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夕当夜,锦雁城灯火如昼。
水路停满彩船,灯影摇曳在粼粼波光间,恍若星河倾落,主街两侧悬满彩灯,朱红、靛蓝、鹅黄的光晕交织,映得行人衣袂生辉。
沿街叫卖声此起彼伏,尤以桂花酿最盛,甜香混着夜风,熏得人微醉,远处城楼下搭着戏台,锣鼓声隐约可闻,一派太平盛景。
临钰穿行在人潮中,眉头始终未展。
街上行人比他预想的更多,摩肩接踵,笑语喧阗,他素来不喜这般拥挤,此刻更是心绪不宁——兰茶青此刻应已潜入地牢,不知是否顺利。
“拿着。”
一盏月亮灯忽然递到眼前。
临钰一怔,抬眼见洛怀瑾正挑眉看他,暖黄的烛光透过素白灯纱,在掌心投下朦胧光晕,他下意识接过,指尖触及灯柄微凉的竹骨,这才回神。
“多谢。”他低声道,提着灯跟上洛怀瑾的脚步。
洛怀瑾依旧拎着一壶桂花酿,却未急着饮,只漫不经心地晃着酒壶,临钰随他穿行于长街,目光扫过四周——黑甲兵隐在暗处巡逻,铁靴踏地声被欢闹淹没,却逃不过他的耳朵。
这座刚易主的城池,此刻竟歌舞升平,实在诡异。
“想什么呢?”洛怀瑾忽然驻足转身,险些让出神的临钰撞上,他俯身凑近,眼中映着灯火,笑意浅淡。
临钰轻叹:“兰茶青此刻应当在地牢……不知是否顺利。”
“顾好你自己便是。”洛怀瑾语气沉静,字字清晰。
灯影晃动,临钰垂眸:“从前我也这般想……可不知何时起,便做不到了。”
夜风拂过,洛怀瑾笑意渐敛,他静静注视着临钰,良久,低声道:“我明白。”
倏然,临钰脚下浮现出一道浅色阵法,符文流转间泛着微光。
洛怀瑾眼神骤凛,一把扣住临钰的手腕向后拽去——却见阵法中仅飞出一只雪白纸鹤,轻飘飘落在临钰掌心。
“什么东西?”洛怀瑾松了手,眉梢仍凝着警惕。
临钰唇角微扬,指尖轻托起纸鹤:“是鹤阑的信。”他抚过鹤翼上细密的折痕,语气温润,“我那位天界友人。”
正要拆开纸鹤,一阵刺骨寒意忽地从脊背窜,。临钰猛地回头——长街灯火煌煌,人群熙攘,并无异样。
可方才那一瞬,他分明感觉到……
“怎么了?”洛怀瑾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临钰眯眼看向远处城楼:“那里……似乎有人。”
夜色中,城楼飞檐如钩,两道黑影静立檐角,衣袂翻飞如鸦羽,可眨眼间,那身影竟凭空消散,仿佛只是灯火晃出的错觉。
“人?”洛怀瑾上前一步,阴影覆住临钰半边肩膀,“看清了么?”
“……许是我眼花了。”临钰摇头,展开纸鹤。
泛黄的纸页上,墨迹凌厉:
七曜狱一尊六宗,锦雁城内首灵宗——墨麒、琼麟,慎防!
“玄霜尊之外,竟还有六宗?”临钰指尖一紧,七曜狱如深渊迷雾,愈探愈觉其诡谲难测。
洛怀瑾轻笑一声,酒壶在指间转了半圈:“知晓六宗不足为奇,难的是摸清底细。”他斜睨纸鹤,眸中浮起一丝讥诮,“你这朋友……倒有些门路。”
灯火映在他侧脸,笑意未达眼底。
人群忽然骚动起来,如潮水般向河道涌去——灯船游街开始了。
临钰猝不及防被推搡得踉跄几步,失去灵力的身躯此刻显得格外笨拙,他试图稳住身形,却险些被挤倒,情急之下脱口唤道:"洛怀瑾!"
话音未落,一只温热的手已攥住他的手腕。
"抱紧我。"嘈杂的人声中,这声低语清晰入耳。
临钰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一股力道拽入怀中,他下意识环住对方的腰身,鼻尖顿时萦绕着一缕清冽的酒香。
下一刻,脚下骤然悬空。
洛怀瑾揽着他腾跃而起,足尖轻点彩灯,几个起落间便掠至上游一处凉亭,此处远离主河道,游人稀少,却能将整条灯河尽收眼底。
临钰松开手,转身便被眼前的景象摄去了心神——
蜿蜒的灯船如星河倾泻,点点暖光倒映在水面,将整条河道染成流动的金色绸缎。
"难怪鹤阑总惦记着月夕灯船......"临钰不自觉地扬起嘴角,"若他也能看见,定会欢喜。"
"是吗?"洛怀瑾忽然凑近,唇角噙着笑,眼底却不见笑意,"那我把他抓来陪你一起看,如何?"
临钰一怔,转头正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他迟疑道:"你......认识鹤阑?"
"不认识。"
"那为何每次提起他,你都怪怪的。"
"没有。"洛怀瑾别过脸,语气轻快得刻意。
临钰抿了抿唇:"你说没有便没有吧。"
话音未落,脸颊突然被掐住,洛怀瑾修长的手指不轻不重地拧了一下,惹得临钰吃痛拍开他的手:"君子动口不动手!"
夜风拂过亭角,洛怀瑾俯身逼近,眼底映着流动的灯河,笑得肆意:"我非君子。"
临钰刚要反驳,夜空骤然炸开一团赤红火光。
"走水了——!"凄厉的喊叫声混着嘈杂人声传来。
两人循声望去,只见河道上首尾相连的灯船不知何时燃起熊熊烈火,火舌吞吐间已窜上两岸彩灯。
人群如受惊的兽群般推搡奔逃,却因太过拥挤反倒堵住了去路,火光映着张张惊恐的面容,惨叫声撕碎了月夕的欢庆。
临钰本能地要冲下去,却在迈步的瞬间僵住——他如今灵力尽封,这般火势下去不过是徒增伤亡,转头正要开口,却见洛怀瑾正举着酒壶作势欲泼。
"那是酒!"临钰一把按住他的手腕。
洛怀瑾任他抓着,目光沉静如水:"信我吗?"
这声音温柔得不像话,临钰心头蓦地一颤,像是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他怔怔松手,看着洛怀瑾扬袖将壶中酒液泼向夜空。
酒珠在月光下划出晶莹弧线,未及落地,天际已传来隆隆闷响。
滴答。
第一滴雨落在临钰鼻尖,带着清冽的桂花香,紧接着雨幕如天河倾泻,滂沱而下。
火舌在雨中不甘地扭曲着,最终化作缕缕青烟,劫后余生的人群仰面迎接这场及时雨,欢呼声此起彼伏。
临钰摊开手掌,接住几滴雨珠,能徒手唤雨的,六界不过寥寥数人,他忍不住偷眼看向身旁人,却正撞上洛怀瑾含笑的眸子,那笑意比灯火更暖,让他一时移不开眼。
"你...好厉害。"话一出口才觉失言,耳尖顿时烧了起来。
洛怀瑾轻笑一声,指尖拂去他发间水珠:"谬赞了。"
雨幕中,谁也没注意到远处城楼上,两道黑影正冷冷注视着这一切。
临钰猛然惊觉——原本遍布街巷的黑甲兵,此刻竟全部消失了,整座城仿佛被抽走了筋骨,只剩惊慌的百姓在收拾残局。
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
这场大火来得蹊跷,消失的守卫更是不寻常,他忽然想起城楼上那两道转瞬即逝的黑影,一个可怕的猜想在心底炸开:
七曜狱根本是故意举办月夕节!他们早料到兰家会趁乱劫狱!
"怀瑾,我要去救人。"临钰声音很轻,指尖却止不住地颤抖。他望向远处隐在夜色中的城楼,眼底映着未熄的火光。
"方才不是救过了?"洛怀瑾还在晃着空酒壶,语气懒散。
"帮我解开灵力封印。"临钰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兰茶青他们中计了!"
"解开封印?"洛怀瑾终于转头看他,眸色深沉如墨,"你是生怕七曜狱找不到你这个天界之人?"
"她为救我敢直面雷鬼,我岂能——"
"那我呢?!"
突然拔高的声音惊飞了檐下宿鸟,洛怀瑾一把扣住临钰肩膀,指节发白:"你以为我还能再看着你死一次?!"
话一出口,两人俱是一怔。
夜风卷着残叶从他们之间穿过,洛怀瑾仓皇别过脸,手上力道却更重了:"走。"
"你究竟在瞒我什么?"临钰挣扎未果,突然从怀中掏出鹤阑的信笺,素白的纸鹤振翅而起,在移位阵生成的流光中倏忽远去。
洛怀瑾徒劳地伸手,最终只是颓然垂落:"你非要......"
"你可以不帮,但不能拦我。"临钰望向他发红的眼角,声音软下来,"就像你有不愿说的事,我也有非做不可的事。"
最后一盏残灯在风中熄灭,黑暗中只余彼此交错的呼吸声。
夜风掠过屋檐,洛怀瑾的肩膀微微颤抖,临钰望着他低垂的头,心中一软,这人原是关心则乱。
指尖刚要触到对方肩头,洛怀瑾却突然抬头,月光下那张俊脸上哪有泪痕,分明挂着似嘲似悲的苦笑。
临钰的手僵在半空,讪讪收了回来。
"跟我走。"洛怀瑾嗓音沙哑,像砂纸磨过青石。
见他这般执拗,临钰忽觉心尖发烫,电光火石间,他猛地扑进那个带着酒香的怀抱,双手捧住洛怀瑾的脸颊时,分明感受到对方瞬间绷紧的肌肉。
踮起的脚尖带着决绝的意味,唇瓣相触时,临钰恍惚听见了花开的声音。
原来情动之时,连晚风都变得绵软,带着桂花酿的甜香在唇齿间流转,他几乎要沉溺在这片刻温存里,却突然惊醒——
"对不住。"
临钰退后半步,看着洛怀瑾唇上那红印,月光为证,这位素来从容的公子此刻竟像个被施了定身咒的木偶,连瞳孔都忘了收缩。
"怀瑾?"他试探性地晃了晃手。
"嗯?"失神的应答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帮我解开封印可好?"
"好。"
洛怀瑾抬手时,指尖还带着细微的颤抖,当封印解除的流光在临钰心口绽开时,他听见自己全身骨骼发出久违的轻响,灵力如春溪破冰,瞬间奔涌至四肢百骸。
"多谢!"临钰匆匆握拳行礼,衣袂翻飞间已踏风而起。
夜风微凉,洛怀瑾扶着额角,意识渐渐回笼,他晃了晃仍有些昏沉的脑袋,抬眼四顾,哪里还有临钰的影子?
方才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温软的触感,近在咫尺的呼吸,还有那几乎让他神魂失守的……
等等!
洛怀瑾猛地抬手,指腹重重擦过唇角,瞳孔骤缩,随即勃然大怒——
"魅术?!"
洛怀瑾气得指尖发颤,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字来:"竟敢用魅术?他跟谁学的这种下作手段!"
魅术是妖族最不入流的法术,无需灵力,只凭眼波流转、气息交融便可惑人心神。
正因粗浅,稍有戒备之人皆可识破——可偏偏临钰第一次用,就让他着了道!
洛怀瑾狠狠攥紧拳头,骨节咔咔作响,夜风卷着未散的桂花香拂过唇畔,那抹温热触感仿佛仍在……
"混账东西!"他咬牙切齿地咒骂,却不知是在骂临钰,还是在骂那个竟被区区魅术蛊惑的自己。
锦雁城城楼内,黑甲兵如潮水般围拢,临钰眼中寒光一闪,手中染月在黑夜中闪着妖冶的赤光,所过之处,黑甲兵阵型大乱,数层护身咒在他周身流转,硬生生撞碎了城楼结界。
烟尘未散,临钰已踏入内城,靴底突然传来异响,北方随即响起沉闷兽吼。
临钰单膝点地,指尖触地的刹那,整片地面突然如活物般翻涌起来,青石板化作浪涛,临钰纵身而起,却在三丈高处"砰"地撞上无形障壁。
"这可是琉璃阵!"烟霭中传来天狗刺耳的嘲笑,"天界人果然都是睁眼瞎!"
数十双兽瞳在雾中亮起,斑斓皮毛若隐若现,临钰抹去嘴角血渍,染月突然迸发赤芒:"太清紫火都炼不化我,何况这破玻璃罩子?"掌心翻覆间,幽蓝火苗窜上琉璃障壁。
兽群哄笑戛然而止,那火竟顺着阵法纹路疯长,转眼将整个空间化作熔炉。
琉璃壁在高温中扭曲变形,裂纹如蛛网蔓延,当第一块透明碎片崩落时,临钰突然张开双臂,任烈焰吞没全身——在八卦炉中淬炼过的灵识,此刻正贪婪地吸收着滔天火浪。
"破!"
染月剑啸如凤鸣,琉璃阵轰然炸裂,飞溅的火焰碎片化作火雨,兽群哀嚎着四散奔逃。
临钰踏火而出,衣袂翻飞间,每一缕火星都在他周身欢跃流转,恍若火神临世。
黑甲兵如潮水般涌入,兽族的嘶吼与兵刃的碰撞声交织成一片,临钰以灵力格挡,正欲迎战,忽见黑甲兵后方又涌出一批人影,两股势力如怒浪相撞,厮杀成一团。
敌友难辨,他只得且战且退,染月寒光闪烁,将逼近的黑甲兵一一斩退。
这时,一名年轻男子疾步靠近,抱拳低喝:“多谢阁下破阵!”
“你们是谁?”临钰侧身避过一刀,反手将偷袭者踹飞。
“兰家的人,来助青姐脱困!”男子匆匆答完,便又挥刀杀入战局。
临钰轻嗤一声——原来自己被人当成了开路的先锋,不过眼下救兰茶青要紧,他也懒得计较。
黑甲兵源源不绝,兽族更是凶悍异常,兰家众人渐显颓势。
临钰虽能自保,却也无法兼顾所有人,就在战况胶着之际,夜空中骤然炸开一道蛇形焰火,赤光映照下,有人高喊:“是青姐的信号!”
临钰眸光一凛,染月横扫,烈焰如怒龙翻卷,硬生生逼退周遭敌众,再拖下去,别说救人,恐怕所有人都得葬身于此,他身形一闪,掠至方才那男子身侧,沉声道:“你们且战且退,不可恋战,我先去寻兰茶青。”
男子喘息着点头,染血的刀刃横在身前:“好!阁下千万小心!”
临钰不再多言,纵身而起,踏着黑甲兵的肩甲借力一跃,如鹰隼般掠向内城深处,身后,厮杀声渐远。
临钰踏着飞檐疾掠,身形如夜枭般划过月色,越过最后一道高墙时,地牢前的景象骤然映入眼帘——兰茶青半跪在地,指缝间渗出的鲜血染红了前襟,而她带来的手下横七竖八地倒伏四周,面色青紫,生死不明。
"你怎么进来的?"阴冷的嗓音贴着耳畔响起,临钰后颈寒毛乍立,染月横挡的瞬间,一股摧山般的巨力已轰然冲了过来,他连退数步才堪堪稳住身形,借势旋身落在兰茶青身旁。
"伤到脏腑了?"临钰指尖凝起一抹灵光按在兰茶青的腕脉上,却被她反手扣住。
兰茶青咳着血沫摇头:"他们故意放我进来......太初青琅轩才是......"
话音未落,地面细尘突然无风自动,临钰猛地抬头,一丈开外不知何时多了两道身影。黑衣者腰间长刀未出鞘已煞气逼人,白衣人手中玉扇轻摇,扇骨上却凝着冰晶,二人银发如霜,麒麟面具覆住半张脸,露出四只寒潭般的眼睛。
——墨麒和琼麟!
临钰抬起手随时发动染月,方才交手时那黑衣人的功力已如渊似海,黑衣持刀者应是墨麒,白衣持扇者则是琼麟,这两个人就是七曜狱的首灵宗,今日怕是要拼死一搏了。
"天界的走狗也配碰青琅轩?"白衣琼麟的扇面突然"唰"地合拢,地面霜花瞬间蔓延至临钰脚边,"把东西交出来,留你们全尸。"
染月上的火焰倏然暴涨,将逼近的冰霜蒸成白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