那人说话时总爱带着几分笑意。
伞面"嘭"地绽开,绘着的墨竹在雨中愈发苍翠,可越往深林去,雨脚愈急,原先清脆的敲打声竟化作擂鼓般的闷响。
一道紫电劈开云层,雷声追着电光碾过树梢,震得伞骨微微发颤,临钰攥紧伞柄正要折返,靴底青苔突然活了似的——整段山路如掀起的缎带,将他狠狠甩向悬崖。
天旋地转间,临钰的指甲抠进石缝里的蕨草,泥水顺着腕骨灌入袖中,那丛蕨草发出细微的断裂声,根须带着湿土簌簌剥落。
临钰下意识将油纸伞横抱在胸前,坠落时听见伞面"哗啦"撕开的气流声。
后背着地的刹那,伞骨"咔嚓"折断的锐响与闷哼同时响起,他蜷成虾米,喉间泛着铁锈味,怀中断伞的竹刺扎进掌心,这点锐痛反倒让人清醒。
雷声在悬崖上方翻滚,临钰苦笑着抹去眼皮上的雨水——方才生死关头,那些倒背如流的避水诀、御风咒,竟像被雨水泡化的墨字,半点也记不真切了。
缓了很久,临钰才撑着折断的伞骨慢慢站起来,四周黑得像是浸透了浓墨,雨水顺着他的睫毛滴落,在脸上划出蜿蜒的痕迹。他眯起眼,试图在黑暗中分辨方向,忽然——
"轰!"
一道惊雷劈开天幕,煞白的电光如刀刃般划过谷底。临钰瞳孔骤缩,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白骨。
成堆的白骨。
森白的骸骨在闪电下泛着冷光,横七竖八地堆积在泥泞中,有些已经被雨水冲刷得发亮,有些则半掩在湿土里,空洞的眼眶直勾勾地望向天空。
"咔嚓!"又一道闪电劈落,雷声如巨兽低吼,在山谷间回荡,临钰猛地抬头,只见头顶的出口处电光交织,无数紫雷如游蛇般盘旋缠绕,眨眼间竟形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雷电结界,将整个山谷彻底封死!
"糟了!"临钰心头剧震,顾不得浑身疼痛,迅速掐诀结印,足尖一点,整个人如离弦之箭般朝出口掠去,他必须在雷电完全封锁前找到缝隙!
"轰隆!"
一道碗口粗的雷柱骤然劈下,精准无比地击中他的后背!剧痛瞬间席卷全身,临钰闷哼一声,如断线风筝般重重砸回谷底,溅起的泥水混着血腥气,在雨幕中弥漫开来。
临钰重重跌进白骨堆里,骨骼碎裂的脆响在雨声中格外刺耳。
雷电法阵已然成型,紫白交织的电光将谷底照得如同白昼,他这才看清——每具骸骨的胸腔处都烙着焦黑的雷纹,那痕迹并非寻常雷电的枝状裂纹,而是宛如天书符咒般精密繁复的纹路。
指尖擦过一具头骨上的雷痕,竟有细微的金芒在焦黑中流转。
"这是……"临钰呼吸一滞,染月在指间发出不安的嗡鸣,他低头看去,自己手臂上被雷法灼出的红痕如藤蔓缠绕,与白骨上劫雷印记相比,简直像是孩童的涂鸦。
十八道天劫雷,传说中劈开仙凡界限的煌煌天威。
临钰突然踉跄着后退,靴跟碾碎了一截臂骨,这些骸骨上的雷痕太过完整——没有挣扎的痕迹,没有渐进式的损伤,就像是被十八道天劫同时贯穿。
可自古以来,能引动天劫者不过寥寥,怎会在此堆积成丘?
"除非……"他喉结滚动,雨水顺着下巴滴在森白的头骨上,"有人把天劫转嫁到了他们身上。"
这个念头刚起,染月突然烫得惊人,临钰恍惚看见白骨堆深处浮现金色锁链的虚影,那些锁链上刻满与雷痕同源的符文,正缠绕着每具骸骨的脚踝,远处一具较新的尸骨腰间,半块梵音宗玉令在电光下泛着青芒。
临钰突然脚下一滑从骨堆滚落,后腰撞上块突出的岩石,"我在想什么啊……"临钰抹了把脸,掌心沾着不知是雨水还是冷汗。
地面突然震颤起来,碎石在白骨堆上簌簌滚动,远处的黑暗被一道闪电劈开,伴随着沉闷的雷声,一个庞然巨影踏着尸骸缓缓逼近。
那怪物足有两丈高,青灰色的皮肤上布满雷电灼烧的焦痕,背后生着一对肉翅,每走一步,地面便陷下三寸,它长着猿猴般的狰狞面孔,额前却生着弯曲的犄角,豹尾在身后甩动,扫过之处白骨尽成齑粉。
"竟然有活人。"雷鬼的声音如同滚雷,它咧开血盆大口,"呸"地吐出一堆碎骨残肉。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临钰胃里一阵翻涌,冷汗瞬间浸透后背。
——是雷鬼!
传闻中吞噬渡劫者的凶煞之物,专食血肉!
临钰强忍眩晕,指尖迅速掐诀,染月光华大盛,一道赤红的结界骤然展开,他借势猛踏地面,身形如箭,再次朝雷电法阵冲去。
"轰!"
一道紫雷劈落,临钰被狠狠砸回地面,喉间涌上腥甜,还未等他爬起,脚踝突然一紧——雷鬼的利爪已钳住他的小腿,将他倒提而起!
"竟然还是仙身!"雷鬼凑近嗅了嗅,腐烂的吐息喷在临钰脸上,黄浊的涎水滴落,"大补!"
"我是太清宫……弟子……"临钰挣扎着,血液倒流使眼前阵阵发黑,"你若伤我……天尊必……"
雷鬼充耳不闻,利爪一勾,扯下临钰腰间的穹囊,它满怀期待地抖了抖,却只倒出一堆干柴枯枝。
"一品灵器的穹囊,你就装这些破烂?!"雷鬼暴怒,爪尖收紧,临钰的脚踝顿时传来骨骼错位的脆响。
"你……"临钰疼得冷汗涔涔,却仍扯出一丝冷笑,"不识货……"
雷鬼的血盆大口近在咫尺,腥臭的吐息喷在临钰脸上,就在他绝望闭眼之际,预料中的碎骨之痛并未降临,身体反而骤然一轻——
风声呼啸,后背重重砸在潮湿的泥土上。
"'嗯'!你怎么样?"熟悉的声音带着颤抖。
临钰猛地睁眼,兰茶青沾着泥渍的脸庞在视线里晃了三次他才敢确认,喉头一哽,他踉跄着撑起身子,沾满血污的手将少女往身后拽:"你怎么——"
"我的鼻子可灵光了。"兰茶青挣开他的手臂,屈膝半蹲,双臂如游蛇般交叠,淡青灵力在掌心流转成漩涡:"这缚魔阵许进不许出。"
雷鬼的狞笑震得岩壁簌簌落灰:"百年未尝的蛇羹......"黏腻长舌扫过獠牙,"倒比这小神仙更合胃口。"
"放肆!我乃女娲旁系-仙门兰家!"兰茶青眸中青光暴涨,衣袂翻飞间已旋身而起,她指尖灵力化作漫天青鳞,每一片都精准截断雷鬼的攻势,那庞然魔物竟被她逼得倒退三步,腐肉上腾起缕缕黑烟。
临钰怔怔望着少女翻飞的衣角,突然发现她束发的绸带不知何时已染成暗红。
雷鬼生性狡黠,几番交手后便摸清了兰茶青的招式,它狞笑着猛然跺地,数道暗紫色雷印如毒蛇般从地面窜出,瞬间缠上兰茶青的四肢,她闷哼一声,身形微滞,灵力流转顿时迟滞了几分。
临钰瞳孔骤缩,毫不犹豫地催动染月,一道结界笼罩在兰茶青周身,他咬牙冲上前,挥剑斩断缠绕她的雷印,低喝道:“小心它的雷咒!”
兰茶青眸中寒光一闪,借势旋身,双臂灵力骤然凝成两柄青鳞蛇刃,锋刃上淬着幽冷寒芒,她抓住雷鬼一瞬的破绽,双刃如毒牙般狠狠刺入它的胸膛!
然而,雷鬼却只是低头看了看插在胸口的蛇刃,嘴角咧开一抹讥讽的笑,它抬手握住刃身,竟硬生生将利刃拔出,丢在地上,伤口处没有流血,反而蠕动着愈合,黑紫色的魔气翻涌,转眼间恢复如初。
“仙门?”雷鬼嗤笑,声音如闷雷滚动,“不过是一盘开胃小菜!”它猛然伸手,一把攥住兰茶青的长发,将她整个人提至半空。她痛得闷哼一声,双腿悬空挣扎,却挣脱不开。
就在雷鬼张开血盆大口,欲将她生吞的刹那——
一道银光如流星般划过!临钰不知何时已拾起地上的蛇刃,纵身跃至雷鬼身后,对准它那对肉青色的巨翅狠狠刺下!
雷鬼发出震天怒吼,双翅被利刃贯穿,随即被临钰狠狠一划,撕裂出两道狰狞的伤口!刹那间,谷底电闪雷鸣,狂风骤起,雷鬼痛得疯狂甩动身躯,兰茶青被甩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找死!”雷鬼暴怒,猛然转身,口中凝聚出一颗刺目的电闪球,直轰向临钰!
“轰——!”
临钰被炸飞出去,狠狠砸进白骨堆里,他浑身剧痛,骨骼仿佛寸寸碎裂,余电在经脉中肆虐,痛得他几乎昏厥。鲜血从嘴角涌出,视野逐渐模糊。
……要死了吗?
耳边传来雷鬼沉重的脚步声,大地震颤,死亡逼近。
……那个傻姑娘,不该死在这里……至少……让她逃出去……
他艰难地动了动手指,试图再凝聚一丝灵力,可身体已经不听使唤。
临钰急促喘息着,额间渗出细密的汗珠,一道妖冶的红光自视野边缘悄然蔓延,如血月般浸染了整个视线,指间蓦地腾起一股暖流,那温度不似凡火,倒像是从骨髓深处燃起的生命之火。
"染月?"他下意识轻唤,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法器似有灵性般回应着他的呼唤,那热流骤然暴涨,如燎原星火般席卷全身。每一寸肌肤都在战栗,每一根骨骼都在嗡鸣,方才撕心裂肺的疼痛竟在这烈焰般的温暖中寸寸消融。
临钰恍惚觉得,自己仿佛正在涅槃重生。
白骨堆外,雷鬼正狞笑着翻找猎物,忽然,森森白骨间渗出缕缕红光,继而整个骨堆都开始震颤。
未等雷鬼反应,一道赤色身影破骨而出临钰凌空而立,衣袂翻飞间露出指间那枚血色宝石,其光华之盛,竟将幽暗谷底映照得如同炼狱。
"燃。"
一字真言裹挟着滔天威压席卷而出,红缨尾端迸发出妖异的蓝红烈焰,那火舌竟似有灵智般缠上雷鬼身躯,怪物发出凄厉嚎叫,在业火中疯狂扭动。
临钰却在这时重重跌落在地,他苦笑着感受体内枯竭的灵脉——洛怀瑾赐予的这件上古法器,以他现在的修为,怕是连十分之一的威力都未能施展,方才那惊艳一击,已然抽空了他全部灵力。
染月在他掌心微微发烫,似在嗔怪主人的不给力。
雷鬼疯狂拍打着身上的火焰,可那红蓝交织的烈焰如附骨之疽,无论如何也扑不灭。它嘶吼着,猛地展开残破的双翼,化作一颗熊熊燃烧的火球冲天而起,狠狠撞进雷电法阵之中。电光如鞭,疯狂抽打在它身上,总算撕扯下部分火焰。
当它再次落地时,上半身已烧成焦炭,黑烟从裂开的皮肉间升腾。然而,除了那双被彻底焚毁的翅膀,它的血肉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蠕动、愈合,骨骼咔咔作响,狰狞可怖。
“完了……”
临钰的伤势虽被染月治愈,可灵力耗尽,再无反击之力,他咬紧牙关,踉跄着冲向兰茶青,她早已昏迷,气息微弱。
临钰一把将兰茶青抱起,跌跌撞撞地往乱石堆后躲去。
“吼——!!!”
雷鬼彻底恢复时,发现自己的双翼已成焦炭,再也无法飞行,它暴怒至极,仰天咆哮,口中喷吐出无数闪电球,疯狂轰击着谷底崖壁。
巨石崩裂,碎石如雨,整个山谷都在震颤。
临钰将兰茶青护在怀中,碎石擦过他的脊背,划出道道血痕,可他知道,雷鬼绝不会放过他们。
“轰——!”
电光骤闪,雷鬼以雷电化斧,身形如鬼魅般逼近,它高高扬起手臂,引动法阵之力,一道刺目的雷光在它掌心凝聚,宛如天罚之刃,轰然劈下!
临钰瞳孔骤缩,千钧一发之际,他猛地将兰茶青向后一抛。
死亡的阴影笼罩而下,他原以为自己能坦然赴死,可此刻,心中却翻涌起无尽的不甘。
——还有未竟之事。
——还有未护之人。
他缓缓闭上眼,耳边只剩下雷霆的轰鸣。
"诛!"
都说人将死之际最后失去的是听觉,临钰的耳畔传来震耳欲聋的爆裂声,仿佛万载玄冰轰然炸碎,刺骨的寒意裹挟着细碎冰晶扑面而来。
死人也会觉得冷吗?更奇怪的是,方才那声清冽的施法咒诀,分明是......
"怎么哭了?"带着笑意的嗓音突然响起,温热的指尖轻轻拭过他的脸颊。
临钰恍惚抬头,洛怀瑾戏谑的眉眼近在咫尺,熟悉的酒香混着花香萦绕鼻尖,让他眼眶发烫,他颤抖着伸手触碰对方的脸颊——柔软的,温暖的,不是幻觉。
"我还以为......"临钰脱力地靠进那个怀抱,喉头哽咽,"这次真的......"
"有我在,阎王爷也不敢收你。"洛怀瑾将他打横抱起,衣袖扫过满地冰晶,余光瞥见昏迷的兰茶青,临钰虚弱道:"救她。"
"知道。"洛怀瑾颔首,脚下霜纹无声蔓延,将女子轻轻托起,临钰仍不安地望向雷云散尽的天空:"那个雷鬼......"
"死透了。"洛怀瑾突然收紧手臂挡住他的视线,贴着他耳垂低笑,"别看,会做噩梦的。"
临钰这才注意到四周散落的诡异冰晶,每一片都泛着幽蓝光泽,隐约可见扭曲的黑影被封冻其中,他默默把脸埋进洛怀瑾肩头,听见冰晶在对方靴底碎裂的细。
洛怀瑾正要带临钰离开,怀中人却忽然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襟。
"等等......"临钰声音微弱,带着几分懊恼,"你给我的穹囊,还有那些柴火......都被雷鬼夺去了。"
"知道啦。"洛怀瑾无奈低笑,小心翼翼将他放下,临钰双腿仍有些发软,整个人半倚在他臂弯里。
洛怀瑾单手掐诀,指尖灵光一闪,远处散落的柴火簌簌而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纷纷飞回悬浮在半空的穹囊中。
洛怀瑾又朝昏迷的兰茶青遥遥一点,女子身形化作点点莹白微光,如流萤般向谷外飘散。
"你把她送哪儿去了?"临钰睁大眼睛,望着那渐逝的光点。
"自然是她该去的地方。"洛怀瑾收回手,戏谑地捏了捏临钰的脸,"怎么,还想让我一手抱一个?"
临钰耳尖微红,正想解释此地的异常,却见洛怀瑾轻轻摇头,眸中闪过一丝警示,他立刻会意,乖乖闭了嘴。
"该回去了。"洛怀瑾揽紧他的腰,足尖轻点,两人便如乘清风般翩然跃起,转眼消失在幽谷上空。
回到小院,临钰身上虽无外伤,但灵力几乎耗尽,整个人虚弱得像张苍白的纸。
洛怀瑾不得不扣住他的手腕,将自身灵力缓缓渡过去,温润的灵力如春溪流淌,临钰却越发羞愧,指尖不自觉地蜷缩。
"劳你费心了......"临钰垂首坐在榻边,声音闷闷的,"都怪我要去听学,还乱跑......"
洛怀瑾忽然伸手戳了戳他的后脊,临钰猝不及防"嘶"地笑出声,方才凝滞的气氛顿时松快起来。
"能乱跑出这等名堂的,"洛怀瑾眼中噙着笑,"你倒是头一个。"
临钰不好意思,任由对方扶着躺下,锦被带着阳光的气息,他刚要阖眼,忽然想起什么:"你毁了梵音宗的结界,他们竟毫无反应?"
"这说明啊——"洛怀瑾拎起酒壶晃了晃,檐角风铃在他眼中投下细碎的光,"这是个人尽皆知,又......不为人知的秘密。"
"自相矛盾。"临钰蹙眉。
"凤凰木到手便好。"洛怀瑾哼着小调往门外走,绛衣扫过门槛时顿了顿,"别想太多。"
待脚步声远去,临钰望着帐顶出神,本该庆幸死里逃生,心口却泛着莫名的酸涩。
修行者常说入世出世,可这世间百态,哪一桩不是鲜血淋漓?谷底那些森森白骨,也曾是某人某家的心上月、掌中珠吧......
窗外,一片枯叶打着旋落在青石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