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病房里,萧尧看见了他人生中的“奇观”:天机所的所长傅轻舟,一口一口给魏正大校喂饭!
而且两个人的表情都自然得不能再自然,仿佛是一对坐在大学食堂里的情侣!
萧尧这个大嘴巴,马上就把这件事传遍了整个天机所。
人们在惊讶之余,又不约而同冒出了相似的反应:难怪他俩之前的关系那么不自然!
原来这就叫相爱相杀!
当然,萧尧没有看到整件事的结尾:那天把午餐喂完了的傅轻舟,忽然就像回过神来一样,暴跳如雷,把空碗筷全都摔在了魏正的身上。
但魏正好像一点都没接受教训,依然乐此不疲,他经常用操控思维的方式把傅轻舟叫来病房,不是帮他喂饭就是帮他换药。
只是,每次结束之后,他都会立即收回控制,然后笑吟吟看着找回主控权的傅轻舟大发雷霆,一脸恨不得宰了他的表情。
陈渭在目睹了两次傅轻舟的“一秒翻脸”之后,颇有些啼笑皆非。
他和谢枕山说,魏正越是这样闹,傅轻舟就越是恨他,俩人的关系只会越来越差。
“大校是个聪明人,何必这样做呢。”陈渭摇了摇头,“已经有嫌隙了,就该想办法弥补,而不是人为加剧。”
谢枕山听了之后,沉默片刻,忽然道:“弥补不了了。”
陈渭一愣。
“就是因为弥补不了,才要闹,不闹就更是连水波都没有。”谢枕山有点笨拙地说,“渭哥,他们俩已经回不去了。”
陈渭一时无言,谢枕山看似笨笨的,但他往往能从最深层看见问题的真相。
他软软握着谢枕山的手,心中又暗自庆幸,还好,自己和枕山的关系还没有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他比魏正走运多了。
正想着,忽然谢枕山啊了一声:“白塔又响了。”
白塔每十七个半小时就会发声一次,一般人只能听见呼啸的风声,资历很高的那几个能听见类似风笛的声音,只有陈渭能听见歌声,而这歌声似乎蕴含着某种对未来的隐喻。
前两天陈渭听见的是硕鼠,“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魏正曾经问过他其中涵义。
“之前好像不是这样,即便涉及了战争,也多是鼓舞或者哀思的情绪。”魏正沉思着,说,“为什么突然愤怒变得如此明确?是不是发生了什么糟糕的事情?所谓硕鼠……难道是有人在偷陨石?”
陈渭也答不上来。
此刻听见白塔发声,陈渭本想认真听听,这次它又在唱什么新调子,谁知听了还没两秒,陈渭脸色大变!
“糟糕!出事了!”他跳起来就要走,谢枕山赶紧喊住他,“渭哥,白塔在唱什么?”
“什么都没唱!”
“啊?”
“白塔在尖叫!”
陈渭刚从医疗处跑出来,就和萧尧撞了个正着!
“陈队!大校叫你赶紧过去!”他气喘吁吁地说,“白塔的数据突然间……”
“我知道,出事了。”陈渭飞快地说,“白塔刚刚发出了警报。”
萧尧错愕道:“什么警报?刚才不是在唱歌吗?”
“当然不是。”陈渭的眉头皱得紧紧的,“刚才那是在叫,集体发出惨叫。”
等到了核心研究区,所有的研究人员都在那儿,魏正一见陈渭来,一言不发把刚才的数据截图推到他面前。
陈渭在天机所呆得久了,也学会了看这些复杂的数据图,他只一眼就知道大事不妙。
通常他们看到的数据是整齐的,就仿佛,白塔里的陨石像一群被牧羊犬带着的羊,在固定的,有节奏的做运动。
现在他手头的这张,倒像是牧羊犬没了,羊群正在被狼群攻击,乱成一团。
魏正小心觑着陈渭的脸,他斟酌地问:“会不会,和之前我们从全球各地收取陨石的行为有关?”
前段时间,陈渭如法炮制,就像和西尔维娅那次一样,他一个个联系了阿斯特丽德和安东尼。
陈渭将他与西尔维娅的交易,一五一十告诉了那两个。当他们得知自己其实是被陨石主人给耍了,也大为震惊和愤怒。
“我想找你们要陨石。”陈渭开诚布公地说,“手头陨石越多,我就越容易在三个月内把那两个摸鱼宇宙解决掉。”
陈渭的语气相当客气,其实,就算他不开这个口,未来一旦抹掉剩下的两个摸鱼宇宙,他也能独自启动大漩涡。
大漩涡一旦启动,所有谛神者手中的陨石都会被陈渭夺走。
这是个“主动交”和“被动交”的区别,除非那俩想赌一把,抵死也要赌陈渭输,同时寄希望于陨石之主并非像陈渭说的那么无情。
阿斯特丽德和安东尼都很明智,他们选择了前者,于是陈渭也像对待西尔维娅那样,给他们留了极小的一点来维持神智。
最大的四个“谛神者”只剩下陈渭一人,剩下的六七个也在接洽中,但数量都极少,此刻陈渭手中的陨石数量,前所未有地多。
所以魏正担心,是不是他们这种“私下交易”让陨石之主发疯。
陈渭摇头:“在陨石之主眼中,谛神者是给它打工的奴仆,就算是我,也不过是一个讨厌的‘刁奴’而已,和它比起来,我们的生命短如蜉蝣。奴仆之间的交易还不至于让陨石之主发疯。”
他抬头看了看对面窗外的白塔:“我感觉,陨石之主的心头大患是摸鱼宇宙,这次的问题多半在战国……”
陈渭话还没说完,办公室的门就被人咣当一声,大力撞开!
时磊跌跌撞撞冲进来,他的脸色就像见了活鬼!
“大校!班车突然回来了,出事了。”
所有人,拔腿就往楼下跑!
到了天机所门口的小广场前,早有一堆人围在那里。
每逢周六,天机所不当值的人员会乘班车去附近的大城市,要么购物放松,要么和家属见面(天机所内有白塔,安全起见,家属一般不能进来)。最近因为工作繁忙,很多人都自动放弃了休假,所以这周坐班车离开的只有三个员工。
魏正还记得,今早八点半,这辆公务面包车是正常驶离的。然而此刻才十点,按理说,班车应该刚到目的地城市,为什么突然返回了?
等他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那辆面包车上时,魏正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依然是早上出去的那辆公务车,但它看上去,却全不是早上出去时的样子。
只见车身大面积褪色生锈,原来漂亮的咖啡色已经完全看不出来了,车顶塌陷,挡风玻璃破得像一面巨大的蜘蛛网。
四个轮胎瘪了三个,挡泥板早就不知去向,就连车牌也锈迹斑斑,摇摇欲坠,只能依稀辨认出一两个数字。
围观众人一片哗然,有人大声问:“这是遭了炮击吗?!”
马上有人否认:“怎么可能!车身结构还是完好的。”
“可是所有的部件都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再等时磊那几个人用力掰开生锈变形的车门,将车里的四个死者抬下来时,广场上,就连小声议论的动静都没了!
这四具尸体,竟然分不出谁是谁来。
早上班车出去的四个人里,除了司机,还有一名后勤人员,另外两个是傅轻舟的手下。
两男两女,而且都是工作上的熟人,按理说不管死得多么难看,大家总应该一眼就能辨识。
而面前地上的这四名死者,身上衣物全都变得灰扑扑,呈泥土色,仿佛一碰就碎。
四具尸体全都佝偻着身躯,就像被缩水处理过,肌肤干瘪得可怕,脸部和脖颈的皱纹层层叠叠,把五官挤压得看不出原先的痕迹。
不知是谁,喃喃着,哑声道:“好像一百岁了……”
魏正心中一动,他不由看了一眼身边的陈渭。
陈渭忽然凑近魏正,低声道:“大校,我怀疑天机所外头有变故……”
魏正猛然醒悟,他抬起头,厉声道:“关闭通道,锁上大门,从现在起,任何人都不准出去!”
天机所内部一直保持着军营式的管理,因此没有人慌乱,一部人立即去执行魏正的命令,另一部分则赶紧抬来担架,把尸体送去解剖分析。
剩下的人则围在那辆面包车前,开始想办法拆解,试图找出有用的东西比如行车记录仪。
魏正眉头紧锁,他轻声问一个技术专家:“行车记录仪的内容能恢复吗?”
“那得看毁坏到何种地步。”
“在荒野中放置了一百年,也能恢复吗?”
那名技术专家抬起头,满脸惊愕地望着陈渭。
后者只是轻声道:“做好心理准备。”
晚些时候,一些有用的信息逐渐汇总,首先送到魏正面前的是四名死者的死因。
“衰老?”魏正莫名其妙抬起头,“这算什么死因?没有外伤?”
许医生摇摇头:“周身没有任何伤口,也没有器官病变,但四个人都是极度的衰老。换句话说,他们是老死的。”
魏正坐在办公桌后,沉默地翻着手里的报告,傅轻舟背着他们,独自站在窗前,他望着窗外的一棵绿意蓬勃的银杏树,一言不发。
好半天,魏正才低沉着嗓音道:“周小雁,隶属财务室,28岁,苏诚,隶属第一研究室,33岁,周大力,隶属司机班,41岁,吴珊珊,隶属第三研究室,25岁。你现在告诉我,他们四个,全都是老死的?”
许医生叹了口气:“尸体解剖的结论就是这样。”
“是否感染了某种病毒?”
“就算是,那也是某种未知的病毒。”
等许医生出去后,魏正回头看看傅轻舟:“你怎么想?”
“合理。”
魏正皱眉:“哪里合理?”
“他们的衰老,和那辆公务车的惨状吻合,至少这点上是合理的。”傅轻舟转过身来,“现在我只好奇:四个死人是怎么把车开回来的,汽油为什么回来才耗尽。”
没过多久,傅轻舟的疑惑也被解决了,技术部门送来了一段视频,是从吴珊珊的手机里找到的。
“车内所有的东西都毁了,行车记录仪被破坏得非常彻底,看上去,像是长时间自然腐蚀的结果。但是吴珊珊的手机保存下来了,她用随身携带的塑料袋将手机层层包裹起来,最大限度保护了手机,因此芯片内容才得以恢复。”
魏正扬了扬眉毛:“你是说,吴研究员是刻意这么做的?”
那个技术人员眼帘一垂:“是。”
视频一开始有些摇晃,明显是在行驶的车上拍摄的。
等到镜头里终于出现人的时候,大家都不由屏住了呼吸。
那是一张老得不能再老,皱纹叠堆,满头白发的老年女性的脸。
镜头里的老太太好像是在哭泣,她哆嗦着张开嘴,用一种苍老至极的声音说:“今天……是2021年5月19日,我……我是天机所第三研究室研究人员吴珊珊。”
看着投影仪上画面的众人,齐齐发出低低的惊叫。
老太太喘息着,继续哑声道:“今天发生了……发生了非常古怪的事,我……我必须把它记录下来。”
按照这个自称是“25岁的吴珊珊”、满脸老人斑的老者叙述,今天早上她和另外两名同事乘坐班车离开天机所,前往附近的Y市,刚开始一切如常,她也靠在车座上,边听歌边打盹。
大约行驶了半个多小时之后,她感觉车突然停下了,周围的同事似乎在争论什么,吴珊珊赶紧拿下耳机,这才发现面包车停在一片荒漠之中。
三个同事都很生气,纷纷责问司机周大力,为什么把车开到偏离高速公路的荒漠中间来。然而周大力却比他们更惊慌,他说他明明是在高速上开车,眨眼之间,面前的公路就不见了,只剩一片茫茫大漠。
研究员苏诚最先镇定下来,他安抚着司机,同时拿出手机想要联系天机所,这时才发现手机没有任何信号,就连报警电话也打不了。
司机索性打开车门,跳下车来,向着四下里观望。
忽然,周大力兴奋异常地跑回来,拍着车窗对那三个说:“我看到了!黑塔!喏,天机所就在那边!”
他的话还没说完,车里的两个女孩陡然发出整齐的尖叫,就连苏诚也吓得差点丢了魂!
“就在我们的视线中,周……周师傅正在急速变老。”镜头里的吴珊珊喘了口气,她仿佛不堪重荷,微微闭了一下眼睛,“他的头发胡子,几秒之间就变灰变白,像电脑染色一样,他的身体也弯下去了,就像被一只巨手强行折叠……”
老太太说到这里突然停住,她把手伸进自己嘴里,半晌,哆哆嗦嗦拿出两颗脱落的牙齿。
她发出一声凄惨的呜咽:“就……就像我这样。”
办公室里,看着视频的人们,静极了!
余大力的急速苍老,把车里的三个人都吓坏了,他们顾不上那许多,赶紧从车里跑下来,想抢救司机。但是已经晚了,还没等他们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司机就断气了。
镜头一转,对准了车内地板上,一具不似人形的尸体。
老太太呜咽道:“这就是周师傅。”
三个人在极度惊慌和悲痛之下,也想不出别的办法来,只能合力将尸体抬到车上。因为根本不知道身处何处,也打不通电话,视野之中又只有天机所那座高高矗立的黑塔,所以三个人决定先返回所里,由苏诚来开车。
往回开了还不到一刻钟,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三个人发现,自己也在急速变老,和死掉的周大力一模一样。
周小雁疯了一样扒着车门,连哭带喊:“让我下车!我不要这样死!我要去医院!”
吴珊珊用力抓住她:“不能下去!下去会老得更快!”
她现在后悔极了,刚才如果三个人没有下车抬尸,也许衰老就不会发生在他们身上——很明显,车内空间能延缓这种急速的衰老。
濒临极度的绝望和恐惧,研究员苏诚爆发出声嘶力竭的大吼:“我们一定要活着回去!小雁,珊珊!如果……如果我死了,你们俩继续开车!天机所就在前面!”
天机所第一研究室研究员苏诚,死于返回途中的第18分钟。
天机所财务室人员周小雁,死于返回途中的第42分钟。
镜头里的老太太比一开始更加苍老,她的眼睛完全浑浊了,嘴里一颗牙齿都没有了,原本高挑秀美的身材,如今也佝偻得不成样子,深刻的皱纹像无数藤条,残酷地勒进肌肤……她看上去,真的有一百岁了。
“现在,他们……他们都死了,只剩下我了。”苍老不堪的吴珊珊,瘪瘪的嘴唇挤出一声嘶哑的哭泣,“也许是因为,我……我坐在最里面,刚才下车的时间最短,所以才活到最后。”
握着手机的老太太,艰难地越过地上的死者,踉跄着,朝着司机座爬去。
“我一定要把车开回去!就算死,也要死在所里!我要死得明明白白!所长,大校,我要关机了,大家再见吧,希望你们……希望你们能找出我们的死因。”
视频结束。
站满了人的屋里,静得像无人一样。
良久,才有一两个人发出低低的啜泣。
傅轻舟良久地盯着最后的定格画面,他忽然道:“车内没变化。”
魏正嗯了一声:“看来车辆的老化,是在吴珊珊死后发生的。”
吴珊珊拼着最后一丝生命力,将车开回了天机所,门禁设施能自动识别车牌,这说明,至少那一刻车牌还是完好无损的。
而当吴珊珊最终死亡,面包车也仿佛抽掉了最后的支柱,跟着一并急速老化,变成了破铜烂铁。
因此,问题只剩下一个: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