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到最后也没拉住梅以安的手。他低下头，眼角向下耷拉，恰好让梅以安在那个角度完全看不清他的表情。
“谢了。”
三哥的手肘往地上一撑，借了个力站起来，然后漫不经心地拍掉身上的灰。他没有多看梅以安一眼，目光转向被Sūrya的人挡在身后的白之行。
地龙基因融合人挡在最前面，这庞然的怪物扬着上半身，黏液不住地往地上掉，原本的人脸早就没了形状，像颗苍白的痦子挂在颈环处。
察觉到三哥的目光，地龙基因融合人甩了一下头，作势要朝三哥俯冲过来。
三哥冷哼一声：“不人不鬼的怪物，你要是还有一点儿神智，就应该立刻掉转头，先吞掉你身后的人。”
地龙基因融合人毫无反应，仍然冲着三哥扬头叫嚣，还是白之行抬了一下手，才让躁动的怪物安静下来。
见白之行有动作，梅以安同时走上前，离三哥半步远，是个随时能互相照应的距离。
一阵烈风扑面吹来，梅以安的长头发被风搅得有些乱，她抬手把吹乱的头发往耳后别了一下，其中一缕正好轻轻拂过三哥的脸颊。梅以安没有注意到，她的另一只手正紧紧地按在后腰的枪上。
三哥眼皮眨了一下，虽然没有说话，但看向白之行的目光顿时就软了许多，没有了最开始那种不要命的劲儿。
关河没准备让三哥和白之行继续僵持下去：“三哥，先上来。”
白之行看了一眼三哥和梅以安，他没有阻止这两人登上五月鸢尾号，只是别有深意地对三哥说：“看来你要找的人，已经找到了。”
三哥迈了一级台阶，听到白之行的话，脚步顿了一下。他的肩膀有微不可察的颤动，但到底是没有回头。
梅以安落后三哥两级台阶，把三哥的动作看得清楚，却也没有说什么。
两人沉默着走上五月鸢尾号，关河对Iris下指令：“仍然维持攻击状态，直到Sūrya撤出攻击范围。”
关河特意没有压低声音，让白之行也听见他说的话。刚刚白之行没有阻拦三哥和梅以安登上五月鸢尾号，正是因为Iris已经将他锁定，只要关河一个指令，白之行就会受到攻击。
“关河。”白之行抬起下巴，“联邦军队就要进入禁区了，你好自为之。即使你什么都不做，只要五月鸢尾号在这里，你就会成为围攻的对象。你要记住，真正想阻挠你离开新太阳联邦的人不是我，是当初害死你父母的那些人。”
说到这里，白之行轻笑了一声，他摘下了镜片裂开的眼镜，拿在手里擦了擦：“人就只有一条命，关河，你可别比我还活得短。”
说完，白之行把他擦了两下反倒更加破烂的眼镜随手扔到地上，然后带着他的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五月鸢尾号上，沈成器总算松了一口气。
“梅姐，你没事吧？”沈成器看了看梅以安，又看了一眼三哥，“冷不冷，饿不饿？”
沈成器几个问题接连抛下来，梅以安抿着唇角微微笑了一下：“都还好。”
关河目光扫过三哥和梅以安，若有所思地多看了一眼梅以安黑色的长裙，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牵住沈成器的手腕：“先进去，我让Iris准备了午餐，有什么话我们可以边吃边聊。”
三哥点头，跟在关河和沈成器后面，走到餐厅，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没有人叫梅以安，只有被关河拖着的沈成器边走边回头：“梅姐快来，这里有速食汤包，味道很不错。”
梅以安走在后面，闻言轻轻地点了一下头，表示她听到了。
餐桌很长，沈成器和关河坐在一起，三哥坐在关河对面，梅以安来得最晚，自觉坐到长桌最边缘。
“梅姐，你——”
沈成器想让梅以安坐过来，不等他把话说完，梅以安就像猜到他想说什么，伸出食指摇了摇，从容地提着裙摆坐了下来。
气氛安静得有些诡异。
沈成器想说点什么缓和一下，却被关河拦住了：“先吃东西。”
沈成器不解，但似乎三哥和梅以安都没有什么说话的兴致，他便也闭上了嘴巴。
三哥吃得很快，不到五分钟就放下了餐具：“给我找一间房间，我要洗个澡休息了。”
Iris的虚拟投影浮现在半空，她像一个体贴的女管家，把什么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已经准备好了，您和梅小姐随时可以休息。”
三哥走后不久，梅以安也回到了房间。
餐桌上只剩下沈成器和关河，沈成器有些疑惑地敲了敲碟子，问关河：“三哥和梅姐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等一会儿就知道了。”关河盯着沈成器喝完碟子里的汤，然后带着他去到主控室。
半个小时后，换了身衣服的三哥推门进来，有些恹恹的找了张椅子盘腿坐下。
关河让Iris对房间加密后，才对三哥道：“说吧，那天你追着去找梅以安后，都发生了什么。”
三哥刚洗完的头发还有些湿，听到关河的问题，他出神了一瞬，才慢吞吞地道：“她……她是梅以安。”
沈成器看到三哥有些迷茫的脸，顿时反应过来，刚刚那个“梅以安”才是真正的梅以安，生在联邦的梅以安，误入禁区的梅以安，却不是沈成器的梅姐。
“梅姐呢？还有莱昂——”沈成器脸色有些发白，“三哥，你有看见他们吗？”
“我……”三哥觉得喉咙有些涩，他好像堵了一嗓子的话，却全部卡在里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关河等了几分钟，看着三哥状况好了一些，才问道：“这两个梅以安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一直以为留在禁区的那个梅以安已经死了。”
“她没死，你知道实验项目172的最高负责人是谁吗？”三哥哑着声音道，“那位女士姓赵，但也有人叫她梅夫人，她的丈夫是新太阳联邦的高官，有个独生女一直养在联邦，叫做梅以安。”
“赵女士醉心科研，不愿意浪费妊娠和哺乳的时间，怀孕后就将胚胎移入人造子宫，她是为数不多的知道波坎诺夫斯基程序的人，也是仅有的主动将自己的胚胎用于复制人实验的人。”
沈成器听到这里觉得身上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三哥闭上了眼睛：“实验项目172是地外基因与人类融合的研究，不论如何控制变量，一直都在失败，我们看到的那些能被Sūrya操控的怪物，还是算得上成功的试验品。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根本无法想象这些生化实验造就了多少恶。”
“在无数次失败后，怀孕的忽然有了一个想法，既然成人进行培育会出问题，那么为什么不试试通过母体和胚胎实现基因转变制剂的注射呢？她的第一个实验对象就是她自己，还有她的两个女儿。”说到这里时，三哥嗤了一声，“我或许不应该用‘女儿’这种带有血缘伦理色彩的词语来描述这段关系，在他们眼里，实验对象只具备生理属性，不具备社会属性。”
“当年我也奇怪过，禁区可不是什么商场公园，那是联邦最见不得光的阴影，梅以安一个在中心区娇生惯养长大的贵族小姐，就算再聪明，难道真的能够偷偷摸摸地混进来吗？”
沈成器知道，答案是不能。
三哥：“那些看似巧合的偶然背后总是潜藏着某些必然，与其说梅以安来到禁区是一个仰慕母亲的少女来寻找亲人，不如说是赵女士看到禁区里的样本已经成熟到适宜实验的阶段，于是叫回了另一个对照组。”
三哥想到很多年前在禁区里第一次见到梅以安，联邦来的贵族小姐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浓密的长发垂到后腰，用丝带束着蝴蝶结，她爱穿花样繁复的长裙，在禁区的街道上转一圈，裙摆沾了一地灰，也只会睁着又大又圆的眼睛，无辜地说一声哎呀。
而小九站在她身边，穿着禁区深黑色的作训服，头发剪得很短，像一把薄而锋利的兵刃。
两个一模一样的人，两段截然不同的人生。
在遇到梅以安的前一天晚上，小九还躲在外面偷偷地哭，是三哥出任务回来没看到人，才急匆匆地跑了大半个禁区，找到了躲到红河边上的小九。
“你在哭什么？”三哥记得那天晚上，他是这样问小九的。
小九抱着膝盖，缩成小小的一团，说：“哥，我害怕。”
在三哥的印象里，小九是从来不说害怕的人。禁区里没有所谓的性别关照，无论男女一视同仁，小九是个坚韧倔强的性格，做任务时总是冲在最前头，话不多，却很负责，哪怕年纪还小，却已经能担事了。
“你怕什么？”三哥坐在小九对面，他比小九要高一些，看小九的时候微微低下头，是个显得很温柔的角度。
“哥，172任务从来没有人活着回来过，你还记得十四叔叔吗，他也死在了这个任务里。”小九把脸从膝盖里抬起来，露出通红的眼睛，泪水濡湿了她的睫毛，看起来很可怜，让三哥的心针扎似的疼。
“哥，我要是也死了，就只剩下你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