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如堕烟海 开雾睹天

暗,无边无际的暗。

临钰置身于浓稠的墨色之中,唯有天际那轮赤月散发着妖异的光芒,那月大得骇人,宛如一只淌血的眼瞳,冷冷俯瞰着一切。

月下,洛怀瑾的背影孤绝,他手中的长剑滴落着暗红色的血珠,每一滴坠地都激起细小的尘埃。

剑气森然,裹挟着说不尽的戾气与苍凉,将他的轮廓勾勒得愈发锋利。

"怀瑾......"

临钰的呼唤轻若游丝,话音未落,死寂的四周突然沸腾起来。

凄厉的哀嚎声从四面八方涌来,像无数双无形的手撕扯着他的神经,头痛欲裂间,他看见洛怀瑾面前凭空裂开一道深渊——翻滚的雷云裹挟着闪电,化作巨大的漩涡,仿佛要吞噬天地。

狂风骤起,飞沙走石间,临钰踉跄着向前扑去,衣袖在狂风中猎猎作响,他拼命伸手想抓住那抹即将消散的身影。

"别走——"嘶哑的呼喊被风声撕碎,指尖每次都将将触到衣角,却终究徒劳。

忽然,洛怀瑾纵身跃向漩涡中心,衣袂翻飞,那道背影决绝得令人心颤。

"怀瑾!!!"

临钰猛然惊醒,高举的手臂僵在半空,五指张开,冷汗顺着额角滑落,他怔怔地望着自己颤抖的掌心,那里还残留着梦中撕裂般的痛楚。

"小钰,你醒了。"楚竹正欲往鎏金香炉中添一撮安魂香,忽见临钰惊醒。

她搁下香匙,冰凉的手指握住他颤抖的掌心,那双手的温度,让临钰想起多年前雪夜里,师姐为他暖手时掌心的温度。

"师姐?"临钰恍惚间被搀扶着坐起。

亭外雷光乍现,紫电划破长空,竟与梦中诡谲的漩涡有几分相似,他望着窗外明灭的天光,喉间干涩:"我睡了多久?"

"两天。"

楚竹拧了条热毛巾递来,水汽氤氲间,临钰擦过脖颈,水珠顺着锁骨没入衣襟。

他将毛巾放回铜盆时环视四周,青玉案上药盏犹温,却不见那道总爱唠叨的身影:"鹤阑呢?"

"回术数仙人那里去了。"楚竹语气平静,却将一件云纹外袍叠得格外整齐,放在他触手可及处,"可还有哪里不适?"

临钰摇头,指尖无意识地攥紧被褥,他忽然觉得这副身躯里塞进了陌生魂魄——幻境中的记忆与梦境交织,让他分不清此刻的自己,究竟是那个在师姐膝头撒娇的小钰,还是背负着血债的临钰。

楚竹立在亭边,素白衣袂被风吹得翻飞,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

临钰披衣下榻,青石地面透着凉意,他走到楚竹身后,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师姐,这些年让您忧心,是我之过。"

楚竹猛然转身,眼中碎光颤动:"小钰,你...要同我生分么?"她抬手欲抚他发顶,却见少年本能地后退半步,这个细微的动作让她指尖一颤,终是闭眼掩去泪意。

待再睁眼时,又恢复成那个从容的大师姐模样:"你且再休养几日。"

"师姐..."临钰垂眸,鸦羽般的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他本就单薄,此刻低首站着,宛如一株被霜打过的青竹,"我...不知该如何自处..."

"活着就好。"楚竹嘴角弯起温柔的弧度,眼底却漫着化不开的苦涩,她转身点燃聚魂香,紫烟袅袅升起,在两人之间织成朦胧的纱帐。

床边赤魄双剑泛着幽光,临钰伸手,在触及剑柄时忽然顿住,青铜剑鞘上倒映出他陌生的眉眼,最终他还是将双剑揽入怀中。

"我...想去找怀瑾。"

这句话轻得像一片坠落的竹叶,却让楚竹正在合香炉的手猛地一颤,青铜炉盖"咔"地一声磕在炉沿。

"这些年..."她的声音突然哽住,指腹悄悄抹过眼角,"他过得并不比你好,不如...再等些时日?"

"从相遇起,赠物赐名...都只因我像小钰..."临钰低头凝视腕间"染月",在雷光下泛着赤芒,他忽然觉得自己像个笑话——连名字都是借来的。

"临钰!"楚竹突然抓住他的肩膀,"你就是小钰,从来都是!"

雨丝开始拍打亭檐,临钰终于抬头,湿漉漉的睫毛下,那双眼睛仿佛隔着千年光阴望向她:"没有这张脸...师姐当真认得出我吗?"

楚竹的手倏地松开,不禁苦笑,"原来如此..这也是他不敢直接告诉你的原因。"

胸口传来熟悉的绞痛,临钰踉跄着扶住朱漆亭柱,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看见楚竹的倒影在积水中扭曲——闪电划过时,她眼中翻涌的恨意比雷光更刺目。

"我恨不能..."楚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让天界所有人为你陪葬。"

"师姐..."临钰的呼唤散在雨里,他忽然意识到,此刻的每一句剖白,都像钝刀在凌迟守护他的人。

痛定思痛,临钰忽然端正衣冠,向楚竹行了一个最郑重的弟子礼,起身时,一滴水珠落在楚竹手背——不知是雨是泪。

诛仙台的云雾吞没了他的背影,临钰踏云而起时,赤魄双剑在鞘中嗡鸣,他的脚步却像陷入泥沼,原来最痛的犹豫,是明明近在咫尺,却再不敢相认。

恍惚间,临钰已置身琤云峰下。

胸口传来的钝痛让他步履蹒跚,刚踏上几级石阶,剧烈的头痛便如潮水般袭来。

记忆的碎片与现实的景象不断重叠交织,那些明媚的过往此刻都化作锋利的刀刃,一下下剜着他的心。

他终是支撑不住,玄色衣袍在石阶上铺开如折翼的墨蝶,意识消散前,余光里掠过几道灵巧的身影——是山中的灵兽吧...思绪未竟,黑暗已吞噬了所有知觉。

梦境如雾霭般漫上来,他看见洛怀瑾立在黑暗中,素白锦袍浸透斑驳血色,冰晶凝就的长剑被染血的缎带紧紧捆着,青年挺直的脊背绷成防御的弧度,那双总是含笑的桃花眼里凝着陌生的寒霜,连颤抖的剑尖都滴落着恨意。

"怀瑾..."临钰伸出手,指尖在虚空中划出小心翼翼的弧度,他记得上次梦境里扑空的触感,这次连衣袖都放轻了力道。

可狂风忽然暴烈,那个孤绝的身影在他触及前就碎成万千冰晶,混着漫天飞雪扑进他空洞的掌心,滚烫的泪水在脸上冻成冰痕,喉间哽住的呼唤化作白雾消散在凛冽的风中。

一缕微光刺破黑暗,临钰缓缓睁开眼。

素白的床幔被晨风轻轻拂动,木格窗外漏进的阳光在青砖地上描出菱花格纹,视线下移,一对毛茸茸的雪白狐耳正随着呼吸轻轻颤动——冥溟歪在椅上浅眠,衣摆垂落处蜷着几只火红的小狐狸,其中一只挨在临钰的枕边,呼噜声传入耳中十分安寝。

"冥溟?"他刚出声,那对狐耳便敏锐地竖起,冥溟睁开的金瞳里还漾着睡意,伸懒腰时广袖滑落,露出腕间叮咚作响的银铃。

"仙君可算醒了。"笑意在冥溟眼尾堆出细碎的纹路。

临钰撑起身子,锦被滑落时带起一阵清淡药香,"我竟昏睡这么久?"

"整整一天一夜。"冥溟话音未落,脚边的小狐狸们已打着哈欠鱼贯而出,有只胆大的临出门前还回头望了望,蓬松尾巴在门槛上扫出半弧夕照。

"实在叨扰了。"临钰略感歉意的笑道。

"您这话可要伤小狐的心了。"冥溟笑着取来软枕垫在他腰后,屏风外忽传来窸窣响动。

三五只狐狸顶着铜盆、叼着巾帕列队而入,最末的小家伙甚至抱着一盒香药,走两步就被垂落的包袱皮绊个趔趄。

临钰简单的洗漱了一下,待水声渐歇,屏风上浮动的影子逐一散去。

唯剩枕边的小狐轻巧跃入临钰怀中,指尖没入温暖皮毛的刹那,他忽然想起某个雪夜,也曾有人这样蜷在他膝头取暖。

"失礼了..."低语散在狐狸舒服的呼噜声里,窗外一树辛夷正簌簌落下淡紫花瓣。

冥溟重新在床沿坐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的流苏,他望着临钰微微泛红的眼尾,声音轻得像拂过竹叶的夜风:"您可是遇见什么难解之事了?"

临钰唇角扬起一个虚浮的笑,目光落在怀中酣睡的小狐狸身上,那团温暖的绒毛随着呼吸一起一伏,让他想起洛怀瑾随风飘动的发带。

"穗岁...近来可好?"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这转移话题的意图太过明显。

"禁足十年,小惩大诫罢了。"冥溟语气淡然,仿佛说的不是十年而是十天。

"十年..."临钰指尖一颤,惊醒的小狐狸不满地用尾巴缠住他的手腕,"那你..."他突然哽住,意识到自己的失言。

烛火在冥溟金色的瞳孔里跳动,映出几分温柔的笃定:"她在等我,我也在等她。这样的日子,反倒比从前更有滋味。"他忽然倾身,将一枚松子糖放在临钰颤抖的掌心,"每剥开一颗糖,每裁好一封信,都离重逢更近一步。"

临钰盯着糖纸上歪歪扭扭的"岁"字,胸腔里那股钝痛突然化作酸涩,他几乎要嫉妒这份笃定的守望。

"当年穗岁隐瞒我的往事..."

"那时的您眼里有光。"冥溟截住话头,扇骨轻敲掌心,"我们怎忍心用前尘旧梦,惊扰您新生的朝阳?"

窗外传来幼狐追逐落花的声响,临钰忽然想起洛怀瑾教他认星宿的那个夜晚,青年指着北斗七星说:"你看,斗柄东指即是春——"当时他只觉得这话耳熟,如今才明白,原来相似的对话早在百年前就发生过。

"可我分不清..."糖纸在掌心皱成一团,"他望着我的时候,究竟在看临钰,还是在透过我找小钰的影子?"积压多时的惶惑终于决堤,尾音染上哽咽,"若没有那些前缘,他会不会根本..."

冥溟的尾巴不经意扫过床帘,一只山雀恰落在窗棂,叼走了松子糖的碎屑。

"穗岁偷松子糖吃时像只馋猫,杀人的时候又像罗刹。"他忽然说起不相干的事,"可无论哪副模样,都让我想起初见时,她撑着油纸伞从桃树下走过的样子。"

风卷着残花扑进窗来,临钰忽然重生后的初见,洛怀瑾的笑是发自肺腑的重逢之喜。

早在那时,命运就已给出答案。

"记忆是河流,不是枷锁。"冥溟将温好的药盏放在他手中,药汤里浮着两瓣晒干的梅花,"它让您成为更完整的自己,而非困住您的牢笼。"

临钰望着盏中缓缓舒展的花瓣,那些纠缠不休的恐惧忽然变得很轻,轻得像怀中小狐狸的呼吸,像落在糖纸上的山雀,像药汤里渐渐融开的、经年梅花酿成的蜜。

"多谢。"他仰起头,眼角有星光闪烁。

临钰在琤云峰住下了。

他常常躺在院外的藤椅上,任由阳光透过枝叶斑驳地洒在身上,几只小狐狸蜷在他脚边,毛茸茸的尾巴偶尔扫过他的手腕,暖融融的,像是捧着一团不会熄灭的火。

他多是半梦半醒,前世的记忆总令他昏昏欲睡,身形愈发清减,宽大的衣袍被山风一吹,便勾勒出伶仃的轮廓。

某一日,他取出一只纸鹤,是鹤阑留下的那只,指尖凝了灵力,轻轻写下几行字。

明明自己心结未解,却反倒劝对方放下过往,恩怨两清。

纸鹤振翅飞远时,他望着天际怔忡良久,心想:自己究竟是怎么活过来的?

死后的事,恐怕只有洛怀瑾知晓。

可他还未准备好见他。

“你们怎么都没有狐狸味?”临钰拎起一只小狐狸的耳朵,笑着逗弄。

“仙君这问题,可真是怪癖。”冥溟的声音从院外传来,身后跟着一串火红的小身影,个个提着竹篮,摇摇晃晃地往石桌上放。

临钰起身帮忙掀开篮盖,香气顿时溢了出来,竟是凡间的菜肴。

糖醋鱼泛着琥珀色的光泽,清炒时蔬还带着露水的鲜嫩,甚至还有一盅炖得浓白的骨汤。

“它们去山下买的,您尝尝?”冥溟说得轻描淡写,可临钰知道,这荒山野岭,定是费了一些功夫。

他夹了一筷子鱼肉,入口鲜甜,竟比记忆里的味道还要鲜明,恍惚间,他想起小钰时期也曾吃过这样的菜,只是那时身旁有人替他挑刺,还笑话他:“吃个鱼都能走神?”

他低头笑了笑,冥溟见状,金瞳微弯:“琤云峰有处灵脉山洞,地势奇巧,能助修行。若仙君不嫌,可让它们带您去试试?”

临钰点头。

是该好好修炼了,总不能……以这副颓唐模样去见故人。

山洞幽深,石壁上凝结着莹莹灵露,呼吸间尽是清冽的灵气。

临钰盘坐其中,赤魄双剑横放膝前,闭目调息,竟发现小钰时期的修为并未消散,而是如涓涓细流,悄然汇入如今的灵脉。

有时,他会在洞中独自练剑,赤剑如焰,划破黑暗时,仿佛能听见往昔的回响——

“你这招‘燎原式’,手腕再沉三分。”

“小钰,看好了,这才是‘霜天’的真意。”

记忆里的声音清晰得让他心颤。

两月后,临钰正式向冥溟辞行,冥溟罕见地蹙了眉,狐耳微微垂下,却终究没多说什么,临钰正欲拱手作别,忽见对方从袖中取出一物。

一根雪白的狐尾,柔软如云,尾尖还缀着一枚小小的银铃。

临钰接过时,铃铛轻响,似有灵性般缠上他的手腕,他瞬间明了——这是护身之物。

“多谢。”他郑重收下,抬眼时,见冥溟已恢复往日从容,唯有那双金瞳深处,藏着一丝难以言说的怅然。

“仙君保重。”

山风掠过,临钰转身踏入云雾,赤魄双剑在腰间轻晃,如两簇不熄的火焰。

临钰独行至浮玉山,沿途七曜狱的暗哨密布,让他不由担忧浮玉山是否已遭不测,直至望见完好无损的结界,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放松。

他照例先去潭边祭拜那位无名姑娘,而后来到"柴柴居"前,推门前,初见时的场景忽地浮现,令他指尖微顿。

屋内空寂无人。

临钰心头一紧,洛怀瑾分明承诺在此相候。

他匆忙翻遍每个角落,最终在瀑布边的石桌上发现一盏白玉酒盏,底下压着张薄纸,仅书"幽都"二字。

"怀瑾!"临钰转身便走,却在洞口与山神迎面相遇。

"小神仙行色匆匆啊。"山神笑吟吟拦住去路。

"恕晚辈失礼,救人要紧。"临钰匆匆拱手。

山神捋须而笑:"那小子自己留的信,自己走的人,你急什么?"

临钰一怔:"前辈如何知晓?"

"老朽亲眼所见。"山神眼中闪过狡黠,"他啊,就是想看你着急。。"

临钰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担忧化作恼火,又转为无奈——这人果然一点没变。

"他真是个奇才。"山神感叹道,"当年只剩一缕残魂飘来浮玉山,我原以为......"

"残魂?"临钰猛然打断,"什么时候的事?"

"约莫三百年前?他在此闭关百年,天雷劫都劈了十几次......"

残魂、三百年,这些字眼如惊雷炸响,临钰眼前浮现梦中景象:洛怀瑾独闯天门,血染长阶,那些他不敢深想的片段此刻无比真实。

"晚辈告辞!"未等山神说完,临钰已化作流光破空而去,衣袖带起的疾风卷落一地山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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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照丹炉生紫烟
连载中鸣蜩半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