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一行人启程,向鄂州而去。
他们走官道,能歇在驿站就在驿站落脚,陈渭和岳飞说,尽量不要打扰地方,怕知道的人多了,传开了反而不安全。
这次官家离开临安去前线,只有枢密院的少部分大臣知道,岳飞起初还想把御前班直全部找来,陈渭不同意。
“御前那些侍卫,久在宫中闲着,少说也有两三年没动过刀枪了,一个个油得能炸鸡蛋。”陈渭指了指胖大海,“你看看大海胖的,而且他居然不是班直里面最胖的!就这群肚子大得像怀了孕的侍卫,到时候真有事,是他们掩护我还是我救他们?”
胖大海在一旁听着,气得额头青筋崩崩乱跳,又不好当着面和陈渭骂架,于是快马赶到岳飞跟前,指天发誓道:“岳少保,我胖虽胖但是绝对不虚!我这身上的肉都是实实在在的!我有劲!”
岳飞被他逗乐了,又叹了口气:“临安承平已久,也不知是好事还是不好。”
“嗯,所以要尽快北伐。”陈渭意有所指,沉声道,“再过个三五年,人心愈发思定,打仗又费钱又费粮,南方那些安定下来的百姓,谁会支持?”
岳飞心中一阵索然,其实他也有同样的担心,之所以反复进言赵构,希望加快北伐的进度,就是担心这一点。
他并不知道,较之历史上他的第四次北伐,如今时间整整提前了两年。
岳飞思来想去,轻喟了一声:“靖康之变才过去多久?有多少从北方逃过来的百姓,刚刚在江南安稳了脚跟,怎么就能忘记当年的耻辱?”
天近午后,因为连日晴朗,气温一直往上升,竟有点夏天的味道了。
一行人跑了一上午的马,此刻正歇在一处驿站的大柳树下,补充饮食。岳飞和他的亲兵幕僚们啃自带的干粮,陈渭却从马屁股上挂着的油漆桶里,摸出几个单兵能量棒。
“巧克力的和花生的,还有个麦香味道的蛋白棒。”他把外包装撕掉,将三个黑黢黢的长条摊在岳飞面前,“岳少保,你挑一个。”
岳飞吃惊地望着这三个黑黢黢的小块:“这是吃的吗?”
陈渭点头:“特别扛饿,比吃十个馒头还管饱。”
岳飞愈发吃惊,就这么小小的一点,感觉一口就没了,怎么可能比十个馒头还管饱?
他挑了最后那个麦香的,掰了一半,又递给自己的幕僚:“官家给的,你们也尝尝。”
陈渭本想说你自己吃就行了,别分给其他人,但是转念一想,岳飞在军中一向讲求公平,对他来说,哪怕只是个小小的能量棒,也不能独吞。
想到这儿,陈渭就把剩下两个都给了士兵们。
岳飞慢慢咀嚼着能量棒,点点头:“好吃。”
陈渭乐了:“连能量棒你都觉得好吃?”
“是甜的。”岳飞说,“比汤饼的味道细。而且香。”
好吧,古人的味蕾肯定敌不过现代食品添加剂的蛮横冲击。
陈渭索性把自己剩下的半块巧克力也塞给了岳飞:“干粮的能量太低了,我看你吃得又少,把这个吃了,到晚上都不会饿。”
岳飞却问:“官家吃什么?”
“我路上吃了一个了。”
“公主呢?赵舍人呢?他们有吃的吗?”
陈渭无奈道:“你放心,那群馋鬼饿不着的”
岳飞这才接了。
陈渭又低头在油漆桶里翻个不停,胖大海走过来,弯下腰好奇的问:“官家,您这桶到底装了多少?是哆啦A梦的肚兜吗?”
韩春一边啃一袋干脆面,一边嗤嗤地笑:“那是我九哥的全部家当,金不换的。”
她现在也习惯称呼陈渭九哥了,就好像真的是陈渭的亲妹妹一样。
小杜不声不响凑过来,悄悄塞给陈渭一个真空包装的鸡腿。
岳飞在旁边看着他们四个,心中一个猜测愈发分明:这四个天差地别的人,是一伙的。
然而他并不想往深了打听,岳飞觉得,就这样就很好。
他不喜欢原先那个官家。如韩世忠所言,康王“自私、凉薄、胸中并无半点大义”,只因坐在了官家的位置上,岳飞才硬着头皮服从他,忍受他毫无道理的挑剔和质疑。
但如今这个官家,有情有义,目光远大,以国家为重,愿意身先士卒来吃苦,甚至肯尊重每一个臣子。除了性子有点顽皮,岳飞再找不出别的毛病了。
他再度想起韩世忠的那个问题:“如果他不是官家,怎么办?”
岳飞的回答是:“他就是官家。”
韩世忠当时,用意味深长的目光望着他。
“不肯和谈,不向金国低头称臣,不割土地不纳贡,而且还要打过黄河去。”岳飞放下手中的竹筷,他抬起头,郑重地望着韩世忠,斩钉截铁道,“自二圣起,我再未见过如此像个官家的官家了。哪怕真是精怪附体又如何?他抗金一日,我就认他是官家一日。就算别人都不认,我岳飞也认。”
陈渭啃着鸡腿,他看看发愣的岳飞,把手一伸:“岳少保也啃一口?这边还有肉。”
岳飞回过神,他摇了摇头:“臣已经吃饱了。臣在想刚才官家说的话,打仗对百姓的负担确实太重,首先,钱粮上面就是个难题。”
“哦。那个啊,你不用太担心。”陈渭笑笑,“不就是搞钱吗?打仗,我不行,搞钱,你不行。那咱俩就换换,我来搞钱你来打仗,偏安江南,积威十年,搞小钱钱这种事,我赵老九最在行啦。”
岳飞听得一时失笑:“官家觉得自己打仗不行吗?”
“嗐,论打仗,谁比得过你岳少保?”陈渭说着,又想了想,“但确实要趁早。毕竟,南方太舒服了。”
三月的江南是真好,暖树萌黄如丝,水浪微蓝清凉,放眼望去到处都是一帧帧不用加滤镜的风景,不远处,白石桥下,一丛红芍药正开得烂若流霞,桥上隐约可见穿红着绿,如织的游人。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岳飞被陈渭念的这首诗给彻底震撼住了!
他禁不住道:“好诗!”
陈渭点头:“诗是好诗,写的却不是什么好事。人是有惰性的,人群的惰性更大,再痛苦的记忆,时间长了也会模糊,最后会习以为常,认为它天经地义。”
他扭过头来看着岳飞:“黄河以北的故土是我们的,燕云十六州是我们的,就连西夏也应该是我们的。可是现在它们都不是我们的了。一开始大家还不习惯,想起来还会恨,时间再长一些,再换一代人,到那时谁还提什么北伐?北方故土早就成了爷爷年轻时候的传说,关我这个在南边土生土长的孙儿什么事呢?”
陈渭的声音并不低,周围的亲兵们听得都呆住了!
一个亲兵忍不住嘟囔道:“可是百姓都是这样啊,能有块地种,能和父母兄弟守在一处不挪窝,就高兴了。”
“嗯,这不是百姓的错,百姓辛苦劳作,交税纳粮,已经是尽职尽责。要说错,错在最高头,在我这个官家。”
陈渭轻轻叹了口气。
“如今这半壁江山,五年十年肯定能守住,五十年,一百年呢?人家不打吗?就放着你们江南的宋人永远过逍遥日子?你们岳帅有诗云,兵安在?膏锋锷。民安在?填沟壑——填过一次,若不长记性,早晚还得填第二次的。”
岳飞没想到,官家会把他的旧作拿出来,似乎还记得挺牢的。
一个副将壮着胆子开口:“不管怎么说,如今总还是比十年前强些。十年前要人没人,要钱没钱,如今大宋积蓄十年之力,东南两淮的财帛粮秣也比以往富足得多。”
陈渭听了,讽刺地笑了笑:“何止富足?简直富得流油!只是狮子肥大一些自然无妨,若一头猪越变越肥,怕不是什么吉兆啊,就算侥幸逃过中秋,它逃得过年底吗?你们见过西湖边上十室九空,满地荒草,白骨露于野的场面吗?”
士兵们哗然,就连那两个幕僚都露出不安的神色,一个人用眼神暗示岳飞,那意思,可千万别放任官家胡说下去了!
但是岳飞好像听入了迷,完全没有阻拦的意思,陈渭也就继续说道:“不可能吗?恰恰是十分有可能的。这一两千年看下来,偏安的小朝廷,又有几个落得好下场的?北方呆不住,就往南跑,往后要是南方也呆不了呢?难道要变成李安电影的主角,来个海上奇异漂流吗?所以,就算全天下的人都习惯了,我这个官家也不能习惯。”
岳飞比刚才听见那首诗还要震撼。
他默然片刻,忽然道:“臣也不习惯。”
陈渭凝视他片刻,这才微微一笑,点点头:“有岳少保这样的人,大宋才能有希望。”
转身抓过缰绳,陈渭高声道:“走吧!早些到鄂州!我要吃清蒸武昌鱼!”
因为赶路太匆忙,错过了原本计划的兵站,当晚一群人只能歇在苏皖交界的一处村庄里。
他们没有暴露身份,岳飞的幕僚只是拿出行军令来,请村中人找了一处房屋,又给了几吊钱买米买柴烧饭。
一整天行军下来,大家都很疲倦,而且太阳一落温度就降下来了。
身上一冷,陈渭就顾不上平日的抵触,索性泡了一碗热腾腾的方便面。
“吃不吃?”他又问岳飞。
岳飞低头看了看那碗面,摇摇头:“官家自己用吧。”
“好吃的哦!”
“不可能好吃到哪里去吧,”岳飞迟疑一下,“闻着这么香,可是面上什么浇头都没有。这香味恐怕就是为了掩盖它吃起来的平平无奇,不然店家何必多这份手脚?”
“……”
就连一千年前的古人都能看穿方便面欺骗的本质!
“不过这面汤看上去还行,”岳飞又笑道,“官家吃面,我等喝些面汤足矣。”
陈渭心想,泡面的精华就在它的汤啊!
大家吃完各自洗漱,当陈渭听说岳飞并不打算歇息,还要挑灯夜读时,钦佩得五体投地。
岳飞解释道:“这是臣多年来的习惯,每晚不读一些书,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陈渭叹了口气:“所以我才说,上哪儿去找你这样的美强惨啊。”
他冲着岳飞点点头:“那我先去睡了,岳少保也早点歇着吧。”
岳飞和幕僚恭恭敬敬目送他进了屋,这才转身回了自己的院落。
那晚不知为何,岳飞的心绪颇有些不宁,好像书上的字都浮着一层淡淡水晕,很难看进心里去。
他依然在回想白天官家说的那些话。
你们见过西湖边上十室九空,满地荒草,白骨露于野的场面吗?
岳飞心下一寒。
这话说得,就像官家曾亲眼见过——临安是什么地方,那是大宋皇宫所在的地方!怎么可能变得十室九空、白骨满地?
但是官家语气笃定,说得又如此顺理成章,叫人无从反驳。
难道说,真的会有那么一天?
他正胡思乱想,忽然听见一声凄厉惨嚎!
旋即,院中有亲兵高声呼喝:“有刺客!”
岳飞悚然一惊,顺手抽出搁在桌上的长剑冲出屋来。
果不其然,漆黑的院中人影攒动,很快就有幕僚掌了蜡烛,岳飞一眼看见一条黑影,从官家歇息的院落跑出来,飞身一跃就要上矮墙!
岳飞正要追,却听身后传来陈渭的声音:“岳少保,别追了!”
这声音平稳如常,应该没有受伤,岳飞松了口气,脚下一慢,那刺客已然跳上矮墙,在极短的瞬间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扭头纵身,逃入漆黑的深夜……
那一眼看得分明,岳飞不由心中一动。
但是眼下他顾不得那许多,赶紧带着人去看陈渭的情况。
一进屋子,岳飞就吓了一跳,只见地上一滩鲜血,一个黑衣人仰面倒在地上,手中的短刀跌落一旁,显然是死了。
黑衣人虽然蒙面,但这身形打扮,明显是来行刺的!
没想到,他们刚出临安,如此谨慎地藏匿身份,竟然还是被人盯上了!
而且刺客一定是一路紧紧跟着,妄图在他们抵达鄂州大本营之前刺杀得手,毕竟到鄂州就没机会了。
“官家没事吧?”岳飞先问。
陈渭摇摇头:“没伤着。”
他又指了指地上的尸体:“这人挑开房门我都没听见,直到刀刺进帐子我才醒,刚拿枕头挡住一刀,就有人冲进来救了我。”
岳飞弯下腰,撕开那人的蒙面,是一张陌生的脸孔,但是死者双眼圆睁,大张着嘴,那表情仿佛惊讶到极点,他不敢相信自己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命运。
韩春和小杜从各自床上爬起来,一见屋里地上的死者,全都吓得不轻。胖大海顾不上岳飞就在跟前,一把抓住陈渭的胳膊:“卧槽卧槽,刚出临安就被暗杀!让我看看伤哪儿了?”
陈渭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我就不该指望你,今天要不是外头有个不睡觉的大侠,你就去法医科认领我吧!”
胖大海自责不已:“怪我,一躺下就着!这样吧,下半夜不睡了,我来守着!”
岳飞也赶紧道:“是臣不察,差点酿下大祸!”
陈渭摇摇头:“不是你们的错。谁会想到他们敢在大宋的地盘动手呢?看来兀术被刺,反倒提醒了他,可以用同样的招来对付我。幸亏还有一波熟人跟着。”
岳飞有点诧异:“官家认识刚才逃走那人?”
“嗯,身形我记得。就是绑架了我,又逼着我杀秦桧的那个。”
等亲兵们收拾了死者,用水泼掉地上的血迹,陈渭又道:“夜深了,岳少保回房歇息吧,我估计刺客不会再来第二波了。”
胖大海赶紧说:“今晚我守夜!”
“不,轮流值夜,有事吹哨,一人两个小时。”陈渭指了指小杜他们,“大海第一班,小杜第二班,我第三班,小春……小妹第四班。”
岳飞心中愈发震惊,他再不懂也看懂了,这种轮班值夜已经在官家那儿实施过无数遍了,所以他才如此熟稔,连商量都不带商量的。
他警醒了一下,又忙道:“官家,还是让臣等来值夜……”
陈渭却摇摇头:“你们白天要负责我的安全,夜里不能再耗费精神了。都去睡吧,岳少保也别看书了,不然你的眼疾会复发。”
他的语气十分温和,但明显是不容置疑的。
岳飞知道不好再反驳,只得领着幕僚和亲兵们回了自己的院子。
一个幕僚在岳飞身边低低叹道:“若是不说出来,谁知道他是官家?倒像个常年在外奔波的官差。”
岳飞被幕僚这无心之言说得一怔。
官家当然不像个官家,甚至不像文官,因他身上毫无大宋文臣那种自视甚高的士大夫气,但同时也不像个武将。
他的机警,沉着,对人心的了解,对民间的体恤,危机之下表现得不慌不乱……可以说,官家的举止行为,让岳飞想起了介于官和民之间的那种人:差役。
一宿无话。
次日黎明大家整装,继续出发。
金国那边白白折损了一个刺客,一击不中,也知道了沿途有人暗中保护陈渭,这么看来,这一路恐难得手了,所以再没动静。
紧赶慢赶,这一日,一行人终于赶到了岳家军屯兵之地,鄂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