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岳飞并不知道,他和官家的这场“并无第三人在场”的私密谈话,已经被一台悄悄放置在书桌上的手机全程录下来,在他离开后,迅速就被陈渭传送回了天机所。
这是应天机所全体官兵的强烈要求,因为每个人都想看看“那位”岳飞究竟长什么样。
然而看完了视频,大家却都给陈渭鼓起掌来。
“陈队讲得太好了!”萧尧大声道,“应该写下来,制成《告金国传檄天下文》!”
陈渭却不以为意:“说大话谁不会?”
傅轻舟难得开口:“赵构不肯讲。”
“对啊,其实岳飞还能让赵构亲自上阵杀敌吗?不过是让他表个态,可那老小子都不肯。”萧尧啧啧道,“不过这下好了,至少这个岳飞不会再死在风波亭了。”
魏正却问:“陈队,枕山和你联系了没有?”
一听这个名字,陈渭心中就一痛。
他垂下眼帘,努力掩饰着失落的表情,轻声道:“目前为止,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魏正似乎察觉到什么,他用温和的声音道:“陈队不要着急,枕山有改进的盘古服,又有野外生活经验,应该没事。”
过来南宋一个礼拜了,陈渭没有听见谢枕山任何回应,虽然他知道人还活着,也明白,安全方面没有问题,但是一想到当初谢枕山是抱着何种心情与他道别的,陈渭刚才在岳飞面前,那侃侃而谈的雄姿就顿时像被针扎了的气球,泄得一点气都没了。
现在他被锁在深宫里,因为前次的胡闹引起了所有大臣的严重抗议,如今也不敢出去了,可陈渭又不想见赵构的任何一个嫔妃,于是晚间也只有写字画画自娱自乐。
因为这具身体的便利,陈渭如今能写出非常潇洒的瘦金体,也能画十分漂亮的工笔画,但他心里清楚,这都是人家赵构白送给他的神经系统反应,等于是叠了个buff。只要自己退出这个摸鱼宇宙,书法和绘画的本事就会一同离开他,然后他那手字就会再次沦为被赵局破口大骂的狗爬。
却说岳飞那天从宫里出来,竟牵着马,站在街头许久未动。
贴身小卒看他这样子,吓得脸都有点黄:“大人,官家到底和您说了什么?”
他以为皇帝终于不耐烦自家这位倔老爷,君臣撕破脸了呢。
岳飞茫然良久,这才轻轻摇头,低声道:“以往,都是我错了。”
“啊?”
“是我误会了官家。”岳飞只得飞快一笑,“原来这位官家,是个极好的人。”
等到了家,下人匆匆来禀报,说韩少保还有左相赵鼎早就到了,正等着他呢。
岳飞一听,赶紧换了衣服来见客。
一见他,韩世忠和赵鼎异口同声地问:“怎么样?!”
岳飞看看他们,苦笑道:“一言难尽。”
于是他把今天进宫的过程,一五一十给那两位说了一遍,岳飞隐去了陈渭大骂徽钦二帝的具体字词,只委婉地说,官家似乎对二圣“多有怨言”。
韩世忠和赵鼎听完,都是作声不得!
良久,赵鼎才斟酌着,慢慢问:“岳节度,依你之见,官家为何变成这样?”
岳飞低头想了半天,他抬起头看看那俩人,仿佛难以启齿,但终于还是艰难地说:“会不会……被什么精怪附了身?”
韩世忠心想你这比我猜的更离谱!
“否则实在难以解释,就像活生生换了一个人。”岳飞长叹,“但是容貌嗓音、举止做派,偏又是原来的样子,真真让人想不通!”
赵鼎摇摇头:“说到底,官家还是没有解释他为何改弦更张,同意抗金。”
“可是看语气神态,着实不似作伪。”岳飞感慨道,“妖物附身也罢,吃错了壮阳药也好,现如今的官家,通情达理,心怀大义,比之原先,强了百倍。”
韩世忠嗤之以鼻:“你这说得就像有两个官家。”
他随口一语,说完自己也是一愣。
赵鼎担忧地看看他们:“这个官家……会不会再变回去?”
“不能吧!”岳飞哭笑不得,“真要变来变去,官家不疯,我们也得疯了。”
看看实在问不出什么新的信息,赵鼎又闲扯了两句就先告辞了。他知道这两位武将关系极亲密,必然有体己话要说,自己还是别在旁边碍事的好。
等赵鼎走了,岳飞这才吩咐家下人温酒煮菜,请韩世忠共进晚餐。
一灯之下,两将对酌。
席间,岳飞又告诉韩世忠,官家一肚子委屈。
“他说,他是极喜欢韩少保的,但是韩少保不喜欢他。”岳飞笑笑,“官家说,不光是不喜欢,莫如说一见到就讨厌他,这让他十分的伤心。”
韩世忠端着酒盅,一时哭笑不得:“官家是小孩子吗!他是官家,用得着我韩五喜欢?”
岳飞摇摇头:“大人此言差矣,官家是真心敬重你。官家说,他年幼时,心中有三个大英雄,第二是韩大人您,第三是在下。”
韩世忠愕然:“官家幼时,我不过是延安府一个泼皮,算得什么英雄?”
他说完,又晃了晃筷子:“等等,三个大英雄,我第二,鹏举你第三,那第一是谁?”
岳飞笑笑,况味颇有些苦涩:“韩大人再猜不着的,官家心中第一等大英雄,就是随唐三藏法师去往西天取经的猴行者。”
韩世忠更加愕然:“官家心目中一等一的大英雄,是只猴子?!”
岳飞忍笑道:“官家说了,那不是一般的猴子,它会七十二变,还有一双火眼金睛,能看穿一切妖魔鬼怪,最后还成了佛。”
韩世忠嗯嗯点头:“官家指望我俩就像猴行者一般,保他这个‘三藏’一路西行。”
接下来,俩人俱是沉默。
韩世忠好像真的饿了,只是埋头不停吃菜,他把整整一盘蒸羊羔肉吃光了,这才放下筷子。
“这个官家,执意抗金,对抗金武将敬重有加,据说幼年就将你我引为英豪。对秦相公等议和的大臣却恨之入骨,而且深谙黎民之苦,对二圣毫无半点亲孝之心,也不打算迎回生母——明明数月之前还痛哭流涕,不惜一切要换生母南归。”韩世忠停了停,又加了一句,“另外,心目中的大英雄是只猴子。”
岳飞长叹了一声:“最后一条就算了吧。”
韩世忠抬头看了看他:“鹏举,你看出问题来没有?”
岳飞只低头盯着空空的菜碗,一声不吭。
“这个人,不是官家。”
接下来的几天,朝中议论的重点是金国使臣如果真来议和,大宋该怎么办。
这个问题其实不成问题,之前力主议和的秦桧已经身首异处,脑袋被官家专门拎出来警示众臣子,他的党羽得知消息,躲风头还躲避不及,哪个敢在这当口跳出来充当秦长脚第二?
所以“绝不议和”的方针是定下来了,问题在于,怎么回绝。
一派主张破口大骂,把金使骂个狗血淋头,让其羞愧而走——这个“骂人”派只有一个人,就是陈渭,因为他是天子所以即便只有一个人,也能自成一派。
所有的大臣都站在了反对的一方,他们的意见是,回绝就回绝,为什么要骂人家?再说堂堂天子像骂街一样,“口吐芬芳”辱骂外国使臣,实在有失风度。
陈渭很失望,他认为辩论场也是战场,就像上次魏正那样,把洋鬼子们骂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多好多痛快!
他问目前为止最向着自己的岳飞,是不是真的不能骂。
岳飞迟疑片刻,这才道:“不管怎么骂他们,人家也少不了一块肉,官家这又是何必呢?再说,不管是兀林答赞谟还是张通古,前者是个鞑子,后者虽是汉人但自幼生活在辽国,如今又做了女真人的官儿,这几位,从头到尾就不认为自己是大宋的人,官家拿大宋的道理骂他们,骂得再狠,人家也不在乎。”
陈渭歪在椅子里,脸色有点郁郁。
他忽然道:“岳卿,你是否觉得这不太对?”
“请官家明示。”
“生在辽国的汉人,不认大宋,生在西夏的汉人,也不认大宋,生在金国的汉人,更不认大宋……”陈渭深深叹了口气,“哪怕他们也说汉话,也写汉字,也拜孔圣人,也和我们一样,叫唤爷娘妻儿。可他们却视大宋为敌人。”
岳飞一时没听懂陈渭的意思,在他看来,这不是很自然的事吗?
要知道北宋蹲在中间的这点地盘上,已经持续了数百年,现在还少了一半,照这样子,能把原先的打回来就不错了,哪还指望更多的?
陈渭没正形地歪在椅子里,用手撑着头,像是有点走神一样,喃喃道:“是怎么走到分崩离析这一步的呢?大宋的政权怎么会弱到这步田地?我觉得,应该是从一开始就出问题了,从太zu黄袍加身起,就埋下了祸根。”
岳飞心中一动,官家这话太大胆了,说出去能把枢密院全体官僚吓得口吐白沫。
但是这两天,他听了太多官家这种离经叛道之语,渐渐的竟然习惯了。
“如果一个国家的建立,只是上层人物谈判与媾和的结果,那就等于埋下了致命的危机。”陈渭说着,神情逐渐严肃,“想要真正抱成团,就必须上到紫袍高官,下到贩夫走卒,大家要发自内心觉得自己是一体的,要铸起命运共同体才行。”
岳飞感觉十分新鲜,他默念着命运共同体这个奇怪的词,心想这位官家真奇怪啊,上朝的时候一声不吭,有时干脆装瞌睡,一开口却偏偏如此有远见,仿佛是个野心勃勃的雄主。
陈渭回过神,又懒懒一笑:“我随便说说,你别放心上,眼下谈这些还太早——既然不许我骂人,那我可没兴趣见金使了。”
他想了想,眼珠骨碌碌一转:“而且金使还不一定能来呢。”
岳飞一怔:“官家何出此言?”
“我问你,眼下金国真正掌实权的人是谁?”
岳飞想了想:“虽然金主完颜合剌已经登基,但据说朝中真正做主的人是完颜挞懒……”
陈渭冷笑:“你等着看吧,早晚有个人要把他拉下来,不会太久了。”
岳飞愣住:“官家说的这个人是谁?”
“你的宿敌,兀术(完颜宗弼)。”
虽然此番谈话被陈渭叮嘱,千万不可告诉第三个人,但是当数日之后,岳飞听说完颜挞懒被刺,主谋之人正是兀术时,他还是惊讶得半天没说出话!
而且这次情报有点多,不光完颜挞懒死了,据说完颜兀术也受了重伤,但传闻不一,有说是完颜挞懒手下人报复,也有说是一个神秘的黑衣刺客所为……反正眼下大金国内部乱成了一锅粥,使臣是肯定来不了了。
陈渭听到说,行刺金兀术的是一个“黑衣刺客”,一颗心就猛地一跳!
难道说这个刺客是谢枕山?!
如今的盘古服经过陈渭的改进,比以前的功能更多,而且只要陈渭留在南宋,盘古服就不用频繁充电,陈渭自己就是个电源,它可以长久使用下去。
他心慌意乱,借口更衣转身进了内室,压低声音呼唤:“枕山?枕山?”
依然没有回应。
陈渭心中愈发的难过,他对着大开的窗子呆了半晌,才轻轻哑声道:“枕山,我不打算监控你的行为,你不想理我……我也明白为什么。只是你不要贸然去做危险的事情,就算不是为了我,就算为了所长和大校他们,你也别以身试险。”
陈渭正想转身,忽然听见谢枕山的声音从虚空传来:“渭哥……我没事,你不用担心我。”
陈渭顿时屏住呼吸!这还是他到了南宋以来,第一次听见谢枕山的声音!
“完颜宗弼没死,伤也不算重,因为宗钺替他挡了一刀。”
陈渭失声道:“你真去行刺了?!”
“渭哥,我现在想明白了,完颜宗钺只是个小人物,我和他的小恩小怨根本无足挂齿。”谢枕山轻声道,“完颜宗弼才是我的目标。”
陈渭有点混乱地摆摆手:“枕山你听我说,你别做这种事,女真人怎样都和我们没关系,你别去冒这个险……”
“秦桧已经死了,对吧?”谢枕山忽然打断他,“既然秦桧都能死,为什么兀术不能死?”
“……”
谢枕山的声音忽然低下去,“渭哥……我不会再回去了。所以我想,在我的生命最后,给这个民族做点事情。”
陈渭一个激灵,他控制不住冲到窗前对着外头大喊:“什么叫不回去了!枕山你说什么傻话!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你要生我的气我可以道歉,可你不能留在这里!”
但无论他怎么喊,谢枕山却再也没有回应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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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第 9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