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陈渭一句话也不说,神色看着有点发蔫。
岳飞心想,多半是严明和官家说了什么,刚才自己从楼上下来的时候,俩人的气氛明显有点僵,不知是何事谈崩了。
他在楼上喝茶的时候,因为房门没关,所以偶尔也听见了一句半句,岳飞只听到自己的名字被这两个人反复提起,声音都有点大,也都有点急。
是不是,官家和那个严义士在如何处置自己这件事上,有了分歧?
岳飞有心安慰,却又无从开口,只得试探着说:“严义士这样的人才,若能归顺朝廷就好了。”
陈渭回过神,他看了岳飞一眼,笑道:“他不适合在大宋的体制内生存。”
岳飞琢磨着“体制内”这三个字,觉得十分新奇。
“但这不是严明的问题。”陈渭随口道,“岳少保你其实也不太适应大宋这个体制,真正适应这个体制的是谁呢?是秦桧,万俟卨之流,不得不承认,就连张俊……不,哪怕韩世忠,虽然也适应得磕磕巴巴,但还是比你强一些。”
岳飞一时无语,他再度忆起来时路上那一身冷汗,不由苦笑:“是臣性子急直,处事过于操切……”
“不是你的错。”陈渭打断他,“臣子是脚,朝廷就是鞋,如果好好的一双脚穿上鞋之后,变得伤痕累累满脚是泡,难道是脚的错吗?傻子都知道那是鞋有问题。”
亏得岳飞早就习惯这位一天到晚“瞎说大实话”,若是换个赵鼎之类的,肯定当场口吐白沫,嗷嗷叫着要和这混账官家理论到底。
陈渭看着岳飞,又似笑非笑道:“在我看来,岳少保你只有一个短处。”
岳飞赶紧勒住马,恭恭敬敬地问:“求官家明示,臣一定改过!”
“你的过错就是:始终不愿承认你头顶上的这个官家,其实是个大傻逼。”
“……”
岳飞虽然没听过傻逼这个词,但怎么也知道前面带个傻字的,多半不是好词儿。
他心想我就知道那啥嘴里吐不出那啥来!
陈渭哈哈一笑,打马快步往前去了。
深夜,他们披着星光回到大营,陈渭来不及休息,就找来还没睡的韩春,将白天见严明的过程大致告诉了她,又对她说,眼下有一桩救人的事情,需要她亲自出马。
“开封府关押了近千人,其中还有孕妇……昨天已经死了一个。”陈渭犹豫了一下,说,“眼下有人能把你送到开封府里,但他们都是男性,处理这件事不太方便,而且也没有使用陨石的能力,你恰好符合这两个条件。”
韩春一听有孕妇身亡,当时就急了:“渭哥,我该怎么帮她们?”
陈渭想了想:“虽然无法调动大部队和现代武器,但我可以接驳过来一个狭小的空间。”
陈渭和天机所打了招呼,那边开辟一个不到五平米的通道,然后将直饮自来水、去掉外包装的食物,少量治疗常见病的药物等物资,通过这个狭小的通道传递到被关押的人质身边。
就像长在南宋摸鱼宇宙上不起眼的一个小蘑菇,因为过于微小,此类操作不会对它造成多少干扰,但这个空间接驳的关键在韩春身上:她必须进入关押室内,必须安抚每个房间内,少则一百多则三百的妇女儿童,必须有序发放传递过来的物资……同时她做这一切,还不能让看守的金兵发觉。
这很难,哪怕对有着超能力的他们来说,也非常困难。
“我知道要求有些高,但是我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陈渭问,“小春你愿不愿意去试试?”
“没问题!”韩春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有盘古服,我什么都不怕!”
陈渭笑起来:“也对。真遇到了危险,我就直接把你扔回天机所。”
“不到万不得已,渭哥你不要那么做。”韩春异常严肃地说,“虽然这是个摸鱼宇宙,可是,人命依然是人命啊!”
陈渭有点感动,韩春这姑娘确实有担当,天机所当初找她是找对了。
为以防万一,魏正又调来一批灭火器,是担心万一金兵点火,会酿成不可收拾的惨祸。
岳飞等人听说福国长公主要亲自去一趟开封府,顿时齐声反对,在他们看来这太耸人听闻了,哪有公主深入敌营救人质的道理?听都没听说过!
“不是很常见吗?”韩春一脸无辜地说,“言情小说里这样的情节,大把大把啊!”
陈渭却对他们说,计划已经安排好了,这件事只有福国长公主能胜任。
“到那儿以后,要发放药物,给婴孩垫尿裤,还得发放卫生巾……就是女人来月事用的东西,甚至可能还要听人质哭诉,外带哄孩子。”陈渭看看他们,“你们谁能处理这些?”
将领们都傻了,这确实不是他们干得了的。
陈渭轻声一笑:“你们有你们的能耐,上战场杀敌谁也比不了。可是长公主也有她的能耐,你们不能及。”
薛弼这个谋士毕竟上了年纪,在三纲五常这些旧观念上还是放不开,他摇摇头:“公主身份尊贵,怎么能去做这种低贱的事情?”
陈渭还没开口,韩春却朗声道:“您这话可错了。我身上的衣料,吃的东西,有哪一件不是靠百姓供给?凭什么百姓一个劲儿供养我们这些‘高贵人群’,我却不能去救百姓呢?”
她这番话说得将领们极为震撼,之后再无人敢多言。
陈渭本来叫小杜陪着韩春一同去,岳飞不放心,又叫来儿子岳云,命其一路跟随保护。
天还未亮,三人就离开大营,向开封府的方向出发了。
趁着韩春赶路的空,陈渭抓了床棉被,浅眠了几个小时。等他醒来再一感觉,韩春已经如同昨日商量好的那样,和严明的手下接上了头。
更让陈渭高兴的是,严明本人也来了,看来他还是不放心,干脆将小杜和岳云留在城外,亲自带着韩春进了开封府。
为了更好地遥控,陈渭特意找了间安静的军帐,又嘱咐除了紧急军情,尽量不要入内打搅。
其实他很想找魏正要包烟,陈渭一紧张就非常想抽烟,但又怕军帐冒烟的场景太吓人,万一军卒们以为着了火,拎着水桶冲进来那就麻烦了。
他只好找魏正要了一大包薄荷糖。
韩春和严明是天黑之后进的城,严明身手不错,韩春也没拖后腿,一路弯弯绕绕,万幸没和巡逻的金兵撞到一处。
晚上九点左右,两个人成功找到了第一处关押场所。陈渭本来担心韩春如何入内,他做了个好几个方案,都感觉有风险,却没想到严明给了他一个更好的解决方案:上房顶,揭开屋瓦,顺着房梁下去。
这就是盘古服显现优势的时候了,俩人就像壁虎一样无声爬上附近的高树,在院子里的金兵人不知鬼不觉的时候,轻轻落到了屋顶。
进屋的过程有点小波澜,毕竟一个黑衣人从天而降,没有睡的人质察觉到了,不由吓得叫出了声……
好在巡逻的金兵早就习惯了这些女人白天夜里的鬼哭狼嚎,还以为谁又精神崩溃了,是以只狠狠砸了一下木门,吼了一声“闭嘴!”却并未仔细往里看。
韩春出发前就和陈渭商量过,究竟要如何让这些人质在第一时间就明白过来,自己是来帮助她们的,而不是心怀恶意的歹人。
她一开始的想法是,写一张巨大的字幅,让人质看见她的来意,但是陈渭马上否决了她这个想法:“小春,你是不是对一千年前底层妇女的识字率太乐观了一点?”
之后,韩春又想出“抛洒食物”的办法,依然被陈渭否决,因为人在饥饿之极的状态下,看见食物只会疯了一样哄抢,引起金兵注意不说,搞不好会造成踩踏。
最终俩人艰难地想了个不像办法的办法:韩春背一包衣服进去,棉的,手工的,有夹层的外套。
虽然已是春天,开封这地方在夜里温度依然很低,这些被临时抓来的妇女没有足够的御寒衣物,一定非常冷。
果不其然,打头叫嚷的那几个看见韩春从背后的大包里一件一件拿出棉衣来,全都不叫了,机械又迅速地接过衣服,哆哆嗦嗦套在身上。
借着窗外夜色,韩春冲着她们竖起一根手指,这简单的手势立即让她们明白过来,纷纷闭上了嘴,又互相低声警示身边的同伴。
其实,清醒的是少部分,一间屋子里少说一百多人,大部分人因为关押太久,房间空气不足,精神状态都是昏沉沉的,别说叫喊,哭都没多大力气哭。
接驳的小蘑菇空间是韩春在墙角搭建的,她找了个几个领头的妇女,让她们等在自己身后,然后她将一木桶一木桶的清水从天机所那边拎过来。
房间里,还清醒着的女人们发出低低的欢呼,她们将水一桶一桶传递进人群,先给年龄大的老太太,然后给孕妇和哺乳期的妈妈……
黑暗中,韩春能听见有人在哭,但更多的是低声安慰,以及井然有序的传递与喝水的声音。
水传递完了就是食物,天机所也没准备什么豪华大餐,就是包子,馒头和饺子。
人质们如坠梦中,一开始她们不敢入口,也许是没见过这么白的面粉,也许是对韩春还存有疑虑,但是等韩春示范性地咬了一口手里的馒头,大家就跟着狼吞虎咽起来!
一边吃,她们也一边互相用眼神和手势做警示,不要发出太大的声音。
哭声一直持续,但一直被压得很低。
发完了食物,又发卫生纸……整个过程维持着极低的动静,有人实在忍不住,也会把脸埋在同伴怀里闷着哭。
韩春一边心中难受,一边将剩余的物资交给领头的那几个。
“大家不要怕,再忍耐几天,官家会来救你们。”韩春压低声音说,“他现在已经到了颍昌,岳元帅刚刚打了胜仗。”
就这么简单的两句话,顷刻间像长了翅膀,传遍房间的每个角落,压抑的哭声稍微大了一点,但很快就又压了下去。
一个满面泪痕的大嫂,拉住韩春的胳膊:“好妹子,你叫什么名儿?俺们回去了,要给你立长生牌位!”
韩春本想说出自己的真名,但转念一想,又改口道:“我叫赵多富。”
乡野村妇自然不知道赵多富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只是纷纷跪下来,一个劲儿给韩春磕头。
韩春赶紧把她们拉起来,刚要开口,却听耳中传来陈渭紧张的声音:“小春!有金兵过来了!”
韩春吓得冷汗湿透了后背!紧接着她听见了脚步声,开锁声,以及粗鲁的女真士兵的谩骂声……人就在门口!
她此刻站在屋子中间,一身黑衣,金兵只要一开门就能看见她!
这点时间,压根就不够她爬上房梁去!
她正脑子一片空白,不知所措,外头光源一闪,几个金兵拎着灯笼走了进来!
没等韩春反应过来,屋里的女性蜂拥而上,拉的拉,拽的拽,顿时就把韩春藏在了后面!
开门进来的金兵被屋里腌臜的气息一冲,做了个恶心的表情,他看也不看屋里的人,只将手中的一袋冷馒头往屋里一扔,冷笑道:“四太子吩咐给你们加餐,嘱咐说,莫要饿出人命来!你们还不赶紧谢恩?!”
女人们互相看看,一个脑子机灵的慌忙扑上去,做极度饥饿状,伸手去夺那冷馒头,其余的也纷纷醒悟,跟着披头散发地抢了起来!
那个金兵厌恶地呸了一声:“母猪!”
他转身离开,几个手下重新把门关上,咔哒一声上了大锁。
岳飞自从官家吩咐自己这间军帐不让人打搅,他就没敢进去,只看见小卒一趟一趟往里送茶水。到了深夜,岳飞有点忍不住了,索性接过小卒的茶盘,亲自把茶壶送了进去。
军帐里,只点了一只光线暗淡的蜡烛,桌上摆着喝光的茶杯,还有一大包不知什么,敞着口,旁边是一些碎纸屑似的东西。
陈渭抱着胳膊,低头皱着眉在屋里走来走去。
岳飞轻轻将茶壶放在桌上,又给杯子续了水。
这时,他听见陈渭低声说:“这边看守比较松,但是人没睡,小春你要小心,不要弄出动静。”
出来这么久,岳飞已经知道,官家管福国长公主叫小春,也不知这称呼是从何而来。
他不由震惊,这么说,官家此刻正在和远在开封府的长公主说话?
隔着这么远?!
但转念一想,自己在这位官家身上见到的稀罕事,还少吗?
于是岳飞尽量不做声,将那杯茶端起来,送到陈渭面前。
陈渭抬头看了看他,伸手接过茶杯,又指了指旁边的椅子,那意思是让他坐。
岳飞没敢坐,却听陈渭又说:“这间屋子人最多,还有五个婴儿,你发放完食物,顺便看看孩子的状况。”
岳飞这才发觉,官家一边说话,一边嘴里还咯嘣咯嘣,似乎在嚼着什么。
没等他分辨出来,陈渭伸手拿过桌上的薄荷糖,递给了他一枚。
岳飞吃惊地接过来,翻来覆去看那枚奇怪的,印满绿色花纹的薄荷糖。
他留意到了上面印的三个字:戒烟糖。
这时,陈渭也拿过一颗,顺手撕开,塞进嘴里。
岳飞这才明白这东西怎么吃,于是他有样学样。
进了嘴,他才知道这是糖,但这种甜和他以往吃过的任何一种饴糖都不一样,味道清凉爽口,虽然甜却一点都不腻。
官家到底是哪里弄来这奇怪的糖块?
还有,为什么要……戒烟?烟是什么?
岳飞满脑子疑惑却没法问,只好在陈渭身边坐下来,学着这位官家的样子,一脸严肃,默默的,咯嘣咯嘣嚼起来。
期间,他静静听着陈渭犹如自言自语般,与那边他完全看不见的福国长公主的对话——
“有严重的腹泻?嗯,我让魏正给拿点蒙脱石散。你把剂量和那位妈妈说一下,别吃太多。”
“牛奶还是算了,我担心过敏,万一乳糖不耐受也很麻烦。就给普通食物吧,这边的孩子吃糠咽菜习惯了,不要紧的。”
“卫生条件……是啊这个真没办法解决,就算你给她们发肥皂,她们也没有足够的水。”陈渭在屋里踱了两步,叹了口气,“只能忍着了。你和她们说,会尽快解救她们,先忍两天吧。”
哪怕这些对话里有很多词汇岳飞完全没听过,但并不妨碍他听懂了这番对话里的忧心切切。
奇怪,官家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他忽然想,连幼儿腹泻都知道怎么治……
官家怎么会有这样的心,去查问贫苦百姓的情况?
原先那个官家,是不会,也决不屑于知道这些的。
这当然不可能是秦相公的一盒壮阳药能够改变的……如果壮阳药能有这么大的功效,一如韩世忠所言,那么岳飞真恨不得给朝堂上下,人人都塞一嘴壮阳药。
他抬头看看眉头紧锁,抱着胳膊走来走去的陈渭,心中忽然想,就算真是精怪附体,那又怎样?
他巴不得这精怪能一辈子附体在官家身上。
岳飞正想得入神,忽然发觉身边的官家停下来,放下手臂,长长吁了口气。
岳飞忙站起身。
“结束了。”陈渭一脸疲倦不堪,又兴冲冲地对他说,“所有人质都得到了食物和水,情绪应该也安抚好了。暂时不会有事了。唉,当这个官家实在太累了!”
并不是的,岳飞在心里默默地说,只有你这样的官家才会感到累。
陈渭咔咔揉着自己的后脖颈:“任务完成!马猴烧酒果然是最棒的!走了走了!这下我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