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 101 章

俩人进来正厅,陈渭抬头看去,只见墙上没有挂字画,却挂了一副标语——

驱除鞑虏,收复河山,精忠报国,复兴中华。

笔力雄浑,大气磅礴,陈渭顿时明白,这就是这个组织的纲领。

他回头对岳飞感慨道:“岳少保,难怪复兴教要将你引为知己,看到了吗?他们正是以你为楷模的。”

黑虎说:“两位请稍候,我去请我们教主大哥。”

楼上提琴停住,不多时楼板轻响,有人从二楼走下来。

按照身份证上的信息,严明今年四十一岁。

相较于档案里的照片,他明显老了一些,也可能是因为长期的南宋生活,给他增加了比现代中年人更多数倍的风霜,一道道褶皱深深蚀刻进他黝黑的皮肤,爬到他眼睛和嘴唇周围,某些痛苦的,远超出普通人类所能承受的经历,已经化作永恒的皱纹,无可更改地镌刻进他的脸上。但这位前特种兵的整个体态,依然结实而敏锐,除了变长的头发和收腰箭袖的古装,严明看上去似乎和当年部队训练场上的那个中校相差不远,就像伦敦浓雾中,无论遭受多么严重的腐蚀却依旧伫立的铜像。

他犀利的目光在岳飞和陈渭之间来回扫了片刻,这才俯首一礼:“岳帅,官家。”

连一丁点客气话都没有。

但是陈渭反而放下心来,他其实更怕严明被十年的古人生活给同化,真的在他面前讲起什么君君臣臣的旧礼来。

岳飞回了礼,又问:“上次未能讨教,请问义士如何称呼?”

严明一听这话,就知道岳飞什么都和旁边这位官家说了,于是他微笑道:“岳帅不必客气,在下严明。”

宾主落座,黑虎又端上来三杯茶,陈渭拿起来喝了一口,不由诧异:“是冰柠檬红茶?”

严明笑道:“近来天气炎热,所以多做了一点,湃在井里给大家解暑。”

其实严明还未下楼,陈渭就感觉到自己头顶上方有一大块陨石,他暗自心惊,这块陨石太大了,比王坚的那块还要大一圈!

如果直接拿出来,恐怕严明要遭很大的罪,搞不好此人后半生只能卧病不起了。

想到这儿,陈渭不禁满怀忧虑,他既担心严明不肯交出陨石,又担心严明愿意交出陨石——无论哪种结果都令人难以承受。

他一脸愁容,落在岳飞眼中,岳飞还以为他担忧的是被绑架的妇孺,于是单刀直入地对严明说:“严义士,前两天我们收到一份地图。”

他将地图展开,放在严明面前:“这是你们的人画的吗?”

严明点了点头:“半个月前,我手下弟兄就察觉金兵古怪的动向,因为以前他们极少针对妇孺,这次突然一反常态,我们就留了心。”

一开始,复兴教的人还以为金兵是对某个庄子采取定点报复行动,谁知越绑架越多,最后竟是成批成批往开封府里送。

“我的两个兄弟为了弄明白他们究竟想干什么,冒死进了开封。”严明用手点着那张地图,“结果发现他们把人关在这五个地方,门上有铁锁,外面重兵把守,除此以外,兀术还下令在出入口堆上了大捆的干柴,角落里还放了一坛油。”

严明停了停,才又道:“今早有弟兄传来消息,这些妇孺里已经有伤亡了。”

“怎么搞的?!”陈渭忍不住问,“金兵虐待她们?”

“不,是有产妇分娩……”严明神色极为不忍,声音压低,“没有大夫,缺水缺药又饱受惊吓,产妇难产,一尸两命。”

岳飞和陈渭的脸色都变了,实际情况比他们想的还要严重。

“我听说,前日兀术派人去了颍昌大营?”严明的目光在他们俩人脸上转了一圈,试探着问,“是不是去谈判的?”

陈渭点头:“来的是兀术的义兄,要求议和。”

严明的嘴角立时绷紧,成了一条直线!

“官家答应了?”他死死盯着陈渭的眼睛,似乎妄图挖出陈渭隐藏在内心的任何一丝犹豫。

陈渭迟疑片刻,才道:“他叫我十日之内,只身前往开封,与兀术面谈议和之事,说,只要我到场,他们就放人。”

还没等严明开口,岳飞立即道:“金狗一向言而无信,官家切勿以身试险。”

陈渭摇头:“眼下不是我去不去的问题,重要的是人质的安全,金兵想必不会给太多吃的,水肯定也不会敞开供给,都已经关押这么久了,别说十天,再关五天恐怕就得死一大片。”

他又正色看着严明:“我打算派人进去。肯定没法立即解救出来,但应该能输送食水和紧急药物,只是缺人带路。今天我与岳少保过来,就是想和复兴教的各位义士商量此事。”

严明点头:“这倒不难,我们在开封府的两个内线,都是黑虎手下颇有历练的小伙子,双方约定了汇合的时间地点,只要官家那边给出合适的人手,黑虎就能带他们进开封。”

手头最紧急的问题解决了,陈渭心下一宽。

他看看岳飞:“岳少保,接下来我要单独与严义士谈谈。”

岳飞马上听懂了,他站起身:“是。臣先告退。”

黑虎走过来:“岳帅请楼上用茶。”

等到岳飞跟着黑虎上了楼,陈渭这才舒了口气,他从怀中掏出自己的警官证以及一封信,一并送到了严明面前。

严明一见那本警官证,不由吃了一惊!

陈渭笑道:“是我的证件,另外,这是天机所……哦,你不知道天机所,它是总参下辖的科研单位。这封信是天机所的魏正大校交给我的。”

严明的脸,明显开始发抖!

他深吸了口气,先拿了那封信,一看信的排头,眼圈立时红了!

排头的称呼是“严明同志”,第一句是,得悉你并未牺牲,我们深感欣慰……

那是总参来的一封公函,里面把摸鱼宇宙的成因,陈渭的真实身份,他这次过来的任务,以及眼下遇到的危机,清清楚楚写了出来。

公函中提到,希望严明能够配合陈渭的工作,将体内的陨石交给陈渭,跟随陈渭回到现代社会来。

“漫长的十年时光,我们从未有一刻放弃搜寻我们的战士,无论他流落何方。如今得知你的下落,战友们全都心怀喜悦。严明同志,希望你能尽快归队,我们万分期待你的平安归来。”

严明的手指,颤抖得几乎拿不住这封信!

他怎么都没想到,自己在南宋苦苦挣扎了十年,终于有一天,又听见了来自故土的熟悉声音。

陈渭眼看着严明呼吸急促,眼圈通红,里面盈满了泪水,他知道,一定有无法想象的磅礴的情绪正撞击着这个人。

但是渐渐的,严明终于让自己平静了下来。

“我爸妈还好吗?”这是他看过信之后的第一句话。

陈渭点点头:“前几天,魏大校亲自登门,将你还活着的消息告诉了二老,他们十分高兴。”

十分高兴这四个字,真是干巴巴、简化到了极点,严明的父母晚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其悲痛可想而知,最近又突然获知儿子还活着,这份天大的喜悦,又哪里是“高兴”两字可以形容的?

严明又拿过陈渭的证件看了看:“陈渭……警官?难怪黑虎说,官家突然变了个人,原来真的换人了。”

陈渭迅速敛容,正色道:“中校,你体内这块陨石如果不取出来,我就没法完成这次任务,但我必须告诉你,取出陨石会对你造成一定的伤害。”

严明摇摇头:“没关系。既然是上级的要求,我一定服从。”

陈渭不由感慨,原本他还担心严明贪恋陨石带来的超能力,舍不得在南宋做教主的一呼百应,所以不会那么轻易交出陨石。

现在看来,是他猜错了,这个坚强的现代战士并未变色。

于是他笑了笑,故意轻松地说:“十年过去了,你有什么特别想问的吗?我可以现场解答。”

严明想了想:“台湾……”

陈渭笑容一卡,他艰难地咧咧嘴:“……和你走的时候一样。”

严明有点失望:“那,咱们GDP超过美国了吗?”

陈渭一捂脸:“……也没有。”

“咱宇航员登上月球了吗?”

“……。”

严明皱着眉头,一脸责难地看着陈渭,他那种表情好像是在说:那你来找我干什么?

仿佛这三件事没做到,都是陈渭的错!

陈渭哭笑不得:“严明同志,你太急躁了。要知道你走那年,中国的GDP才刚刚超过日本成为季军,现在我们已经是第二了。这难道不是进步吗?”

严明一怔。

“咱们的宇航员虽然没登上月球,但是咱们有了自己的空间站,‘中国空间站’,不是美国的也不是俄罗斯的,这难道不值得高兴吗?”

严明一时苦笑:“你说得对。我在这刀耕火种、鸟不生蛋的南宋呆得太久,已经失去了感受现代社会的能力。”

“跟我说说吧。”陈渭忍不住好奇地问,“他们都说你有了神奇的力量,什么长生不死之类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真的是这块陨石带给你的吗?”

严明摇头:“什么神奇力量?就是杀不死而已。”

按照严明的描述,他第一次发现自己有这份神奇的超能力,恰恰是在自己“死后”。

“我被人埋在厚厚的土层底下,躺在一口棺材里面。”严明无奈地比划了一下,试图说清楚那种普通人无法想象的状态,“我的意识就像被什么给通了电,一台计算机突然亮了,能明白吗?虽然它什么操作都做不了,连系统都进不去。”

刚开始,严明也被吓到了,他以为他是被活埋,但旋即就发觉不对,自己的思维清醒但没有呼吸,心脏也不跳,全身冰冷僵硬,和死尸没有任何区别。

“我费了三天三夜的功夫,才从地下爬了出来。”严明用手指在自己的胸口画了一个圈,“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就在这里,有个什么在释放能量,是它让我的四肢能够活动,继而带动了心跳和呼吸,身上的伤也在这个过程中莫名愈合。”

一年后,严明又死了一次,那次他是带着刚组织起来的抗金队伍,正面迎上了金兵大部队,他被一把刀从胸口直穿过去,捅破了心脏。

“我被结拜的兄弟带回去,在下葬之前活了过来。”严明无可奈何地说,“活过来的时机非常不巧,刚好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当场吓昏过去十几个,剩下没有昏的,就全都跪下了。”

在这之后,严明被迫成了众人眼中的“神仙”,大家都知道他杀不死。

次数多了,严明也摸索出了规律:他可以承受各种惨烈的死法,但复活的前提是全身完整,哪怕被切开,也必须在三日之内找齐,严丝合缝地拼凑在一起。

“如果切得太碎,那就麻烦了。”严明那一本正经的表情,活像大厨在谈怎样做好一盘菜,“如果丢了一块,我就会变成残疾或者落下重大疾病,如果三天之内身体不能聚齐,那就没法复活了。”

陈渭飞快揉了揉脸,心想这特么是在说一条蚯蚓吗?!

他忽然想到关键,压低声音问:“等等,这件事没有多少人知道吧?!”

严明摇摇头:“只有黑虎这几个过命的兄弟知道,每次也是他们帮我把尸体找全的。”

陈渭叹了口气:“你身上这块陨石太大了,也亏得它这么大,才替你保住了命。”

严明说到这儿,神情变得异常谨慎:“陈警官,我想知道,你所谓的抹掉这个摸鱼宇宙,究竟是什么意思?”

陈渭沉默片刻,才道:“就是字面意思,让它不存在。”

严明忽然感到呼吸有些艰难,他摆了摆手:“抱歉我没搞懂,怎么叫不存在?”

陈渭抬头看着他,一字一顿道:“就是不存在,消失了,把这个多出来的树杈剪掉,只剩下原宇宙。”

严明的脸,肉眼可见地僵了一下:“你的意思是,岳飞依然得死在大理寺?”

陈渭沉默不语。

房间里顿时陷入异样的安静!

然后他听见严明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不同意。”

陈渭眼神复杂地望着他:“中校,你打算为了岳飞,留在南宋一辈子吗?”

“我不是为他一人,我是为很多人。我在这儿十年了,认识了这么多人,托这块陨石的福,我还算给了他们一些希望。”严明说到这儿,语气有些哽住,“你就这样把它抹去,让这些人再次退回到绝望的黑暗中,我……受不了。”

“可是如果你不回去,我就无法完成任务。”陈渭万分为难地说,“国家和人民就将遭受巨大损失……”

“陈警官,那边的人民是人民,难道这边的人民就不是人民了吗?”严明紧盯着他,“难道岳飞就不算人民中的一员了吗?”

他一下子把陈渭给问倒了。

陈渭疲倦地揉了揉眉心,他想来想去,只好道:“咱们先不谈这个,我想最终,我们还是能找到兼顾两面的解决办法。既然我要在这儿呆满一个月,既然我做了这个官家,那么眼下,我们就先把开封府里的一千妇孺救出来。”

谈话进行到这里,陈渭感觉不能再把岳飞晾在楼上了,他站起身:“天色不早,我先回去……哦对了!”

他想起了最重要的事:“中校,你当初来南宋,是和另外九个战友一起过来的,你还记得吗?”

严明脸色顿时黯然:“我当然记得。他们都死了。”

陈渭努力笑道:“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你的战友谢枕山没有死,他不光活下来了,还成功回到现代社会。”

陈渭以为,他说完这话之后严明会满脸惊喜,会抓着他打听谢枕山的近况。

谁料,严明的反应大出陈渭的意料!

“不,我那九个兄弟都死了。”他盯着陈渭的眼睛,每个字像是都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谢枕山也死了。”

“中校……”

“我亲眼所见。”

陈渭怔怔望着严明,他忽然听懂了严明的意思!

“中校,你不要这样……”

“他死了。”严明又重复了一遍,“我那九个战友都死了,牺牲了,无人幸存。”

那一瞬间,陈渭心中难过如刀绞!

但他看着严明那张冷冰冰的、钢铁般阴沉而无比僵硬的脸,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从小楼里出来,太阳已经偏西,俩人与严明拱手作别,栓子和柳有德把马匹牵过来,三个人上了马,正要离去,却听见后面山坡上,传来一阵悠扬的少年歌声。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

陈渭无比感慨,他回头看了看严明:“是你教他们的?”

严明点了点头,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伦不类,是吗?”

陈渭摇摇头:“倒也不算特别不搭,只是有点意外。”

严明眺望遥远的山坡,一群十七八岁的少年结束训练,正载歌归来。

夕阳之下,他那张布满风霜的脸上,竟闪现出少年般夺目的光彩。

“看着他们,我就觉得自己不能什么都不做。我希望未来,他们能自己创造一个新世界。”

说完,严明又转过脸来,望着陈渭,意味深长地说:“到时,还请官家手下留情。”

陈渭心中千言万语,最终,化为了一句话:“放心。我会竭尽全力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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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时空陷落
连载中关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