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一怔,夜色浓稠,他鼻尖还萦绕着红河水的淡淡腥味。过了两分钟,三哥伸手摸了摸小九的头。
小九仰起脸,一双湿润润的眼睛像浸了水的玻璃珠:“我知道这样的想法很不好,为联邦而死是至高无上的事情,牺牲是光荣,没有这些付出,哪里来人类文明的进步——这些道理我每天都听,我都懂,但我还是会害怕。”
三哥低下头,拇指轻轻抹去小九流下的眼泪:“乖,别难过。”
小九抽了一下鼻子,她咬着下嘴唇:“我不怕死,他们说死亡并不痛苦,甚至是快乐的。但是我害怕你一个人活着,没有人陪你吃饭,没有人陪你说话。我知道联邦的利益高于一切,人类的存续高于一切,可我们也是联邦的一部分啊,为什么那些‘利益’里面没有我们呢?”
“小九!有些话不可以乱说。”三哥打断了小九的话,他皱着眉,揽住小姑娘纤瘦的肩,安抚地拍着她的后背,“你不会死的,我相信你能够活下去,活到最后,活到人类走向光明的那一天。”
“会……有那么一天吗?”小九将头埋在三哥的肩膀处,小声地抽泣着,她努力压抑着哭声,免得惊来旁人,哭到最后甚至打起了嗝。
“会的。”三哥笃定地说,“只要人类怀有希望,就能创造奇迹。”
很多年前,三哥告诉小九,会有这一天。这么多年过去了,关于禁区的骗局一个接着一个被揭开,三哥依然相信,会有这么一天。
沈成器看着陷入回忆的三哥,他的眉头皱得像奇崛的山峦,眼皮下垂,那道指甲盖大小的疤在灯光下,显得惨白惨白的。
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听到三哥说话,关河轻扣桌面,道:“想什么呢?回神。”
三哥抬起眼皮,那道疤变成了一道褶子,他张了张嘴:“……什么?”
关河盯着三哥看了一会儿,摇头叹了口气:“要给你拿瓶酒吗?”
三哥垂在身侧的食指和拇指轻轻捻了一下,他有点想喝酒,但仍然克制着拒绝了:“不用。”
有些事情应当清醒地面对。
沈成器柔声地问:“为什么最后参加研究项目172的是那个联邦来的梅以安?”
三哥沉声道:“是我对不住她。梅小姐刚来禁区就遇到了麻烦,也是凑巧,遇到了刚执行完任务回来的我。她和小九除了穿衣打扮,哪里都一模一样,我乍一在禁区见到她,还以为是在参加什么任务的小九。那时候梅小姐被人追杀,我救了她,她跟着我也见到了小九。我们三个一起在禁区生活了一段时间,小九当时正因为研究172的事情烦恼,我想着有梅小姐这样的女孩子陪着她,她能过得开心一点。”
“梅小姐和禁区里的人不一样,她像一丛生机勃勃的花,骤然落到沼泽地里,还不知轻重地肆意攀援生长。我们跟她只一起相处了七天,她……惹了无数的麻烦,还对我表白了。”
三哥说到这里的时候顿了一下,他把“表白”两个字说得很轻,仿佛既怕人听到,又怕人听不到。这时他的脸色也好像个少年,会因为说起自己的情事而羞怯。
十六岁的梅以安鲜活漂亮,眼睛比天上的星星还要明亮:“编号37823,你没有名字吗?”
少女昂着下巴,挡住编号37823的少年。
“你可以跟着小九叫我三哥,我们在禁区只有编号,不需要姓名。”少年对着这个联邦来的女孩是很难有脾气的。
“我叫梅以安。”少女甩了一下她的马尾长发,“你救了我好多次,我发现我爱上你了。”
至今三哥也不能理解,一个人要在怎样的环境里长大,才能爱得那么轻易,说得那么坦荡。
“不要开玩笑。”少年纵然再好脾气,听到这样的话还是臭了脸。
“不是开玩笑。”少女亮晶晶的眼睛睁得很大,“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我们谈恋爱好不好,禁区可以谈恋爱的吧。”
“无聊。”少年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少女蹦蹦跳跳地追在他后面:“你真的不喜欢我吗?”
“我给你取个名字吧,只有编号多不好听。”
“你愿意跟我回联邦吗?不愿意的话,我也可以陪你留在禁区。”
“我们谈恋爱吧,谈恋爱是很快乐的事情,你救了我好多次,我一看到你就觉得开心,我也想让你开心。”
“我们如果谈恋爱,就可以牵手、拥抱和亲吻了。”
“你想吻我吗?”
“我很漂亮,在霍华德公学里,有很多男孩子喜欢我,但他们都没有你好,一个个趾高气扬的像花孔雀,其实笨得要死。”
这个聒噪的漂亮女孩应当是三哥在少年时代遇到的最大的麻烦。
三哥从回忆里抽身,他看了一眼关河,挑拣了一些说:“小九和梅小姐开始互换身份,惹了很多麻烦的梅小姐想在禁区里晃悠,又不想被认出来,就哄着小九让她扮成小九出门。小九很乖,受不得梅小姐的软磨硬泡,该答应的不该答应的都答应了。梅小姐剪掉了她的头发,穿上小九的衣服,好像真的就变成了小九。连项目172的负责人把她带走了,都没有人发现那是假冒的。”
“离开的那天,梅小姐还很开心,她朝我和小九说,‘我好像听说我的妈妈就在那个项目组里,所以小九,让我替你去一次吧,让我看看她究竟在不在那里。你等我回来,我就把那个蝴蝶发卡送给你。’”
沈成器听到这里时,眉头一跳:“梅以安是不是再也没有回来过了?”
“对。”三哥捏了一下眉心,淡淡地道,“再也没有回来了,我们一天天的等,但再也没有听过有关她的消息,真假不知,死活不知。我和小九分别出去打探,项目172就像蒙着一层迷雾,进去的人里从来没有出来的。”
三哥还记得梅以安在离开之前,偷偷地趴在他耳边,问他:“我还是好喜欢你啊,真的不谈恋爱吗?等我回来,你就和我在一起吧,好不好啊?”
那真是一个很会撒娇的女孩子。
三哥砸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在梅以安失踪的第二十六天,小九也不见了。她留了一张纸条,说遇到了联邦来禁区找梅以安的人,她想去联邦看看‘梅以安’究竟过得是怎样的生活。陷在项目172里的是小九,梅以安还有梅以安的人生。从那天起,梅以安和小九,就变成了两个人。”
“你们一直问我在找谁?”三哥说,“我当然找的是那个联邦来的女孩子。”
沈成器想起梅以安——应该是小九,和他一起在塌陷的废酒馆底下说过的话。他觉得很难过,那个联邦来的梅以安无论有多好,可沈成器总是会替小九难过。
两个一模一样的人遇见了,总有一个会被衬托成影子。
小九就是梅以安的影子,从遇见的那天起,至今未能摆脱,哪怕她以梅以安的身份活了很多年。
三哥漫不经心地抬手刮了一下眼皮上的疤:“现在我找到她了,她是研究项目172最成功的实验品,完全保留了人类的形态,此刻就在我们的船上。”
沈成器的心跳都因为三哥这句话变得快了一些。
“她是白之行的暗棋,现在应该正在想办法,取走五月鸢尾号的秘钥。”
关河似笑非笑地勾了一下嘴角:“你都知道,还带着她上来?”
三哥掀起眼皮,眉眼在这一瞬间变得有些锋利:“难道你不知道?我想着你是故意请君入瓮,才不出声的。”
沈成器惊讶地问关河:“你也知道她不是梅姐?”
“裙子。”关河给沈成器解释,“外面的气温很低,但你看,那个梅以安一点儿也不觉得冷,只有地外基因融合人才能抵御这样的温度。她是坦坦荡荡的以梅以安的身份回来的,跟你那个偷偷摸摸离开的‘梅姐’很像,不是吗?”
说完,关河又转向三哥,问他:“我是为了请君入瓮,那你呢,你带她来,又是为了什么?”
“我想……”三哥低下头,喃喃道,“我想着,她、她要是愿意,我想给她自由。”
实验项目172造就了那么多怪物,看起来最正常的梅以安,到底经历了什么,三哥不敢问,甚至连想都不敢想。
关河了然地叹气:“小沈,你不是想知道你的梅姐在哪里吗?你去问问那个梅以安,我想只有她知道了。”
沈成器看了看三哥,边往门外走边道:“那我去看看梅小姐吧。”
沈成器敲响梅以安的房间门时,还有些忐忑。这种忐忑说不清也道不明,连他都开始疑惑,他要去见的究竟是谁。
“进来。”温柔的女声在门内响起,“门没关。”
沈成器推门而入,攒出个还算灿烂的笑:“梅姐,我来问问你有么有什么不舒——”
沈成器想好的开场白没能说完,他看着盘腿坐在地上的梅以安,脸色一变:“梅姐,你在干什么?”
梅以安的黑色长裙被她洗了,现在身上就穿着内衬,露出雪白纤细的四肢。她长长的头发随意地散着,连眼神都是空茫的,像个没来得及涂抹表情的瓷娃娃。
这个瓷娃娃右手拿着一管注射剂,正往自己左边胳膊的血管里插。
长而尖细的针头刺进皮肉里,梅以安看着深蓝色的药水注入血管,眉头都不皱一下——她苍白得好像画报里的美人,漂亮得不真实,只能附着在一张浅而薄的纸页上,只要手指一碰,那画报美人就会碎成纸屑。
“梅姐——”沈成器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口。
梅以安一管针剂推到底,才抬起头看向沈成器,微笑着说:“Soma,你知道的,好东西。”她漫不经心地撩了一下头发,“你也想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