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赤魄双剑 钰魂游回

纸鹤引路的光晕消散在玉斗宫前时,临钰才发现事情有些蹊跷。

临钰镇定的走进玉斗宫,宫门两侧的青铜神兽柱发出"咔哒咔哒"的机括声,鎏金兽瞳随着他的脚步缓缓转动,殿内空荡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在穹顶下回荡。

"你找谁?"

脆生生的童音在背后响起,临钰转身时,眼前是个不及他腰高的孩童,却穿着织金玄端,发髻间一支玉衡簪泛着冷光。

临钰执礼的手顿了顿——这孩子周身流转的,竟是上清境的仙辉。

"太清宫临钰,应鹤阑神官之约前来。"他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

"鹤阑下界公干去了。"孩童抬起肉乎乎的小手,腕间金铃却发出沉浑的钟鸣,"三日前就走了。"

临钰眉心微蹙,纸鹤上的墨迹分明是新写的,还带着司命殿特有的龙脑香。

但玉斗宫前不是追问的地方,他只好再拜:"烦请仙君告知尊号,待鹤阑归来时......"

"吾掌周天星数。"孩童忽然踮脚,冰凉的小手拍了拍他的肩,霎时间,临钰仿佛看见万千星辰在那双稚嫩的眸中流转,"去吧,话会带到的。"

直到退出宫门,临钰后背才沁出一层薄汗,术数仙人——那位传说中测算天机的上古真仙,竟是这样一副孩童模样。

云阶在脚下延伸,他刻意放慢脚步,东天云海翻涌间,玉斗宫的全貌渐渐清晰:飞檐下悬着精巧的浑天仪,廊柱间暗藏齿轮咬合的银光。比起万家那些阴森的机关,这里的每一处机巧都暗合星辰轨迹,连转动的节奏都应和着天道韵律。

"临钰!"

一声压抑的呼唤让临钰猛然驻足,他循声望去,玉斗宫朱红的围墙上,几缕银丝般的结界光芒正在微微颤动。

鹤阑半张脸隐在飞檐阴影里,手指正灵活地拨弄着某种精巧的机关锁。

"你既在宫中,为何仙君要——"临钰压低声音,话未说完就被对方制止。

"噤声。"鹤阑指尖银光一闪,最后一道结界应声而解,他猫着腰从豁口钻出。

未等临钰反应,鹤阑已拽住他的手腕纵身跃下云端,疾风掠过耳畔,临钰看见鹤阑袖中不断抛出玉符,在身后织成迷阵掩盖足迹。

直到落在一处偏僻玉亭,鹤阑才松开汗湿的手。

"现在能说了?"临钰拂去袖上云气,发现鹤阑的指尖在微微发抖。

"你倒是听话。"鹤阑喘着气,从怀中摸出个机关鸟塞进亭柱暗格,"术数仙人都没留你喝杯茶?"

临钰无奈地笑了:"我若强闯,怕是要被那些齿轮碾成齑粉。"他目光扫过鹤阑衣襟上的禁制烙印,"你犯了什么忌讳?"

"我说的话,你还信么?"鹤阑突然转身,眼中闪着临钰从未见过的锐光,上次的对话忽然浮现在临钰心头——他只当是鹤阑认错了人。

"只要不是天方夜谭。"临钰正色道。

鹤阑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我找到个与你有关的人。"见临钰要开口,他急忙补充,"是你师姐。"

"事情未明前..."临钰轻叹,"别把我和你的恩人混为一谈。"

"可她指名要见你!"鹤阑急切的说道,"仙尊却突然不许我见你,还把我锁在观星台..越是遮掩,越说明有问题。"

"鹤阑。"他按住对方颤抖的手,"穗岁看过我的过去,若我真是你要找的人,怎会..."

"妖族幻术,人族谎话!"鹤阑甩开他的手,袖中机关零件叮当,"连仙尊都开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临钰望向远处玉斗宫流转的星轨,轻声道:"鹤阑,我怕你用错了心思,我真不是你要找的人。"

"就一次。"鹤阑突然挡在他面前,眼底映着天光云影,"信我这一次。"

临钰终究抵不过鹤阑灼灼的目光,轻叹一声点了头。

天界西南境常年笼罩在铅灰色的云雾中,诛仙台的煞气经年不散,即便位列仙班的神君们也对此地讳莫如深。

云靴踏过冷硬的玄石阶,临钰发觉四周的宫阁楼宇正以诡异的速度褪色远去,浓雾像活物般缠绕上来,很快连鹤阑的身影都变得影影绰绰。

远处天外天忽明忽暗的雷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又撕碎。

"当真有人居于此地?"临钰的嗓音不自觉地放轻,仿佛怕惊动雾中某种蛰伏的存在。

鹤阑的应答混在云雾里:"我也是偶然发现的,她等了很多年。"

又行百步,浓雾已稠得化不开,临钰忽然按住心口——某种陌生的悸动正随着雾中渐近的脚步声越来越强烈,指节下的胸腔里,心脏正撞击着一段被遗忘的记忆。

"何人擅闯诛仙台!"

清冷的嗓音如碎冰相击,在浓雾中荡开涟漪,那抹自雾中浮现的身影,像宣纸上晕开的墨痕,藏青裙裾上素白的花纹在走动间时隐时现,外罩的玄纱随步伐翻涌如夜潮,发间两枚冰玉钗泛着冷光,恰似刺破永夜的两点寒星。

"楚竹仙子。"鹤阑的称呼让浓雾微微震荡。

仙子眉间那点朱砂痣红得惊心,当那双瑞凤眼望过来时,临钰竟错觉有冰凉的指尖拂过自己神魂深处某个尘封的角落。

"太清宫...临钰。"

楚竹仙子纤白的手指间垂落一串碧玉念珠,每颗玉珠都泛着幽绿的萤火,修剪得极精致的指甲上,浮动着珍珠母贝般的虹彩,在抬手时划出几道冷光。

她缓步走近临钰,珠串轻轻托起临钰的下颌,发出细碎的声响,"不过同名罢了..."清冷的嗓音里藏着难以察觉的颤抖。

四目相对的刹那,楚竹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骤然紧缩,瞳孔深处翻涌起惊涛骇浪,将先前强压的期冀与失落尽数击碎。

"他没有骗我..."朱唇轻启,吐出的字句带着千年寒冰乍裂的震颤。

鹤阑早已泪落如雨,双膝发软几乎要跪倒在地。

临钰仓皇后退,袖中手指无意识地攥紧衣角,早知如此,就该把太清宫那尊丹炉真身背来才是,他强自镇定道:"二位当真认错人了。"

转身欲走时,一道氤氲雾墙倏然横亘前路。

临钰回身作揖,广袖在晨光中划出疏离的弧度:"仙子也要与鹤阑一同玩笑么?"

"且慢。"楚竹素手轻扬,一对长剑破空而出,长刃如赤焰凝魄,短锋似玄冰淬魂,剑身流转的光华映得三人面容忽明忽暗。

临钰负手而立,衣袂纹丝未动:"此物是?"

"连赤魄双剑都认不得了吗?"楚竹眼底骤然迸出刺骨寒意,那目光却分明穿透临钰,望向某个遥远的虚影,她将剑柄重重按入临钰掌心,冰火交织的剑气瞬间席卷临钰全身。

刹那间天旋地转,临钰仿佛坠入万丈深渊,失重感如潮水般吞没神智,连惊呼都凝固在喉间。

"师姐!"

临钰还未站稳,一道身影倏然从他半透明的身躯穿过——竟是梵音宗的景象,四周弟子往来如常,却无人察觉他的存在。

"小钰。"

清越的嗓音自身后传来,临钰猛然回头,只见楚竹一袭浅蓝白衣,眉目如画,笑意盈盈地朝前方挥手,而那里站着的,是一个与他生得一模一样的少年。

"师姐,你快去瞧瞧洛怀瑾那家伙。"少年扶额叹气,语气熟稔又无奈。

洛怀瑾?

临钰心头一震,若这少年是"小钰",那洛怀瑾口中声声唤的"临钰"……究竟是谁?

"听学要迟了。"楚竹轻拍小钰的肩,二人朝山径行去,临钰不由自主跟上,直到看见那道蹲在桃树下、衣袖卷至肘间的熟悉身影——

"洛怀瑾!"小钰扬声喊道。

树下人回头,一张沾了泥渍的脸笑得灿烂如朝阳。

临钰下意识抬手,指尖却穿透了那片虚影,而洛怀瑾已蹦跳着凑到小钰跟前,献宝似地举起酒坛:"新酿的梅子酒!埋土里窖上半年才够味——"

"师姐,我管不住他,你来。"小钰嘴上告状,袖中却滑出一方素帕,自然而然地替洛怀瑾拭去颊边污泥。

"无耘学究的课闷死人了……"洛怀瑾眨着眼狡辩。

楚竹屈指弹他额头:"天赋再高,也当知学海无涯。"话音未落,小钰已得意地扬起下巴。

"师姐教训得是~"洛怀瑾突然伸手捏住小钰脸颊,在对方炸毛前大笑着逃开。

两道身影追逐着消失在山道尽头,纷扬的桃花里,楚竹蹲下身,将那个歪斜的酒坛又往土中按了按。

泪水模糊了视线,临钰抬手去擦,却怎么也擦不尽。

恍惚间,满树红霞撞入眼帘,那是他们三人亲手栽种的桃林,如今枝桠低垂,熟透的蜜桃将青枝压成温柔的弧度。

“接稳了!”小钰扶着竹梯,仰头笑得狡黠。

梯子上的洛怀瑾踮着脚去够高处的桃子,楚竹站在树下,衣袂翻飞,外衫兜成柔软的网,稳稳接住坠落的桃实。

阳光透过枝叶,碎金般洒在他们身上,小钰忽然使坏,故意晃了晃梯子,吓得洛怀瑾惊呼一声,随即又笑骂着丢下一颗桃子砸他。

笑声清脆,惊起几只栖息的鸟雀,在红墙碧瓦间久久回荡。

后来,楚竹风尘仆仆地归来,从怀中取出一个包裹,解开时,寒光乍现——两柄长剑静静躺在其中,一柄如霜雪凝寒,一柄似赤焰灼灼。

“不周山底的双生玄铁所铸,正好配你们。”

洛怀瑾迫不及待地抽出冰剑,剑锋流转间,寒意凛然。他欣喜地挽了个剑花,眉眼弯弯地凑近楚竹:“师姐最好了!”

小钰却只是轻轻拿起那柄稍短的赤剑,指腹摩挲过剑身上的纹路,低声问:“师姐,这剑可有名字?”

楚竹微微一笑:“赤魄双剑。”

“师姐,你对我们太好了。”

画面如走马灯般飞速流转,洛怀瑾接过梵音宗的任命书,独自下山除妖,楚竹和小钰站在山门前相送,长风卷起他的衣袖,他久久望着那道远去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

不过几日,临钰也收到了任务,金兜山有邪祟作乱,需他前往镇压。

幻境中的临钰心口发紧,可这不过是过往的残影,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重演。

"师姐放心,不过是个小妖,我去去就回。"小钰笑着扬了扬手中的任命书,"说不定我回来时,怀瑾那家伙还在外头晃悠呢。"

楚竹眉头紧蹙,眼中忧色难掩:"虽是小事,但毕竟是你第一次独自下山……"她欲言又止,最终从怀中取出一条编织精巧的络子。

"这是用护身符捻成的线编的,戴着它,莫要大意。"小钰接过,指尖触到络子时微微一颤,那上面还残留着师姐的体温。

"师姐待怀瑾可没这般细致。"他故意打趣,想冲淡凝重的气氛。

楚竹轻轻摇头:"他虽恣意,却知进退,而你……"她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看似沉稳,实则最易冲动。"

小钰将络子系在腕上,笑道:"师姐可别当面夸怀瑾,他会得意的尾巴翘到天上去。"

"我待你们,皆如至亲。"她抬手替他理了理衣襟,"万事小心。"

金兜山的邪祟果然不堪一击,可当临钰踏进深山,却察觉异样,妖气盘踞,绝非寻常精怪所为。

他没有回山复命,而是循着妖气深入,接下来的画面,正如鹤阑所言——

少年救下重伤的鹤阑,然后独自去引开妖物。

黎明未至,独角兕的金环已破空而来,临钰甚至来不及拔剑,骨骼碎裂的声音便淹没在滔天妖气中。

那护身的络子从腕间脱落,沾了血,埋进泥里。

梵音宗内,楚竹手中的茶盏突然碎裂。

她怔怔看着掌心被划出的血痕,还未回神,命牌碎裂的声响已从祠堂传来。

当她和匆匆归来的洛怀瑾赶到金兜山时,除了一地尚未干涸的血迹,什么也没能找到,那沾血的护身络子,被楚竹颤抖的手捧起。

"小钰……?"她轻声唤道,仿佛少年还会像往常一样,从树后跳出来吓她。

回答她的只有山风呜咽。

洛怀瑾双目赤红,剑锋出鞘三寸:"我去天界。"

"不可!"楚竹死死拽住他的衣袖,"那是神君坐骑,你难道要——"

"那又如何?!"他甩开她的手,剑气震碎周身山石,"便是凌霄殿,我也要掀了它!"

临钰浑身发冷,血液仿佛在胸腔里凝成寒冰,他紧闭双眼,却仍能听见雨水砸在青石上的声响——沉重、钝痛,像极了那年金兜山的雨。

他艰难地睁开眼。

滂沱大雨中,楚竹跪在泥泞里,她半边脸颊沾着干涸的血迹,分不清是洛怀瑾的,还是……她自己的。

那对赤魄双剑被她死死抱在怀中,剑鞘上的血被雨水冲刷,在素白衣袂上晕开刺目的红。

"对不起……"她的声音支离破碎,几乎被雨声淹没,"是师姐来晚了……"

雨水混着血水从她下颌滴落,她哭得浑身颤抖,原来楚竹此生,从未真正走出这场雨。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洛怀瑾偷偷把最甜的桃子留给他;楚竹在灯下为他们缝补修炼时扯破的衣袖;三人共饮一坛桂花酿,醉倒在满庭芳菲里……那支被洛怀瑾别在发间的玉簪花,从来都认得真正该绽放的地方。

"噗——"

一口鲜血喷涌而出,临钰踉跄着栽倒,赤魄双剑从手中滑落,砸在石板上,发出"铮"的一声清响。

那声音太像梵音宗的丧钟——迟来了百年,却终究还是敲响了。

"小钰。"楚竹的眉尖凝着化不开的忧色,就这样猝不及防撞进临钰模糊的视线里。

"师姐的护身符...还是有用的。"他气若游丝地笑了笑。

楚竹的泪水突然就落了下来,她死死咬住嘴唇,可哽咽还是从齿间漏了出来:"小钰..."

"都想起来了?"鹤阑扶着摇摇欲坠的临钰,掌心触到一片冰凉。

临钰微微颔首,眼前却不断闪现陌生的记忆碎片,搅得他神识混沌。

"借仙子一处静室。"鹤阑不由分说将人打横抱起。

楚竹广袖一拂,浓雾中现出蜿蜒石径,尽头是座琉璃亭,素纱帷幔被风吹得起伏如浪。

鹤阑将人安置在白玉榻上时,发现临钰的指甲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丝丝血迹。

聚魂香的紫烟在亭中袅袅升起,鹤阑用绢帕拭去临钰唇边血渍,低声道:"他神魂不稳..."

楚竹盯着香炉,瞳孔里映着跳动的火星,"哪怕血洗九重天...也难消我心头恨。"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日照丹炉生紫烟
连载中鸣蜩半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