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掌中之物

从普光寺回来后,韦柔则大病一场。

许是先前染的风寒本就未清,又在寺中受了那场惊吓,不过短短几日,她整个人便消瘦了大圈。

好不容易勉强提起些精神,却从来看望她的韦明则口中,听到了一个于她而言绝非佳音的消息。

老太太从珞珈山回来了。

“你如今刚好些,何苦急着去给老太太请安?”韦明则正一勺一勺喂她喝药,调羹碰着瓷碗,发出叮的一声轻响,在静悄悄的屋里格外清晰。

韦柔则的目光落到床沿垂落的帐幔上,轻声道:“老太太本就不喜欢我,这些礼数若再行不周全,只怕又要被她挑出错处来。”

韦老太太原是山野村妇,连自己的名字都认不全。偏生前任承恩侯一朝得势,进了这京城侯府,如今竟也学起那些命妇的派头来,每年总要挑两个月,跟着嫁到晋山侯府的二女儿一同去珞珈山礼佛。

韦明则望着韦柔则,眼底的怜惜几乎要漫出来,声音压得低低的:“柔儿……再过两日,便是十五了。”

韦柔则的心轻轻一颤,自然懂她话里的意思。三月十五,是韦明则要嫁进祈山侯府的日子。

她抿紧了唇,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喉间发涩。

却听韦明则幽幽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无奈与担忧:“柔儿,我此刻竟顾不得自己要踏入那去处是吉是凶,满心满眼念着的,倒是你……你又该何如?”

她顿了顿,声音里染上几分愤懑:“镇国公二爷那头的事,你不说与我听,我又岂会不知?早前就还料到了,父亲母亲当真是荒唐!听闻镇国公二爷的长子,都比你还年长五岁有余……”

韦明则眉头蹙得更紧,语气里添了几分愤愤不平:“偏生李氏为九妹挑的亲事却是极好。你自己数数,前头嫁出去的六个姐姐,哪一个能算得上是称心如意的?”

韦柔则轻轻覆上她的手,掌心微凉,指尖却带着一丝颤抖:“七姐……这些年下来,我早已寒心。可真当夫人把我引到顾乾楚面前,我……”

话还未说完,就见珠帘哗啦一声被猛地掀开,芍药脸色煞白地闯进来,声音都带着颤:“娘子,不好了!”

坐在床沿的韦明则见素来沉稳的芍药这副模样,眉头瞬间蹙起,沉声道:“何事如此慌张?”

“是镇国公府的二爷,”芍药喘着气,急声道,“听闻娘子病着,竟派了好几辆马车堵在伯府门口,说是体恤娘子身子弱,特意送了东西来给娘子补身子!”

“岂有此理!”韦明则猛地起身,手边的药碗哐当一声摔在地上,琥珀色的药汁溅了一地,碎片混着药渣散了开来。

韦明则眼底燃着怒色,“这是做什么?竟用这等手段逼你!”

韦柔则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浅影,唇边勾起一抹极淡的冷笑,声音柔弱却带着寒意:“好个镇国公二爷。这般大张旗鼓地送东西来,无非是想敲锣打鼓地告诉全京城的人,我早已是他掌中之物。”

芍药眼圈通红,泪珠在眼眶里打着转,声音哽咽:“娘子……这可如何是好。要不,我这就去求世子爷?世子爷他……他断不会不管您的。”

顾驰?

韦柔则心头轻轻一颤。

自上次普光寺一别,这个名字早已被她压在心底,久到几乎快要遗忘。

她缓缓摇了摇头,那张素来带着几分娇媚的脸上,此刻只剩病后的柔弱与倦怠,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我与他,早已没什么关系了。”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帐幔上绣的残荷上,语气里添了几分说不清的涩意:“何况……要娶我的,不是别人……”是他的二叔。

韦柔则双手无意识绞着锦被,曾夜夜同眠的人转瞬间却要称呼她一声二婶。

这般荒唐的关系,让她连提起那个名字都觉得喉咙发紧。

韦明则在一旁听得心头发堵,伸手按住韦柔则微凉的手:“柔儿,你别自己熬着。这事……总有法子的。”

可韦柔则只是摇头,唇边那抹刚消下去的冷笑又浮了上来,带着几分自嘲:“法子?顾乾楚都把马车堵到门口了。”

韦明则看着她这副万念俱灰的模样,心像被什么攥住了似的疼。

“我这就去找母亲!去找老太太!”

“七姐。”韦柔则拉住她的衣袖,指尖因用力而泛白,“何必为我搅得一身腥?母亲的心早就偏到了九妹那里,老太太更是乐见其成。镇国公府原就是她们求之不得的靠山。”

……

进了老太太的佛堂,檀香袅袅漫在半空,李氏正垂手侍立一旁,手里捧着盏温热的茶,瓷白杯沿凝着层薄汽。

老太太斜倚在铺着软垫的禅椅上,双目微阖,指间那串紫檀佛珠正慢悠悠转着,听到帘响才缓缓抬眼,目光落在韦柔则与韦明则身上,只淡淡吐出两个字:“来了。”

韦明则忙敛衽福身,语气里带着几分刻意的轻快:“老太太今儿精神瞧着真好。”

老太太眼角牵起点笑意,目光扫过韦明则,落到韦柔则身上时却顿住了,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这脸色怎么回事?”

韦柔则心头微紧,强撑着挤出半分笑意。

老太太原就不喜欢自己,去年李氏不知在老太太跟前说了些什么,竟让老太太认定她的命格与自个儿相冲,自那以后,更是难得给她好脸色,还以养病的名义将她送到了平州。

此刻被这般问起,她只觉得脊背上像爬了层凉飕飕的风,连带着指尖都泛了冷。

“许是夜里没睡安稳。”韦柔则垂着眼,声音轻得像被檀香化了去,“劳老太太挂心了。”

李氏在旁恰到好处地开口,双手捧着茶盏往老太太手边轻推了推,声音温软带笑:“柔则这孩子刚大病初愈,今儿镇国公府二爷就遣人送了好几车药材来,皆是些难得的珍品。许是她脸皮薄,没料到二爷竟这般挂心她呢。”

说罢,她眼角余光似熨帖,倒像是真替韦柔则得了这份心意而欢喜。

老太太捻佛珠的手停了停,目光从韦柔则苍白的脸上移开,落在袅袅升起的烟柱上:“婚姻大事,本就由不得自个儿多思。镇国公府是百年世家,听闻二爷虽是年龄大了些,人却稳妥,得此姻缘,你该惜福。”

这话听着是劝慰,却字字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韦柔则指尖掐进掌心,指甲陷进肉里也觉不出疼,只低低应了声:“柔则晓得。”

老太太脸上才松快些,摆了摆手:“你们姐妹二人自个儿玩去,明则眼看也快嫁了,别总来佛堂吵,惹了菩萨不快。”

——————

三月十五,天光如洗,泼泼洒洒漫过雕花窗棂,将廊下青石板照得发亮。

水澜榭内,满院的海棠开的正盛,粉白花瓣攒着簇着,被日头镀上层暖融融的光晕,偶有几片飘落,沾在阶前,倒像是落了场雪。

韦明则坐在妆镜前,婢女正为她梳着及腰的长发,乌亮的发丝如瀑垂落,又有众多鱼贯而入的婢女婆子捧着红绸、金饰忙前忙后。

她转头看向站在窗边的韦柔则,唇边漾开一抹浅淡的笑:“你看这天儿,多好。”

韦柔则闻言转过身,眼眶微微发红:“七姐……”

“别这副模样。”韦明则打断她,声音轻得像飘落的花瓣,“不过是换个地方住着。”

她说着,目光落在韦柔则苍白的脸上,语气添了几分郑重,“柔儿,我的事,你别挂心。倒是你,实在不行还是去求他吧。”

他……

韦柔则心头猛地一沉,那字在舌尖打了个转,烫得她喉头发紧。

“七姐……”韦柔则的声音发颤,眼眶里的泪再也兜不住,顺着眼角滑落,砸在素色的袖口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

韦明则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抚过她白皙的脸颊,“我这一生大抵是如此了,可你不一样,柔儿,我信你总能争一争的。”

“他……许是早已不在意了,何况顾乾楚还是……”她声音低得像蚊子哼。

“顾乾楚又如何?”韦明则打断她,语气陡然添了几分厉色,旋即又放缓了。

正说着,窗外传来喜娘清亮的嗓音,说吉时快到了,催着上妆。

韦明则深吸一口气,最后替韦柔则理了理微乱的鬓发,平日里高扬的声调此刻难得温柔:“柔儿,我得走了,往后……你要珍重。”

韦柔则看着韦明则被婢女簇拥着走向妆台,背影挺得笔直。

她忽然想起幼时,父亲母亲都不喜爱她,生母薛姨娘又嫌她是个女儿,但七姐总把最好的糖糕分给她,如今她要嫁去那座明知是牢笼的府邸,却还在替她盘算着前路。

眼泪又涌了上来,这一次,韦柔则却用力眨了眨,将泪意逼了回去。

微风拂过,卷着院落的海棠花瓣扑在窗纸上,发出振响,倒像是谁在低声啜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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绕高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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