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不识

韦柔则捧着白瓷碗,小口啜饮着,眼尾的泪痕尚未干透,声音带着几分沙哑:“七姐……”

韦明则望着她这副模样,心像被什么揪了一下,满是怜惜:“柔儿,该断的时候就得断。他那样的身份,除非是爱你入骨,否则……为人妾室?”

韦柔则轻轻摇了摇头:“七姐,我懂的。他此番来找我,或许不过是心有不甘罢了。我当初不告而别,以他的身份,自然是动了怒的。往后,我与他大抵是再无牵扯了。”

片刻后,李氏身边的婆子款步上前,对着韦明则与韦柔则敛衽行礼,恭谨回话:“夫人请两位娘子移步前殿祈福。”

韦明则不动声色地按了按韦柔则的手背,指尖微凉的力道透着安抚。

韦柔则这才敛了神色,对婆子温声道:“劳烦妈妈通传,我们这就过去。”

转至普光寺大殿,霎时间被浓淡交织的香火烟气包裹。清平公主正携着几位镇国公府的女眷跪在蒲团上,脊背挺得笔直,神情肃穆地叩拜。一旁侍立的李氏见姐妹俩进来,眉峰微蹙,脸上已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愠色。她不由分说拉住韦明则的手,语气里带着薄责:“你们二人去后院做什么?今日来此,原是特意为你求福的。”

韦柔则忙屈膝福身,替韦明则分辩:“求母亲息怒,许是女儿风寒未愈,身子有些乏了,才央着七姐陪我在偏院歇了片刻。”

李氏的目光缓缓移到韦柔则脸上,那眼神沉沉的,辨不出喜怒,只淡淡问道:“方才国公府的几位爷也去了后院歇脚,你……可见着了?”

韦柔则心口猛地一跳,想起顾驰的身影,藏在广袖里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指尖掐进掌心,却只是垂着眼帘,轻轻摇了摇头,一声未吭。

李氏盯着韦柔则默了默,忽然松开韦明则的手,状似随意地整了整袖口:“前殿闷得慌,听说后院竹林雅致,柔则,你陪我走走透透气。”

韦明则眉尖微蹙,刚要说话,却被李氏一个拦了回去,“明则,你便在此处为祁山侯世子好好的祈福吧,毕竟以后……那可是你的归宿。”

说罢,李氏已自然地牵起韦柔则的手腕,步伐不紧不慢地往殿后走去。

穿过后殿,一片青竹郁郁,风过处竹叶沙沙作响。李氏牵着她沿石板路慢慢走着,忽然往旁侧一拐:“这边似有石凳,歇歇脚吧。”

话音未落,已绕过一丛翠竹。石桌石凳旁坐着的男子闻声抬眼。

韦柔则稍稍抬头打量,那男子四十许年纪,身着月白长衫却掩不住肩背的宽阔,想来是常年习武的缘故。面容算得上周正,眼角虽有细纹显露出岁月痕迹,却被一身沉稳气度压得恰到好处,鬓角微霜反而添了几分威严。

李氏像是才瞧见人,微微一怔,随即含笑福身:“原来是二爷在此,倒是巧了。”说着侧身让了让,恰好将韦柔则半露在对方面前,“这是小女柔则。”

韦柔则抬眼时,正撞上对方审视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轻佻,却带着武将惯有的锐利,仿佛能穿透人心。

她心头猛地一沉,李氏这举动哪里是偶遇?

分明是特意安排。

早就听闻,镇国公府二爷丧妻后一直未娶……李氏要把她嫁给这位足以当自己父亲的鳏夫?

一股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指尖瞬间凉透。

但韦柔则面上不显,只规规矩矩地屈膝行礼,声音平稳无波:“见过二爷。”

那男子目光在她脸上停了停,见她虽年少,却眉眼沉静,行礼时脊背挺直,并无寻常少女的羞怯,倒生出几分讶异,淡淡颔首:“李夫人,韦娘子。”

当今世风开放,无甚约束。寻常男女相逢颔首,或是三五友人结伴游春,皆属常事,纵有几分逾矩之举,也少有人苛责置喙。

韦柔则现下是全想明白了,为何李氏突然要带他们来普光寺,原来是算准了时机,特意安排了这场偶遇。

李氏在旁笑着搭话,说些山光寺景的闲话。

韦柔则垂着眼,手指却在袖中飞快地转着念头。

“我这可怜的八娘,自小养在深闺,如今都十七岁了,这姻亲大事却还没个眉目。”李氏轻叹着,语气里的惋惜似是漫不经心,落在顾乾楚耳中却字字分明。

顾乾楚何等通透,李氏这番话明着是忧心女儿婚事,那未说尽的言外之意,早已像窗纸般透亮。

他端起茶盏的手微微一顿,眼底掠过一丝了然,面上却依旧是那副不动声色的模样。

“十七岁,正是好年纪。”顾乾楚放下茶盏,指尖摩挲着微凉的杯壁,语气里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热度,“韦娘子生得这样好,难怪李夫人上心。”

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语气听不出太多情绪,眼神却带着几分审视,像是在估量一件合心意的物件。

自从他成了鳏夫,多少人眼红他的兵权,更想攀上镇国公府这层关系,献上多少美人,现如今……一向卖女求荣的承恩伯府也有了动作。

韦柔则心头一凛,面上却未显,只缓缓抬眼。这一抬,便露出那双含着水光的杏眼。

顾乾楚见她望过来,目光在她饱满的唇瓣与挺直的鼻梁间转了转,喉结微不可查地动了动。这般绝色,纵是见惯了美人的他,也忍不住暗赞。

“二爷谬赞了。”韦柔则垂下眼,避开他过于直白的视线,耳尖却不受控制地泛起薄红。这红落在她雪白的肌肤上,像雪中燃着一点火星,格外夺目。

顾乾楚低笑一声,语气里带了几分笃定:“我说的是实话。方才见韦娘子言谈,既聪慧又沉稳,倒是难得。”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被风吹乱的一缕发丝,“我那院里,自内子去后,是该添些生气了。”

这话里的意味再明显不过。

韦柔则指尖猛地攥紧,抬眼时恰好撞进他带着探究的目光里,那目光里没有轻佻,却藏着一种势在必得的沉稳。

像是豺狼在荒林里锁定了目标。

“二老爷说笑了。”她定了定神,语气尽量平稳,“院中自有下人打理,怎会冷清。”

顾乾楚低低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几分了然:“韦娘子聪慧,该明白我的意思。”他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李夫人的心意,我领了。至于其他……不妨慢慢看看。”

李氏听得心花怒放,拉过韦柔则的手拍了拍,“二爷瞧我们家柔则,是不是还像样?”

顾乾楚收回目光,看向李氏时,嘴角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何止像样。承恩伯和夫人养了位好女儿。”

李氏拉着韦柔则的手,热络地同顾乾楚闲话,眼角余光总往两人身上瞟,见顾乾楚时不时看向韦柔则,更是喜上眉梢。

风穿竹林,拂起韦柔则鬓边一缕碎发,粘在她光洁的脸颊上。

她正想抬手拂去,顾乾楚已先一步伸出手,指尖堪堪要触到那缕发丝时,韦柔则猛地侧身避开,动作快得近乎失礼。

“失礼了。”她垂着眼,声音微哑,方才那一瞬间的慌乱让她心跳如擂鼓。

顾乾楚的手停在半空,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指尖捻了捻,像是还残留着她发间的香气。他看着她紧绷的脊背,眼底笑意更深:“无妨,是我唐突了。”

李氏在旁打圆场:“柔则脸皮薄,二爷莫怪。”说着暗地里掐了韦柔则一把,示意她放活络些。

韦柔则只作未觉,忽然抬头看向顾乾楚,目光清亮:“听闻二爷常年驻守岭州,不知那里的风沙,是否比京中更烈?”

她刻意提起他的军务,想将话题引向别处。

顾乾楚挑眉,倒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朗声答道:“风沙是烈,却也坦荡。不像京中,风是软的,却总绕着弯子。”

韦柔正要再开口,却见顾驰从竹林那头走来,远远便拱手:“二叔,原来您在这儿。”

韦柔则猛地抬头,撞进顾驰看过来的目光里,那目光里带着几分诧异,随即便落在她与顾乾楚之间,添了些探究。

她心头一紧,不知为何,竟觉得此刻撞见顾驰,让她更不自在。

顾驰走近时,目光在韦柔则身上顿了顿,又转向顾乾楚,神色如常地回话:“方才在前殿寻不见二叔,原是躲在这里清静。”

顾乾楚淡淡嗯了一声,指了指石凳:“坐。”

顾驰依言坐下,视线却又似不经意地扫过韦柔则。她眉眼间带着几分紧绷,不像往常那般舒展。他心中微动,却没多问,只转向顾乾楚说起前殿法事的光景。

李氏见顾驰来了,更是笑得热络,插话说:“说起来,前几日还听我们爷念叨,说顾世子立了大功,真是年少有为。”

顾驰并不理会,眼角余光却瞥见韦柔则悄悄往竹丛边挪了半步,像是想避开这席间的目光。而顾乾楚的视线,正不紧不慢地落在她那截露在袖外的手腕上,那眼神里的打量,让顾驰心头莫名一沉。

恰在此时,韦柔则低低咳嗽了两声,抬手按了按心口,脸色瞧着比刚才更白了些。“母亲,”她声音带着几分虚弱,“女儿头有些晕,想先回厢房歇歇。”

李氏正想说什么,顾乾楚已开口:“既不舒服,便早些回去歇着。”

韦柔则如蒙大赦,屈膝福了福,转身便往回廊走。

风掀起她的裙角,露出纤细的脚踝,顾驰的目光追着那抹身影,直到她转过侧门不见,才收回视线,看向顾乾楚时,眼神里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韦柔则的身影刚消失在回廊尽头,顾乾楚便端起茶盏,慢悠悠呷了一口,目光落在顾驰脸上,带着几分似笑非笑:“方才那位韦娘子,你认得?”

顾驰一怔,“不认识。”他刻意说得平淡,指尖却不自觉地摩挲着石桌边缘。

三个字,干脆利落,听不出半分作假。

李氏在旁连忙接话:“小女性格腼腆,又刚从平州回来,怎会认识顾世子。”

李氏的目光在叔侄二人脸上转了个圈,最终落在顾乾楚身上。

顾驰端坐着,任由那股疯狂的情愫在胸腔里翻涌,再用冰冷的理智一层一层裹紧,压进最深的暗处。

顾驰垂眸,掩去眼底那片几乎要噬人的暗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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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不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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绕高枝
连载中芝麻汤圆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