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人质依然在开封府里,大宋这边总得做出选择。
陈渭的选择是,接受金兀术的要求,只身进开封谈判。
之所以是“谈判”而不是“议和”,是因为陈渭根本不打算动摇抗金的大方向。
陈渭这个提议遭到了全体将领的反对。
“太危险了!官家怎能亲临险境?”
“兀术那家伙一向出尔反尔!官家进了开封就出不来了!”
陈渭却耐心地说:“别人出不来,我肯定能出来,我有盘古服,金兵奈何不了我的。”
但大家依然不同意,就连岳飞也持反对意见。
正僵持不下,忽然一个小卒急匆匆跑进来:“报!”
大家收声,一起转头看他,小卒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营外有一个人,绑……绑着一个人……”
牛皋不耐烦道:“什么一个人两个人的!不能把话说清楚吗?”
小卒有点哆嗦:“有人要见官家,自称名叫谢……谢枕山,说,他把金……金国的皇帝带来了!”
军帐里一下子炸了锅!
陈渭听见谢枕山三个字,后面的小卒还没说完,他就弹簧一样跳了起来,榴弹炮般冲了出去!
一口气跑到了大营的门口,果不其然,谢枕山一身黑衣,淡定地站在那儿,一手牵着匹黑马,另一只手牵着一根绳儿。
绳子那一头,拴着一个五花大绑,嘴里塞着布,满面怒容的年轻男子。
一见陈渭跑出来,谢枕山的眼睛闪烁了一下,干干巴巴地,轻轻喊了一声:“渭哥。”
陈渭心里翻腾得像一锅开了的饺子汤,饺子破了,连皮带馅儿浮浮沉沉,煮成了一大锅混混糊糊的酸甜苦辣。
他原以为谢枕山再不会露面了,谁想他竟会主动前来大营。
为了压抑过于激动的情绪,他努力把目光转向谢枕山旁边的那个人。
“金熙宗?”他悄声问。
谢枕山点点头,转向那个青年:“完颜亶,女真名完颜合剌。”
金熙宗完颜亶今年还不满19岁,又高又胖,五官线条显得有点幼稚,一张脸上布满粉刺,大概是太愤怒了,粉刺也一颗颗冒着红光,更显出满脸的沟壑不平,那每一条沟壑里,填的都是对旁边这个黑衣“大叔”食肉寝皮的恨意。
陈渭忍笑道:“你怎么把他给抓来了?”
谢枕山一板一眼地说:“兀术抓了那么多妇孺,我就把他抓来交给渭哥,好交换人质。”
这时候岳飞领着众将官也过来了,陈渭慌忙向他们介绍。
“这是谢枕山,就是之前给咱们送了三颗猛安人头的。这个是金熙……呃,完颜亶同学。”
他差点说漏嘴,把完颜亶的庙号给说出来了,临时匆忙改口,竟又在后面加了“同学”俩字,因为陈渭看这小子的样子,实在太像个被爸妈过度照顾、营养过剩的高中生了。
实际上金熙宗也确实是个被过度照顾的皇帝,他是完颜阿骨打的嫡孙,虽然登基多年,但一直被完颜宗翰和完颜宗弼等大臣把持着朝政。可能是多年的依赖心态难以纠正,完颜宗弼死后,此人失去精神上的依靠,变得惶惶不可终日,每天只做两件事:喝酒,杀人。
最后,女真贵族们忍受不了这个疯子,由海陵王完颜亮出手,结束了完颜亶的生命,享年31岁。
尽管陈渭一眼就看尽了完颜亶的一生,但是此刻的完颜亶,还只是个没啥看头的“愤怒的小孩”。
众将官又惊又喜,岳飞命人将完颜亶带下去好生看管,又赶紧请谢枕山进中军帐说话。
陈渭笑道:“你们不用费心招待他,枕山一向笨笨的,太煞有介事了他反而会不安。”
谢枕山也点了点头:“岳少保不用忙,我,嗯,我就是为官家做事,没别的意思。”
他说话很死板,岳飞一开始以为这人恃才自傲,拿腔拿调,很快他就发觉不是的,看来谢枕山天生就不善表达,唯官家马首是瞻。
他满心的好奇实在装不下,忍不住问:“官家是如何结识这位谢义士的?”
陈渭的笑容卡住一秒,尴尬地说:“枕山他……他是我……”
他想说战友,但是跟岳飞这么说肯定不行,说兄弟也很荒谬,谁会和官家是兄弟?
“官家救过我,还教我很多东西。”谢枕山一字一顿地说,“官家眼下有了棘手的事,我不能袖手旁观。”
岳飞理解地点点头:“那完颜亶又是怎么被你抓来的?”
谢枕山呆了呆,好像觉得他这个问题太简单:“就那么抓来的。没人看着他,我直接把他绑了,带出了上京。”
“……”
陈渭也顾不得岳飞他们在跟前,一把抓了谢枕山的手,飞快地说:“来,我有话要问你!”
俩人回了陈渭自己的军帐,他这才松开手,又仔细看了看谢枕山,叹了口气。
“你又跑来做什么?”
谢枕山被他说得垂下头来,低声道:“渭哥,我……都听见了。”
陈渭心中一动,知道他说的是自己和完颜宗钺的那番交谈。
“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他不见了。”
陈渭一愣:“什么不见了?”
谢枕山抬起一张惨白惨白的脸,用一种瘆人的眼神看着陈渭:“我回了开封……我是说,几年前我就在这里呆过,从这儿到上京……我跟着他走过无数次,我什么都记得,我连完颜挞懒的仆人都记得,可是我找不到他!兀术身边跟着的,是个我不认识的人,脸和声音都变了。”
陈渭耳畔轰轰响!
“我现在才明白,渭哥,那是因为他失去了陨石的标记。”谢枕山的脸微微扭曲着,就像惨哭,又像惨笑,“他不见了!可他偏偏还在那里!渭哥,我……”
陈渭突然害怕极了,他觉得谢枕山这样子就像要当场精神分裂发作!
他下意识的慌忙一把抱住谢枕山,把他的脸按在自己怀里。
“别想了!枕山,都过去了。”他也颤声道,“这都怪我,如果我能早点知道……”
早点知道又有什么用呢?大错已经铸成,谢枕山已经被伤害了。
甚至连他如今回来复仇,都不知道要怎么复仇,因为那个被陨石标记过的“完颜宗钺”消失了,剩下的这个,谢枕山没有任何记忆……声音不对,脸也不对,一切都不对了。
完颜宗钺失去了陨石曾经赋予他的魔力,他在谢枕山的眼中,变成了一个从来没见过、毫无感觉的陌生人。
他连仇都报不了了。
陈渭紧紧抱住谢枕山,仿佛想把自己身上所有的力量都度给谢枕山那样。
他贴着谢枕山的耳朵,轻声的,一字一顿道:“我说了的,把报仇的事情交给我!枕山你别怕,渭哥会帮你处理好的,有人伤了你,渭哥就替你去报仇!谁打了你一拳,渭哥就去打他十拳!你什么都不用做,尤其不要伤害自己,懂吗?”
也许是这番话起了效果,谢枕山那筛糠一般不像话的剧烈颤抖,渐渐平息下来。
“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所以就去上京,把完颜亶抓了来。”谢枕山抬起头,他惶恐地望着谢枕山,“渭哥,原来我们中队长真的还活着……他不肯原谅我,是吗?”
又是一个让人头大的问题!
陈渭努力笑了笑:“严明对你是有一些误会,但是枕山,当初你并没有杀他!这就好办了,我会帮你解释清楚的。”
谢枕山低下头,他轻轻嗯了一声:“岳飞他们都还在外头等着呢,渭哥,这些事情,等把人质救出来再说。”
陈渭松了口气,他觉得枕山这几个月来一直在他面前呈现的那种僵硬感,似乎稍稍缓解了一些……现在回想起来,他才猛然意识到,这份僵硬感不光是谢枕山的性格使然,原来更是因为完颜宗钺钻的这个空子。
陈渭定了定神,这才领着谢枕山回到中军帐。
这厢边,岳飞和张宪他们正在讨论如何安置完颜亶的事。
“咱们这边又增加了一个砝码。”陈渭说,“现在,你们不反对我进开封府了吧?”
岳飞看看其他人,他叹了口气:“臣虽然还是觉得过于冒险,但官家如果执意……”
“不行。”谋士薛弼第一个站出来,硬声硬气道,“无论如何,决不能把官家送进去!”
薛弼今年五十岁了,大概是军营里资格最老的一个,而且跟随岳飞多年,出谋划策再加上帮助他训练军队,薛弼在岳家军中颇有威望。
陈渭有点烦他,因为这老头和赵鼎那些文臣一样,非常讲究儒家那套伦理纲常。
岳飞这里大多数都是武将,武将脾气直爽,念书也不多,沟通起来反倒比那些文臣容易。
只有薛弼,看不惯陈渭一天到晚“瞎说大实话”,每每逮住机会就要往死里谏言,把陈渭搞得烦不胜烦。
有一次他和岳飞抱怨,说他这些年是怎么受得了这个老山羊的。
岳飞一愣:“什么老山羊?”
“薛弼呀!”陈渭说着,做了个捋胡子的动作,“你看他那样子,难道不像一头老山羊吗?”
岳飞但笑不语,他是个听劝的人,又特别尊重有识之士,所以觉得薛弼的存在很重要。
但是陈渭总在他面前老山羊老山羊的,次数多了,就连岳飞也忍不住被传染,有一次当着众人的面,一开口就是“老山羊——”
好在岳飞嘴上还有把门的,赶紧刹住车,把旁边的陈渭笑得死去活来。
薛弼莫名其妙:“什么羊?”
岳飞被陈渭笑得抓狂不已,半晌,只得艰难地说:“今早官家说,想吃……咳,想吃羊肉……”
薛弼点点头:“也好,官家这些日子过得太清苦,是该补一补。”
于是那天岳家军的士兵们有了福,一人跟着分了一碗羊杂汤。
没想到此刻,又是他跳出来反对陈渭进开封。
陈渭耐着性子道:“他们的皇帝在咱们这儿,我这个天子就算进了开封,兀术也不敢把我怎么样。”
“那可难说。”薛弼沉着一张老脸,“兀术性情暴烈,做事情非常容易出格,万一他发了疯,宁可舍弃一个完颜亶也要对官家下手,到那时怎么办?完颜阿骨打生了那么多儿子,还有那么多孙子,死一个完颜亶,他再立一个新君,简单得很。可咱们呢?万一官家出事,难道让太子现在就继位吗?”
赵瑗今年才11岁,而且他还不是赵构亲生的。
他这么一发话,连岳飞都觉得无法反驳了。
陈渭有点不耐烦了,他站起身:“开封府里关着上千妇孺,眼下这情景,我们也没有别的办法平安救她们出来。人命关天——”
“官家请三思!”
“三思个屁!”陈渭火冒三丈,“我进开封府,总还有出来的希望,可她们再被关下去,就只有死路一条了!天子的命是命,百姓的命就不是命吗?!你搞搞清楚,那不是一个人,那是接近一千个人!1比1000都不会算吗?难道你要让我坐视一千条人命断送在金兀术的手里吗!”
陈渭很少发这么大的火,今天他被薛弼逼来逼去,终于忍不住暴跳了。
薛弼见官家真发了火,也不好再怼下去,只得闭了嘴。
陈渭喘了口气,这才又道:“那个完颜宗钺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一个女真鞑子,一条金狗,连他都懂的道理,你们难道不懂?一旦兀术把一千具尸体从开封城里扔出来,我们又如何向大宋的百姓交代?百姓们难道不会在心中暗骂?到那时失了民心,无论岳少保打多少胜仗都没有用了。”
这最后一句,终于说得薛弼动容。
陈渭环视了一圈在场众人,声音低沉得像有千钧重:“大宋存在的根基,并不是我,而是无数自认是大宋子民的人们。一旦让他们失望,觉得‘要照这样那我还不如去做大金的子民’,那大宋的根基就塌了,大宋的天下也就撑不住了。我们决不能让事情走到那一步。百姓们,辛辛苦苦种田纺织,甘甘愿愿交粮纳税,不是因为他们有多喜欢我这个人,更不是因为我有什么五饼二鱼的神奇能耐,而是因为他们自认是大宋的子民。我这个官家,不能辜负了他们,必须让他们觉得‘做大宋的子民,值得!’”
将领们全都呆了,他们这辈子都没听过这样热血又出格的话!
岳飞虽然早就习惯了这个官家的语出惊人,但是今天这番话,再次突破了他的想象。
他忽然想,做这样的官家的臣子,才是值得的。
不管此人到底是个差役还是个精怪……就算是个精怪,他也一定是老天送来护佑大宋的!
于是最终做了决定,岳飞写了封信,差人送进开封府,交给完颜兀术。
信中说,大宋天子会如约前来开封谈判,但他会多带一个名叫谢枕山的侍从,希望金国方面能遵守约定,到时候开城放人质。
岳飞这边送来的信,很快就被递到兀术的手中,他草草看了一遍,就将它交给了身边的义兄完颜宗钺。
“你又猜中了。”他粗声粗气地说,“那个赵构真答应过来了,而且他要把谢枕山带过来。”
完颜宗钺仔仔细细将信看了一遍,他不动声色地抬起头来:“到时候,兀术你听我的就是。”
完颜兀术诧异地看着义兄:“哥,你真的想当场毁约,杀了那个赵宋官家?”
完颜宗钺微微一笑:“都跟你说了那是个假的,是冒名顶替的。”
完颜兀术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你究竟为什么认定了那人是假的,若那是个假的官家,岳飞等人怎么可能毫无察觉?赵宋的朝廷应该早就翻天了才是!”
完颜宗钺没出声,他转过脸来,望着角落里,站在鸟架上的那只海东青。
那是一只巨大的鹰,颜色非常特别,浑身铺满了深青到发黑的闪亮羽毛,体型比一般的海东青要大上两三倍,翅膀完全张开,恨不得有两三米长。
此刻这只巨大的鸟儿,一双白骨一样的爪子抓着横杠,就那么静静蹲在架子上,用一种鸟类不应有的眼神,盯着面前这兄弟俩。
那竟是一种有点像人的深沉复杂的眼神。
“先不管我是如何知道的,只要杀了他,兀术你就不用再担心了,假的死了真的就会冒出来,而真的那个根本就不想打仗。到时候无论你提出什么样的要求,他都会答应。”完颜宗钺轻轻一笑,“哪怕你让他诛杀岳飞,那小子也会乖乖听话。”
完颜兀术更加困惑:“诛杀岳飞?赵构怎么可能同意自废武功?!傻子也不会答应吧!”
“他会的。”完颜宗钺又重复了一遍,“假的不会,真的会。”
“所以你是怎么知道的?”
完颜宗钺不出声,只是盯着那只海东青。
完颜兀术见他不肯回答,也不再逼问,他叹了口气:“好吧,既然你非要这么做……至于那个什么谢枕山,你想留着吗?”
“当然要留着。”完颜宗钺微微一笑,露出细而白的尖锐牙齿,这让他看上去,颇像一只龇牙的狼,“就算砍断他的腿,打折他的脊梁骨,我也要让他活着!这次,我再也不会把他放跑了,我要像上次那样,穿了他的琵琶骨,把他用锁链拴起来!”
于是很快,开封府就送出了消息,兀术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