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回京

连绵春雨织成一张灰濛濛的网,一路追着马车淅淅沥沥。车帘内,韦柔则正用素色锦帕捂着唇,压抑的咳嗽声断断续续,帕角已洇开淡淡的粉痕。

贴身侍女芍药见她肩头微颤,眉头不由得拧成一团,一边从暖炉旁拎起锡壶倒出姜茶,一边低声抱怨:"去年夫人一句与老太太命格犯冲,就把姑娘您打发到平州这种地方来。若不是我们碰到世子爷……”瞧见韦柔则神色低沉,芍药立马改口,“如今姑娘伤寒还没好利索,倒想起您来了,连口安稳药都不让吃完就得回京,这叫什么事!"

韦柔则放下锦帕,露出一张病中更显柔媚的脸。眉尖轻蹙着,眼尾因咳嗽泛起的红,让那点娇憨里添了几分惹人怜的弱。

"想来不是什么体面事,"她接过姜茶,指尖触到温热,却没喝,只轻轻转着杯子,"七娘上个月急匆匆订了亲,许是父亲和母亲又要为我寻下家了。"

话落,她低低笑了一声,那笑意却没到眼底,只剩几分无奈的自嘲。京城里谁不知道,承恩伯府无甚功勋,全靠将姑娘们一个个往高门里送,用姻亲织成一张盘根错节的网,才勉强撑着伯府的体面。

芍药听着心一沉,嘴上却还得劝:"姑娘别瞎想,许是薛姨娘在伯爷跟前说了好话,才让您回来的。"

韦柔则摇摇头,没再说话,只闭上眼,听着车外雨打窗棂的滴答声,像敲在人心上,一下下,闷闷的。

马车稳稳停在承恩伯府朱漆大门前已是傍晚。薛姨娘已带着一众仆妇候在廊下,虽已近四旬,却保养得宜,一身水红褙子衬得肌肤莹白,眉眼间那点风情丝毫不减,尤其那双微微上扬的丹凤眼,顾盼间尽是妩媚。见马车停下,她立刻笑着迎上来,亲热地想去挽韦柔则的胳膊:"可算到了,都盼了一天了。一路上可还安好?"

韦柔则脸上堆着浅淡的笑意,手却不动声色地抽了回来,屈膝福了福:"劳姨娘挂心。柔则离府一年,不知父亲母亲身子如何?老太太近来安康吗?"

薛姨娘指尖落了空,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转瞬又换上热络的笑:"都好都好。老太太前些日子去了珞珈山礼佛,现下估计也快回了。上个月七娘订了祁山侯府的世子,这可真是天大的好事,祁山侯毕竟是世袭数代的世族,如今府里正忙着筹备呢。自去年元月六姑娘嫁入安王府做侧妃,府里可有些日子没办喜事了。"

祁山侯世子?

韦柔则心头微冷。难怪七娘先前寄来的信里只说订了亲,绝口不提夫家是谁,祁山侯世子早就是半截身子入了土的人,全靠祁山侯府日日用人参吊着一口气罢了。这哪里是喜事,分明是把七娘往火坑里推。

母女俩一前一后往李夫人的茗月轩去,一路穿过抄手游廊,薛姨娘还在耳边不停叮嘱:"如今不比从前,夫人当初也是为老太太身子着想,才让你去平州静养,说到底都是为了侯府。待会儿见了夫人,可不能带半分怨气,知道吗?"

韦柔则抬眼瞥了薛姨娘一眼。她这位生母,原是李夫人身边的婢女,这辈子都唯李夫人马首是瞻。就连同母的三姐韦惜则,当年也是被李夫人一句话,远嫁到了边关,若无特召,终身不得回京。

"柔则省得。"她轻声应着,声音轻得像要被廊外的雨声吞没。

进了茗月轩前厅,早有李夫人身边的管事婆子迎上来,先指挥着婢女端上铜盆,里面是浸了玫瑰花瓣的温水,又另有两个婢女捧来漱口的青瓷碗,水里掺了细白的竹盐。

婆子脸上堆着周全的笑,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体面:“八娘子路上染了风寒,夫人特意吩咐了,先用香汤净手,竹盐水漱口,免得过了病气给老太太和夫人。”

韦柔则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面上瞧不出半分情绪,只依言净了手,又端起瓷碗浅浅漱了口。

一旁的薛姨娘倒先笑着接话:“还是夫人想得细致妥帖,方方面面都顾到了。”

待这些事都做利落了,婆子才引着二人往正堂去。

正座上,承恩伯夫人李氏早已端坐着。她的容貌算不上出挑,但常年主掌中馈养出的威严,让她即便静坐着,也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见了韦柔则,李氏目光在她脸上顿了顿,才缓缓开口:“柔则回了。”

那目光里藏着几分审视,落在韦柔则那张病中仍难掩风华的脸上。府里这么多姑娘,论容貌,确实数这个庶女最出挑。李夫人想到此处,嘴角勾起一抹耐人寻味的笑容。

韦柔则敛衽福身,声音轻缓:“谢母亲挂怀。”

李夫人端起小几上的雨前龙井,浅啜一口,茶盏边缘的热气氤氲了她的眉眼,隔了片刻才慢悠悠道:“你身子还虚,坐着说吧。”

“谢母亲体恤。”韦柔则依言在侧首的绣墩上坐下,脊背依旧挺得笔直。

“你从前住的叶芳榭已经指给十二娘住了,这次回来你就暂且和七娘一块住水澜榭吧,左不齐你姐妹二人今年就能一起得偿所愿。”

“薛姨娘该跟你提过了,”李夫人抬眼看向她,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七娘的婚事定了,祁山侯府催得急,婚期就设在这个月十五。”

催得急?韦柔则垂在袖中的手悄然攥紧。分明是怕那位世子熬不过这个月,才急着把七娘推进门去冲喜。心底冷笑,面上却只维持着温顺。

“正是呢,”薛姨娘忙不迭接话,脸上堆着热络的笑,“方才我把这喜讯告诉柔则,她还替七娘欢喜不已呢。”

李夫人嘴角的弧度又深了些,目光在韦柔则脸上转了一圈:“等七娘的婚事忙完,府里就该着手给你和九娘相看人家了。”

果然如此。韦柔则心猛地一沉,指尖掐进掌心。她忽然想起顾驰,府里催的急,碰巧顾驰这月未在平州,她连句告别都来不及留下。待他回到平州看到人去楼空,会不会动怒?会不会……记恨?

罢了,他们两人本就是逢场作戏。

喉间一阵发紧,她咬了咬下唇,将涌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低眉顺眼地坐着,不再言语。

李夫人见她脸色愈发苍白,只当是长途跋涉加风寒未愈,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先回你院里歇着吧,你和薛姨娘许久未见,也该说些体己话。”

刚踏出茗月轩的前门,薛姨娘便转了话头,脸上带着几分歉意:“柔则,成哥儿那边离不得人,我得先回去看看。”说罢,便带着自己的仆妇匆匆去了。

韦成,她那位同胞弟弟,才是薛姨娘心尖上的肉,过完年才三岁。

韦柔则对此并不意外,只唇边噙着一抹浅淡的笑意,目送薛姨娘的身影转过抄手游廊。

穿过雕花木廊,又绕过后院的青石板路。春雨刚歇,路边的草叶上还凝着晶莹的露珠,风里带着湿冷的潮气。芍药快步跟上,将一个银手炉塞进韦柔则手里,炉子身雕着缠枝牡丹,正是她素日偏爱的样式。

“姑娘,虽说开春了,可这天气时暖时寒的,仔细再受了凉。”芍药低声叮嘱,将炉边的流苏往她腕间拢了拢。

“还是你想的周到。”

脚步刚及水澜榭院门,韦明则已快步迎了出来。她眼尾那抹化不开的忧思尚未褪尽,但见到韦柔则,欣喜也是真的。

“柔儿,我原以为,我出嫁前怕是等不到你回了。”韦明则身姿纤长,比韦柔则高出小半头,立在廊下,衬得韦柔则愈发显得娇小。

韦柔则微微仰头望着她,眼眶一热,泪水差点涌出来。可周围奴仆环伺,谁知道哪堵墙后就有耳朵,只能硬生生将泪意逼了回去,哽咽着唤了声:“七姐……”

不过两个字,却似捅破了积攒一年的思念,霎时间如潮般漫过心头。

想当初,七姐是府里最活泼外向的性子,明艳如光。可这段时日,被那桩所谓的好姻缘一磋磨,身上的光气竟淡了不少,连脚步都添了几分沉滞。

“快进来。”韦明则攥住她的手,指尖带着点凉,却握得很紧,“听闻你伤寒未愈,我特意让小厨房煨了你爱吃的鸡丝红枣粥,还炖了冰糖雪梨,正好润润你的嗓子。”

姊妹俩相携着,亲昵地进了水澜榭的前堂,将满院的湿冷与喧嚣都隔在了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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