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尔维娅的陨石涌过来的那一瞬，陈渭只觉得一股巨大的，难以名状的情绪就像一面墙压了过来！
他觉得他马上就要被这堵墙给压成齑粉了！
虽然理智告诉他，死不了的，他也不会变成一百二十斤高筋面粉，那些只是情绪，情绪是破坏不了他的身体的。
但如果理智这么管用，如果一切精神痛苦都能用理智解决，那么全国的精神卫生中心都可以关门歇业了。
最终陈渭以超人的毅力，生生接下了西尔维娅的这批陨石！
原本，他可以不这么做。就像西尔维娅说的：她倒下之后，由陨石之主出手接这些陨石，然后，它会把“洗过一遍”的陨石交给陈渭。
接手干净的，毫无标记的陨石，不会让陈渭感到痛苦，就像当初他接手阿卜杜勒的那一批。
但那样一来，陈渭也将失去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接收成功的那一刻，陈渭浑身上下，忽然冒出火焰一般明亮的光芒！
在场无论是金兵还是宋军，全都吓了一大跳，有的当场就跪了下来！
小杜都快哭了：“我就知道跟着我们队长不会错！这也太省电了，LED都没他亮！”
胖大海差点被那亮光给闪瞎了眼，他连声道：“卧槽！我说陈耶稣，你他妈这是要显灵了吗？！”
陨石的悸动在陈渭体内平复了下来，他睁开眼睛，瞪了胖大海一眼：“滚！”
陈渭并没有忘记最重要的步骤，他将接收的陨石分出一些碎末，将其还给了西尔维娅——指甲盖的分量，就能帮她维持健全的神智了。
他听见电话那头，西尔维娅缓缓地吁了口气。
“我感觉自己卸下了一个山一样的包袱。”她慢慢地说，“我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事实上，我已经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完整的觉了。”
“怎么样？”陈渭笑道，“你的神智还在吗？没有变成傻女孩吧？25乘以12等于多少？”
西尔维娅咯咯笑起来：“300。我还能背出Taylor Swift巡回演唱会的时间表呢！”
四周的喊杀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战争已经宣告结束，岳飞奔到近前，他飞身下马，冲到陈渭跟前：“官家！”
陈渭向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岳飞一见，立即收声。
他虽然看不懂陈渭手里拿着的黑色小物件是什么，但却看出来，官家正在和那个物件说话。
“西尔维娅，谢谢你信任我。”陈渭温柔地说，“Te deseo lo mejor.”
那是一句西班牙语，意思是给你我最好的祝福。
“也谢谢你，让我摆脱了长久以来的噩梦。我终于可以重新开始了。”西尔维娅说，“Buena suerte.（祝你好运）”
手机挂断，陈渭抬起头来，望着岳飞：“怎么样？”
岳飞迟疑片刻：“金兵死伤大半，剩下的全都投降了，只是兀术还是跑了。”
他说最后半句时，心中非常忐忑，擒贼先擒王，他们这一战就是为了完颜兀术，结果到最后还是让人跑了。
他这个主帅，必须承担责任。
岳飞以为官家会发怒，就算不朝着他发火，恐怕也会感到沮丧。
然而并没有。
陈渭微微一笑：“跑就跑了吧，仗打赢了就行。”
历史上，兀术也是在这次战役中逃脱，做了漏网之鱼。所以陈渭并不觉得意外。
官家半句责怪的话都没有，岳飞愈发感到惭愧：“是臣谋划不周。”
陈渭摇摇头：“不是你的错。这说明老天爷暂时不打算收他。也好，给你留着这个劲敌，以做未来时时的警醒。”
众人回到大营，陈渭向岳飞吩咐：“我有点紧要的事情必须处理，剩下的你来收拾。”
岳飞赶紧答应了。
还没回到自己的军帐，陈渭就已经察觉到，有人正在里面等着自己。
或者应该说，那并不是一个“人”。
一掀军帐帘，陈渭就看见那人正坐在自己的那张榻上，微微歪着头，目光炯炯望着他。
那是另一个“陈渭”，也就是陨石之主。
陈渭放下帘子，神色冷淡道：“你就不怕有人突然进来，看见这一幕？”
“没关系，他们看不见我。”那个“陈渭”微微一笑，“陈渭，我觉得我们应该好好谈谈。”
用着自己的脸，浑身散发着和自己一样的气质，嘴里还叫着自己的名字，这逻辑错乱的场面，让陈渭感到极度的不适。
他本想说你能不能换一张脸，但是又一想，如果陨石之主换成谢枕山的脸，今晚这场谈判他铁定得输。
倒不如就这样忍耐一下。
“你想谈什么？”陈渭在他对面坐下，摘下盔甲，又给自己倒了盆水，慢慢洗着脸上手上的血迹。
陨石之主盯着他：“刚才我留意到，西尔维娅的陨石忽然转移到了你的身上。能否解释一下，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陈渭只是低着头，仔细搓着掌心已然干涸的人血。
好半天，他才慢慢道：“很多事情，如果我不来南宋这个摸鱼宇宙，就会一无所知。当然，这也让我付出了惨重的代价，现在枕山生死未卜，他变成这样，我不能说全无责任。”
陨石之主眨了眨眼睛，然后用一种字正腔圆，犹如新闻播报般的嗓音说：“我对你的损失感到非常抱歉，亲爱的陈渭，我也很同情你……”
“同情？”陈渭抬起头，他看着陨石之主，冷笑了一声，“别装了，你根本不可能同情我，你连同情这种能力都不会有。”
陨石之主并不生气，他依然笑着说：“我是你们人类情感的总集合，我就是情感之神，你认为情感之神不懂同情？”
陈渭点头：“也许你确实是个什么神，也许你也确实统管着我们人类的情感，这就好像我能统管冰箱里的西红柿和黄瓜，我对它们了如指掌，可是我理解不了西红柿长毛的痛苦。”
陨石之主笑得更开心：“这比方不太对，陈渭，你并不是西红柿。”
“你说得没错。”陈渭讥诮地翘了翘嘴角，“西红柿可不会造反。”
“造反”这两个字，让陨石之主那漂亮的眉毛微微一动。
“这一趟过来，我颇有收获，知道了一些以前从未怀疑过的事。”陈渭淡淡地看着面前的这个自己，“我从没想过：我体内的陨石，和我自身的意志，很可能是相互冲突的。”
陨石之主不出声，他只是静静看着陈渭。
“知道我是怎么发现这一点的？说来，得感谢完颜宗钺那个狗贼。”陈渭笑了笑，“他告诉我，他那匹马在死前的几天就通知他，说自己要死了，但是奇怪得很，马不许他阻拦枕山。而且根据他后面提供的信息，我可以推断出，枕山拿到马体内那块陨石，又找到妥善的办法放置它，最后依靠陨石回到21世纪……这些全都是那匹马教给他的。”
所以，一匹马为什么要告诉一个对自己心怀杀机的人这么多信息呢？
有没有可能一开始，谢枕山压根就没想到杀马，而是这匹马怂恿他的？
但一匹马为什么要怂恿一个人来杀害自己？
“很简单，它已经不是它了。那匹马的意志被那块石头给取代，当然这是个漫长的过程。”陈渭冷冷一笑，“石头希望离开马体，和‘大部队’汇合，然而它自己又办不到，所以只好让完颜宗钺救一个陷落来南宋的现代人，再让这个人把自己带回陨石更多的21世纪。最终，它如愿找到了一个叫天机所的地方，因为那儿有一座巨大的白塔。”
如果说白马的死给了陈渭一个警醒，那么后来，当他看见了那只海东青，陈渭就可以肯定，自己的猜测是对的。
“那只鹰让完颜宗钺帮它说出了心里话：一只活生生的鹰，是没法去我们那边的。其实它真正想告诉我的是：把鹰杀死，就能去我们那边了。”陈渭说到这儿，冷笑了一声，“一只鹰，会想被人杀死吗？不会。没有任何一个健康的生物会希望外界结束它们的生命。鹰是动物，马是动物，人，也是一种动物。”
陨石之主的表情丝毫没有改变：“你究竟想说什么？我们不是已经谈妥了吗？你帮我收集陨石，我帮你实现愿望。”
“可我现在不相信你了。”陈渭看着面前的自己，突然婉转一笑，“再说了，如果自己能做主，我干嘛要和你谈交易呢？”
他眼也不眨地盯着陨石之主，不知是不是某种错觉，陈渭觉得自己在说完那句话之后，陨石之主的脸，似乎僵硬了一点。
“我不觉得你可以做主。”陨石之主笑了笑，“你是个人类，不是我这样的神……”
“你也算不得什么神，不过是个意志罢了，顶多高级一点儿。”陈渭懒懒道，“我确实是个普通的人，但不好意思我也有意志，另外，你难道没察觉到吗？加上西尔维娅的陨石，目前你我一同掌控的陨石，已经达到临界点了。”
他说到这儿，故意凑近陨石之主：“这么多陨石，却没有引发大漩涡——你一直想要的就是大漩涡，对吗？”
陨石之主终于笑不出来了。
陈渭笑得开心极了：“大漩涡就是你的意志统合一切的表现。只有被你触碰过的陨石，才能拥有你的意志，所以你要把阿卜杜勒的陨石先洗一遍，再交到我手上——美其名曰为我减轻负担，实际上我拿到的是二手货，一旦被你触碰过，这些陨石就烙上了你的痕迹。未来，它们也会像那只鹰身体里的陨石一样，根本不会听从我这个渺小生物体的指令。到那时，说不定你会令陨石们从我体内破腹而出，压根不会再管我的死活……交易？什么交易？人都死了还交易个屁。”
陨石之主的表情证明，陈渭猜对了，这混蛋还真打算这么做！
陈渭顿时心里气得冒烟，他咬着牙微笑道：“幸好，为了自身安全，我已经把这部分放回白塔了。谢谢你前期给予的帮助。”
这是陈渭用了无数个夜晚，反反复复琢磨推理，终于得出的结论。
陨石之主确实是类似神的存在，但本质上它仍旧是个意志。也许这意志是从它主人那儿得来的，也许就是从众多陨石中自行产生的。
不管它是从哪儿来的，陨石之主都有一个致命的缺陷：它只能控制集结成块的大型陨石，比如白塔那样的，它控制不了细碎的散粉。
就算那些小块的陨石，也只拥有一个最基础的原始意愿：聚合。至于聚合到哪儿去，那就得看谁能在上面施加更明确的意志了。
所以陨石之主需要有人帮它把这些陨石拿回来，贡献给它。
只要被陨石之主触碰过，这些陨石就会被它标记，从此再无易主的可能。
陨石之主所谓的“帮忙清洗”，“暂时借予”……其实都是埋在谛神者体内的一个雷。
“目前你能控制的就是白塔内的这些，还有阿卜杜勒的那部分，而我能控制的，就是我用自己的身体收集到的那些，以及今天下午，西尔维娅交给我的那批。”陈渭慢条斯理地说，“我算了算，我们双方持有的陨石数量基本持平。特此通知一下：我和西尔维娅的这些陨石，我不打算交给你了。”
这就是陈渭谈判的底牌：只要感觉到威胁，他就把手上的陨石悉数扔进摸鱼宇宙，将它们再度化为粉末，这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粉末陨石是无法做任何标记的。
摸鱼宇宙这种与“世”隔绝的地方，不像四通八达的原宇宙，阿斯特丽德那些谛神者摸不进来。
它已经被陈渭先到先得，占山为王了。
陨石之主的那张脸，终于露出了怒容。
“你是不是疯了？”他怪声怪气地尖叫，“你是个人，陈渭，你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人！而我，是神！永恒的神！”
“都说了，你算不得什么神，别总往自己脸上贴金。”陈渭笑起来，“你不过是个意志，意志这玩意很了不起吗？是个人就有。”
“你想让这个摸鱼宇宙继续生长下去？如果它再膨胀，原宇宙就要倒霉了！”
“你在说什么傻话？这个摸鱼宇宙的陨石绝大部分都被我吸收了，它拿什么来拖垮原宇宙？我只需给它留下一点点，它就能活得很好。这就像从树上剪下一根枝丫，但不是剁成劈柴、丢进火里，而是把它移栽到旁边的土地上，这样一来，两棵树都保住了。”陈渭龇牙一笑，“我做事情不像你那么绝情，你好像只懂得零和游戏，动不动就把人变成傻子，我却怎么都要给人留足家底。对了，你大概没想到我和西尔维娅不是靠陨石沟通，而是靠语言来沟通的吧？”
这也是陨石之主失策的一个点，它只能控制情绪，说白了就是无意识，却控制不了谛神者们具体的显意识。这就像人类能观察到蚂蚁窝的变动，但无法勘破一只小蚂蚁和另一只小蚂蚁在碰触角的时候，究竟说了一句什么话。
所以陈渭一定要通过信件和电话来同西尔维娅接触。
“再说了，如果原宇宙实在毁坏得呆不下去，那就集体搬家来南宋好了。”陈渭无所谓地说，“我相信魏正大校一定会双手赞同我这个提议。”
陨石之主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瞪着陈渭，这怪异的表情把那张本来挺好看的脸歪曲得像个鬼怪。
“可是你会死。”他咬着牙，像给出杀手锏一样，吐出了这几个字，“你死了，你的意志就不存在了！”
陈渭笑起来：“我死了，会有另一个中国人接手这些陨石，他也会有他的意志。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混蛋！混蛋！”陨石之主气得在军帐里乱摔东西。
陈渭见他这个样子，不由叹了口气：“我说，你想要的不就是引发大漩涡吗？既然如此，由我来引发不就行了？”
陨石之主愣住了。
“可是，怎么能由你引发大漩涡呢？”那家伙嘟嘟囔囔地说，“你是个凡人，一个普通人类，你……”
“废话那么多！你再怎么瞧不起我，眼下你也引发不了大漩涡。”陈渭懒懒道，“这个任务就只能交给我了。”
陨石之主不说话了。
引发大漩涡是它一切努力的方向，它最终的目的就是引发大漩涡，如果陈渭也能引发大漩涡，其实与它是没什么妨碍的。
因为大漩涡的发生，就证明了它有自我修复整合的能力，它的“主人”也就不会来铲除它了。
而且下一代继承者，或者下下代继承者，他们不一定愿意承担这副重担，因为陨石永远都在逐渐破碎，离散，到时候也许稍微引诱一下，那些人就会把陨石乖乖交出来！
道理是道理，可为什么它仍旧看这小子一脸不爽呢？
嗯，得想办法害一害他！
这么一想，陨石之主计上心来。
“好吧，既然你非要这么做。”他笑了笑，“那我就宽容一点，允许你暂时和我并列。只不过我要提醒你，陈渭，你还有两个摸鱼宇宙没有清扫。而我呢，突然就想给这场竞赛增加一点趣味性。”
陈渭警惕地盯着它：“你想干嘛？”
“哦，也没什么。”陨石主人轻描淡写地说，“就在刚才，我给天机所的所有人身体里，放进了一点陨石碎片。”
“什么？！”
“一般人确实没法接收陨石，得是七岁以下昏迷的幼童，才能机缘巧合得到这个机会。但是天机所的那些人不同，他们少说也在白塔跟前呆了五六年，身体已经异化，变得极容易吸收陨石了。”
陈渭听到这里，他的心不由自主开始狂跳！
陨石之主继续道：“魏正，傅轻舟，萧尧……哦对了，还有你最近刚认识的好友顾贞理。当然，也有你挚爱的谢枕山。他们此刻的身体里，全都有了陨石，而且是我做过标记的陨石。”
陨石之主站起身来，他弯下腰，一脸甜蜜地看着陈渭：“我给你三个月，你要在这期间，把剩下的两个摸鱼宇宙解决掉。否则，我就让那些陨石从他们的体内飞出来，到时候他们会很惨哦——就像那匹马一样惨。”
陈渭疯了一样扑上去，想揍陨石之主！
然而那家伙犹如魅影般，忽然消失，又忽然在旁边出现。
“你这个混蛋！”陈渭气得发抖，“我就不该把白塔里的那些还给你！”
“没有用的呀，那样做是白费力气。”陨石之主啧啧道，“白塔里的陨石都被我做过标记了，它们只听我的。你没法再把它们变回粉末。”
所以眼下，自己还是斗不过这个神神鬼鬼的东西。
陈渭想到这儿，定了定神：“如果我在三个月之内，拿到那两个摸鱼宇宙的全部陨石，你打算怎么办？”
陨石之主忽然脸色郑重下来。
“如果你能成功做到，我真就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因为到那时，你手里的陨石已经远超过我所持有的部分，你的意志必然压过我。这个规律你是知道的。一旦那样，我就只能耐心等你寿终正寝，你活一天，我就得被你压制一天。”
陈渭忽然冷静下来。
陨石之主说的是真的，谁手里的陨石多，谁就是老大，换句话说，谁的陨石多，谁的意志就会被加持到最大。
如果他手里陨石多到那个地步，陈渭的意志必然能压制陨石之主，不让那些陨石从魏正他们的身体里破体而出，而转为慢慢被他吸收干净。
陨石之主又笑了笑：“我只给你三个月赶超我。如果三个月内你做不到，那就是你的问题了。”
陈渭哼了一声：“天知道你有没有信用！如果你提前了怎么办？”
“陨石完全融入人体就是需要三个月时间啊。”陨石之主一脸无辜地摊了摊手，“你自己算算，当初你遇到车祸，是不是在医院里躺了整整三个月才睁眼？如果不能完全融入，也就不能造成足够致命的威胁了。”
这话倒也没错。
可短短三个月，怎么够抹掉两个摸鱼宇宙？！
“那么，就这样愉快地约定了！”陨石之主笑嘻嘻地说，“其实我要是你，才不会管那些人的死活，咱俩可是神！对不对？就像你说的，为什么要去管冰箱里长了毛的西红柿的痛苦呢？”
要不是看在他用的是自己的脸，陈渭真想往这张贱出了汁的脸上狠狠打一拳！
“不要把我和你这种无良的机械意志相提并论。”他冷冷道，“什么神？你在你主人眼里，不过是一块地砖罢了。”
“好吧好吧，地砖这就告辞，让地砖底下的可怜小青苔自己想办法吧。”
陨石之主嘻嘻一笑，身影就此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