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成器觉得在拿枪指着沈识洲后,他可能成熟了一点,因为在听到季知秋这样荒诞的答案时,他竟然能开起玩笑。
“季小姐,你到底爱着谁呢?”沈成器说,“你有未婚夫,又想当我的嫂子,同时还有一个爱人。”
“我到底爱着谁呢。”季知秋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我都爱着呀。”
沈成器:“……”
“我们还是谈谈你为什么要杀死你的‘爱人’吧,是因为他拿走了抗体吗?”
季知秋垂下眼睫:“这谁知道呢?我倒是可以给你讲一个故事,但听完以后,你可能就不愿意和我做朋友了。”
“不会。”沈成器眨眨眼,顺着季知秋,“我相信你。”
“好吧。”季知秋重新找到关河留给她的那件外套,披到了身上,“有一个小姑娘,她是通过人造子宫出生的,可她的父亲认为,只有通过自然母体的培养,生出来的小孩才算得上健全,从人造子宫里生出来的,都是基因编辑的产物,不能算是真正意义上的‘人’。”
季知秋可能觉得有点冷,整个人都蜷在了后座的角落:“自然妊娠有很多不可控的因素,那个从人造子宫里生出来的小孩,原本孕育在母亲体内的,可在她三个月大的时候,母亲生病了,生命体症十分不稳定,出于对母子安全的考量,医院通过剖腹手术,将那个孩子移到了人造子宫内。”
沈成器不由得想到了自己的母亲:“那个母亲还好吗?”
“不太好哦。”季知秋低下头掰着自己的手指,“没等到自己的孩子出生,这个母亲就因为并发症去世了。发明人造子宫的初衷之一,就是为了帮助这样不适合受孕的女性,但谁知道技术发展到后来,又成为了一条新的鄙视链呢?”
“公序良俗真是非常可怕的东西啊。”季知秋蜷在后座,垂下眼睫,她似乎收敛了乖戾和荒诞的伪装,变得脆弱起来了,破破烂烂的裙子穿在身上,让沈成器想起收藏在博物馆里的旧诗选的扉页。
明明是又轻又薄的一页纸,上面却能留下瑰丽的诗。
“技术本身没有好恶,真正决定技术好坏的是使用技术的人。”沈成器说出自己的看法。
季知秋咧开嘴角想露出个笑,但因为眉头拧得太紧,所以这个笑不太好看,更不算真心:“后来那个孩子长大了,没有通过联邦的高等教育测试。她的父亲相信自己的基因十分优秀,不能理解为什么那个孩子没有办法通过这样简单的基因测试——最后这个父亲找到了原因,一定是人造子宫的问题,低劣的容器污染了他高贵的基因,才生下来这样一个废物。”
季知秋模仿着一个高傲的男人的口吻:“繁衍是多么伟大的行为,那些培养液怎么能和真正的血肉相提并论,人类文明一代代的延续和进化,就是靠着这种骨血相连的传承。人造子宫机械地打断了这段传承,毫无疑问,这里头诞生的都是怪物。”
沈成器知道这个孩子就是季知秋。
季中书先生对人造子宫的鄙夷代表了联邦里绝大多数人的看法。这很奇怪,发明人造子宫的是一名杰出的女科学家的团队,她是性别平权运动的领袖,致力于将女性从妊娠的痛苦里解放出来。
这位女性科学家认为,男女不平等的根源在于女性不得不承担生育的职能,女性在各个领域的压力都离不开生育陷阱,一旦避开了生育,女性将获得更多的机会和更大的话语权。
对于人造子宫的评价,这么多年来也没有达成一致。在人造子宫推行之初,的确有过一阵代孕热,但很快就有人表示了对这种挑战生殖本能的行为的担忧。
有数据表明,相比于正常分娩的小孩,通过人造子宫培育出来的孩子对感情更为淡漠。在成年以后,他们往往无法构建一段稳定的亲密关系,也缺乏对周围人的信任感,产生犯罪行为的概率更高。
沈成器对数据的样本真实性存疑,都是精子和卵细胞的结合,怎么还能分出优劣了?社会学是一门相当复杂的科学,每个孩子的成长轨迹都不相同,就这样一刀切的把问题归到人造子宫上,未免太过狭隘。
争论这些年一直存在,鄙视也一样存在,谁都说服不了谁。说到底,日子都是自己过自己的,究竟人造子宫效果如何,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
沈成器没有办法改变别人的看法,他只能告诉季知秋:“人造子宫在技术上已经很完善,胚胎培育的环境与母体内的相似度接近100%,不存在基因污染的问题,他们这种鄙视是没有道理的。你很好,不会因为从人造子宫里出来就是怪物。”
“不是我,是那个孩子。”季知秋笑了一下,纠正了沈成器的说法,“我只是在给你讲一个故事,不过还是谢谢你。”
我们都知道“我有一个朋友”里的那一个朋友就是自己,但是选择以朋友的角度来讲述,假装自己自个旁观者,与故事里的主角保持一定的距离,这样就能少一点不堪。
沈成器没有戳穿季知秋,而是继续问她:“然后呢?”
“然后这个故事就更加烂俗了。”季知秋披上外套,坐直身子,偏过头看向外面的高楼。一盏盏照明灯绵延在主干道两侧,关河的车开得很快,灯光在夜色里好像变成一团团糜烂的花朵,接连不断地从车窗上一闪而过。
“这个小孩也不是没有遇见过好事情。”季知秋的侧脸在黯淡的灯光下变得迷离,“她从出生就带着原罪,失去了母亲,同时在父亲眼里,不论做什么都做得不够好,连高等教育的基因测试都无法通过,只能靠着父亲的关系,进入科研所里当一个助理。”
“这样的小孩很好骗,因为他们缺爱、悲观、不自信,没有形成真正的自我,用一颗糖就能骗走。但这个世界上哪有这么好的‘糖’?薄薄的一层糖衣里面,裹得其实是颗硬邦邦的石头。”
沈成器有点不明白季知秋在说什么,他试探地问:“你要杀的就是给你糖的那个人吗?”
季知秋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是啊,可惜失败了。”
“关河先生。”季知秋的目光投向关河,“你要是晚十分钟,我说不定就杀掉他了。”
沈成器有点想问那人是谁,但他知道这样不好,这种窥私欲并不道德。尽管自从认识了关河以后他的道德底线摇摇欲坠,但沈成器还是想坚持一下。
“季小姐,杀人不好。”沈成器认真地说,“最后害的还是你自己。”
季知秋噗嗤地笑了:“关河先生,小沈弟弟说,杀人不好,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
关河汽车倏地一个甩尾,逆行拐进第二条车道,再次甩开了后面紧紧咬住的摩托车。此时一列无轨电车正好到站,十四节车厢横在了路中央,隔开了马路一侧的摩托车。
季知秋转身,透过车厢间窄窄的缝隙,能看见一个高大的黑色身影。
沈成器也回过头看向长长的无轨电车,恰好季知秋这时候收回了目光,转过头正好看见沈成器,小沈弟弟一脸天真,让她忍不住弯着嘴角轻轻地说:“虽然杀人不好,可是让有些人活着更不好。有些秘密,只有死人才能守住。”
季知秋晦暗不明的眼神让沈成器心头一跳。
就在这时,关河说道:“季小姐,准备跳车。”
季知秋似乎早就猜到了关河要这样做,她并不意外,也没问为什么。
关河放慢了车速,同时打开车门:“如果季小姐还要跟我们一起,二十分钟后我们在双子天阶的地下商场A1口见。”
季知秋深深地看了一眼关河,把关河的外套留在了座位上,利落地跳下了车。她很瘦,骨架单薄得有些伶仃,站在夜色里,拎着只剩下一只的高跟鞋,笑吟吟地对沈成器挥手作别。
“小沈弟弟,我们婚礼上见。到时候,我会把捧花丢给你的。”
沈成器明白了季知秋不会去双子天阶的地下商场了。
关河没有回头看季知秋,又拐进一个路口后,对沈成器说:“你也准备跳车。”
“……跳车?”沈成器揉了揉眉心,他这一天可太精彩了,先是跳楼,然后是爆炸,现在又要跳车。
关河对着沈成器,到底是比对着季知秋话要多一些:“这辆车上有沈识洲留下的追踪器,要真正甩掉他,就得丢下这辆车。”
沈成器于是打开车门,关河把车速放慢,沈成器很顺利地抱着他的设备包下了车。
没想到,就在转瞬间,关河的车再次加速,径直撞上了前面的绿化带。
嘭的一声,像一场真正的车祸。
沈成器在那瞬间仿佛失去了判断力,不知道关河是真的意外撞了上去,还是早就计划好的。
沈成器被关河吓了一跳,立刻不管不顾地冲了过去。他眼睁睁地看着汽车的前窗玻璃碎裂,还没来得及关上的一侧车门被撞飞。安全气囊及时弹出,车里的关河伏下身子,避开了飞溅的碎玻璃,但仍旧因为惯性撞上安全气囊。
撞毁的汽车发出一阵阵刺耳的警报声。
“关河!”
沈成器抓住驾驶座那侧有轻微变形的车门,大声地叫关河的名字,准备将关河救出来。
忽然车窗传来有规律的敲击声,沈成器立刻抬头,隔着一扇玻璃,对上关河好看的眼睛。
他的眼神平静,眼尾微微上翘,是个温柔的弧度。
“吓到了?我没事,稍微让一点儿,我要开车门了。”
从车里传出来的声音有些失真,沈成器像个僵硬的木偶一样,后退了两步。关河推开了车门,从容地走下来,还不忘从后座取过他的外套,抖了抖上面的玻璃碎屑,然后优雅地穿回身上,边单手系着扣子,边对头上方的监控摄像头做了一个鄙视的手势。
这是他对沈识洲的挑衅。
沈成器看着淡定从容的关河,又看着车头都变形了的汽车,十分后怕,甚至觉得有些愤怒:“你不要命了吗?”
关河没有想到沈成器是这样的反应,他愣了一下,但仍旧搂住沈成器的肩膀:“我们先进去,沈识洲很快就会追过来。”
沈成器想要推开关河,关河搂得更紧:“小沈,绕过这一段,我带着你,尽量躲开监控。”
关河的要求有理有据,沈成器不再抗拒,跟着关河绕进双子天阶的地下商场。
另一头,沈识洲却没能追上来。
等那列无轨电车驶过,纵然他再快,也只看见一辆报废了的汽车,机器人协警正在处理这桩疑似车祸,周围已经竖起路障。
沈识洲皱了皱眉头。
路灯后,一个赤着脚的女人走了出来,她穿着破破烂烂的裙子,整个人十分狼狈,孱弱地开口向沈识洲求助。
“沈上校,能送我回家吗?”
那是季知秋,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好像随时能消散在夜色里。
沈上校想要拒绝,犹豫了一瞬,还是答应了她。
关于人造子宫的各种看法都是瞎扯淡,数据都不存在哦
感谢大家的支持,今天也努力更新了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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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人造子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