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前堂,韦明则挥退了周遭的一众婢女,只留下自幼跟在身边照顾的翠兰,和韦柔则的贴身侍女芍药。
一方小小的八仙桌上摆着两只白瓷盅,一盅是鸡丝红枣粥,另一盅盛着冰糖雪梨,热气袅袅地还腾着白雾。
“快坐,趁热吃些。”韦明则拉着韦柔则落座。
芍药递过小巧的银调羹,韦柔则接在手里,慢悠悠地舀着粥,听韦明则低声道:“柔儿,你能回来,我自然是欢喜的。可府里谁不清楚,夫人这时候叫你回来,能有什么好事?无非是为了给你订亲,凭你的容貌……。”
韦柔则放下调羹,轻叹一声:“七姐,我怎会不知。倒是你……”
话未说完,韦明则已噙了泪在眼眶里打转:“祁山侯世子虽说是那副光景,可好歹……”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终究是说不下去。
姐妹俩一时相对无言,满室只剩下烛火跳动的轻响。
“我多恨自己不是男子,多恨生在这承恩侯府!”韦明则猛地摇头,泪水终是滚落,“外人只道我们承恩伯府的娘子锦衣玉食,享不尽的荣华,谁又知这光鲜背后的苦楚?柔儿,你又会岂不知二姐是如何香消玉殒的……”
这话刚落,一旁的翠兰扑通跪倒在地,哽咽道:“姑娘……”
她与韦明则自小一同长大,虽是主仆,情分却早已亲如姐妹。
韦柔则伸手扶住韦明则颤抖的手,轻轻拍着安慰:“七姐莫哭,咱们韦家女儿的命,大抵都是如此,哪里是你我能做主的。”似是说给韦明则,又仿佛是说给自己听。
韦明则用袖口拭去泪痕,眉宇间又笼上一层忧色,望着韦柔则那张苍白却难掩姣好的脸:“我只怕,夫人早已为你选好了人家,只等我嫁过去,下一个便是你。”
韦柔则又是一声轻叹:“我早有预料,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好归宿。”
韦明则冷笑一声:“我早听底下人说,她倒是为九娘寻了门好亲事。虽还没正式下聘,却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韦柔则眉尖微蹙:“哪家的?”
“萧王嫡次子,段君彦。”
萧王嫡次子段君彦,年方弱冠,便以温润如玉的品性、惊才绝艳的才名闻名京城。
呵……韦柔则心中冷笑。李氏果然为自己的亲生女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谋了这样一门好亲事。以承恩伯府如今的光景,若不是她费尽心机,又怎能攀得上萧王府?
———————————————
翌日清晨,天还未亮,透过茜纱窗棂,在拔步床的雕花围栏上投下朦胧的光影。韦柔则却还睁着眼,辗转反侧,最终化作一声极轻、极沉的叹息,在寂静的室内荡开微澜。
“唉……” 这声叹息刚落,耳房外守夜的芍药立刻探进了脑袋,声音带着睡意的沙哑和浓浓的担忧:“娘子,您醒了?”
她哪儿是醒了,是一夜未眠。
韦柔则悠悠坐起身,锦被滑落,露出一身素色锦缎绸制的中衣。及腰的墨发如瀑披散,衬得一张小脸愈发莹白如玉。
“芍药,”她声音带着初醒般的微哑,“让人抬桶热水来,我要沐浴。”
芍药应声,转身便唤了几个粗使婢女抬水进来,又细心备上锦玉阁的香脂与新采的花瓣。自家娘子素爱洁净,便是在平州那阵子,也总央着世子爷从京城托快马捎这些物件来,断断将就不得的。
梳洗方毕,韦柔则正待同韦明则一道往李夫人处请安,廊下的晨露还未晞干,青石板上洇着点点湿痕,却见婆子引着个人影过来,等人走近了,韦柔则才看清楚这位不速之客为何。
韦氏九娘韦茹则。
韦茹则生得极像李夫人,眉眼间带着几分相似的平和,只是少了那份当家主母的从容气度,容貌在百花争艳的韦家姑娘里实在算不上出挑。可李夫人何等心思剔透,早借着几场诗会雅集,将女儿过目成诵、落笔成诗的才情在京中世家间传遍了,倒让这张不算出挑的脸也添了几分文人追捧的清贵。
她今日穿了件月白色暗绣兰草纹的褙子,领口袖口滚着极细的银线,料子是上好的杭绸,却偏选了这般素净的颜色,衬得本就肤色偏黄的脸颊更显寡淡。
“听闻八姐回府,本该昨日便来探望,”她抬手理了理袖口微褶的兰草,声音里带着点刻意放柔的歉意,“偏巧永宁郡主递了帖子,邀去城外兰亭赴春日诗宴。席间郡主兴致高,强留着多饮了几杯酒,回来时头晕得紧,倒头便睡了,还望八姐莫要见怪才是。”
韦明则在旁轻嗤一声。三人虽都是同年出生,偏韦茹则有着嫡女的名分,又被母亲捧着才情处处张扬,自己和柔儿却像后宅里不起眼的青苔,连出门赴宴的体面都难得几回。
韦柔则垂着眼,眸中已漾起温和的笑意,声音轻得像拂过湖面的风:“九妹说的哪里话。永宁郡主的诗宴是多大的体面,便是换了我,也断没有推拒的道理。你我是亲姐妹,怎会因这点小事生分?”
韦茹则脸上漾着温软笑意,顺势挽住韦柔则的胳膊,指尖不经意蹭过她袖口绣着的缠枝纹,语气里带着几分刻意凑拢的亲昵:“说起来,你我姐妹也有整一年没见了。在平州那处地方住着,饮食起居还惯不惯?”
韦柔则嘴角弯着浅淡的弧度,声音依旧是温温软软的:“托母亲和老太太的福,倒还好。平州风土是与京城大异,冬日里风硬得能割人脸,夏日又闷得像笼屉,不过既是祖父的根脚所在,住得久了,也便慢慢习惯了。”
她口中的祖父,便是上代承恩伯。谁不知这位老大人原是平州山野里长大的猎户出身,凭着一股子蛮劲苦读,竟真考中了进士。当年圣上本要派他去外州做知府,他望着家里六个待嫁的女儿,不知动了多少心思,硬是咬牙将女儿们一个个塞进京中世家,或做继室,或为侧室,凭着这层层攀附的姻亲网,竟真混到了个承恩伯的爵位,成了京中不大不小的勋贵。
如今她们的父亲,走的何尝不是同样的路数。
“那便好,我也放心些。”韦茹则说着,亲昵地挽住韦柔则的手臂,身后跟着身形颀长的韦明则,三姐妹一同往李氏的茗茶轩去,路上又闲聊了几句。
这所谓的闲聊,实则不过是韦茹则借着话头,单方面炫耀自己与京城贵女交往甚密罢了。
“七姐八姐可知永宁郡主与镇国公世子的事?”
韦柔则脸上原本漾着浅淡笑意,闻言,那笑意霎时僵住,像是被冻住的湖面,连眼底的温软都凝了几分。
她怎会不知镇国公世子?平州那一年,她与顾驰夜夜同榻,他在枕边彻夜厮磨的模样,抵着她的耳畔低唤柔儿的声息……那些蚀骨的记忆,此刻正顺着韦茹则的话,丝丝缕缕地缠上心来。
见二人都没接话,韦茹则也不尴尬,自顾自往下说:“镇国公夫人便是当今圣上的嫡女清平公主,与安王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说起来,倒与我们家也沾着亲故,毕竟六姐去年不是刚嫁去安王府做了侧妃么……”
“呵。”韦明则一声嗤笑,漫不经心地移开视线。真亏她说得出口。六姐韦敏则那般柔弱心善的性子,却被父亲和李氏生生送进安王府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当真是狠心到了极致,况且那安王的年龄做六姐的父亲都绰绰有余。
“那顾世子性子清冷,也是全京城传遍了的。容貌胜似谪仙,不光文采卓绝,前年领了兵权后更是战功赫赫,带兵打仗势如破竹。这般神仙似的人物,偏偏对永宁郡主体贴入微,真是羡煞旁人。”韦茹则说这话时,眼角眉梢都带着几分刻意的得意,无非是想让两位姐姐瞧瞧,她与永宁郡主的关系有多亲近。
韦茹则这番话落进耳中,韦柔则只觉心口像是被什么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顾驰……她怎会忘。纵然床榻间的情话当不得真,可他搂着她的腰,滚烫的气息拂过耳畔,说过的情深似海,曾让她沉溺了多少日夜。
韦明则虽不知其中究竟,却见韦柔则脸色霎时褪尽了血色,忙开口打岔:“前几日听下人说,六姐如今有了身孕,安王十分欢喜,还想向圣上求个封号。不知这事是真是假?”
韦茹则抬眼瞥了她一下,语气带着几分笃定:“自然是真的。听说圣上都已命人拟好了封号,只待吉日册封。说到底,侧妃也是能入玉牒的,总好过无名无分,不至于丢了咱们承恩伯府的脸面。”
说话间,三人已走到茗茶轩的前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