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气氛非常压抑。
天机所内部发生的一切，魏正已经详细向总参方面汇报了。
很快，总参那边发来回音：从外界看来，黑塔外观一切如常，并没有出现任何问题。
另外，随函还发来了一段视频，有关方面找到了附近高速公路上的监控画面。
画面显示，他们曾经在离天机所最近的地段见过那辆公务面包车，然而数分钟之后，它就不见踪迹，仿佛凭空从这个世界蒸发。
魏正深吸了一口气，看了看其他人：“我拒绝了他们派车辆或直升机进来调查的要求。我觉得目前这种状况，外界最好不要贸然接近天机所的范围。”
萧尧惴惴地说：“我刚才看视频的时候就想，车内和车外，只有一个区别，车是从天机所开出去的，所以车内空间一定含有少量陨石颗粒。”
陈渭抬了抬眉毛。
车是在开出去一段时间之后出事的，换句话说，它似乎在某个点上，脱离了天机所或者白塔的“保护”范围——而这个保护，只可能是指陨石。
公务车内的空间，因为依然残留着少量的陨石颗粒，所以除了下车太久的司机，那三个才得以苟延残喘了一段时间。
一个技术人员轻声说：“看上去，好像他们用肉身经历了时空穿越……去了一百年之后。”
“我们之前的穿越可没有发生肉/体老化的事。”
“我们走的是反方向啊，去的都是历史，历史里面本来就没有我们的存在。但我们从来没有去过未来……”
陈渭忽然开口：“真的没有过吗？王坚那次难道不是？”
大家愕然，互相看看，许医生小心地说：“但王坚那次是从南宋到现代……”
“对他而言，就是去了未来。”陈渭抬头看看他们，“而且王坚在病房里的诡异表现，后来我和所长他们讨论过，我们都觉得王坚当时很可能已经超过2020年，去了更远的未来——王坚没有遭遇今天这四位同事这样的不幸，很可能是因为，他体内有一块非常大的陨石。”
这样的讨论已经进入了玄学范畴，大家互相望望，谁也没法接话。
魏正打破了沉默：“落回到现实层面。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陈渭抬起头：“我依然觉得，问题出在战国那个摸鱼宇宙里。所以我建议，计划提前，马上处理这个摸鱼宇宙。”
傅轻舟罕见地迅速接话：“我同意陈队的建议。而且这一趟我也要去。”
讨论的结果是，这一趟将组成一个十人小队，进入战国摸鱼宇宙探看究竟。
这一次的进入，他们带了许多东西，冷兵器，现代武器，食水医药，以及地磁定位系统。
在获得了阿斯特丽德和安东尼的陨石之后，陈渭的手头变得异常“宽裕”，之前不敢冒险做的事，现在都有把握了。
在陈渭的带领下，当晚这十人小队就进入了战国摸鱼宇宙，具体来说就是公元前227年。
这是最后这个摸鱼宇宙疯长得最为厉害的时间点，甚至长得有点“畸形”。
“一定发生了什么，在这个时间点上。”陈渭皱眉道，“可惜我只知道时间，却不知道地点，更不知道具体事件。”
“我们进去看了就明白了。”魏正说。
落地之后他们发现，来到的是个都城一样的地方，如果按照战国时期的标准，算是个“超级大都市”了。好在落脚点是一处僻静无人的屋宇底下，傅轻舟即刻拿出了地磁定位系统。
不多时，他抬起头来：“这里是西安，也就是古咸阳。”
大家互相看看，时磊吃惊地说：“也就是说，出事的地方是秦国首都？”
魏正抬头遥望了一下远处，低声道：“那边。”
大家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不远处分明是一座庞大的宫殿！
“咸阳宫！”
陈渭拎起手里的刀，轻声道：“走，过去看看！”
这一趟进入，陈渭用处理过的陨石给每一个人身上裹了厚厚的一层保护，俨然是一副暴发户做派，这样一来这十个人就能处于“既存在又不存在”的悬浮状态，不用彻底化身那么辛苦。
走了没有十分钟，大家就发觉不对。
这里是秦国都城，路上行人倒是不少，但是，每个人的举动都异常缓慢，举手投足，十分的迟钝，既像是喝醉了，又像是半睡半醒。
仿佛整个世界都进入到0.5倍速的视频里。
又走了一段时间，时磊突然叫起来：“大校！我……我动不了了！”
另一个战士也说，自己的胳膊沉得像捆上了石头，还有的说，脚似乎粘在了地面上，想拔起来异常艰难。
陈渭干脆问：“还有谁能往前走的？”
魏正举起手，他喘了口气：“我能走，但走不快。”
傅轻舟脸色蜡黄：“我的喘息很艰难，缺氧一样上……上不来气，胳膊和腿都像被粘住了。”
陈渭抬头看看面前的咸阳宫，他忽然心中一闪，也就是说，距离咸阳宫越近，这群人的行动就越吃力，体质最差的傅轻舟甚至出现了缺氧现象。
他飞快地说：“这不太对劲！大校，你赶紧带着他们后退，回到刚才的降落点。”
“那你呢？”
“我是唯一一个行动灵活的。”陈渭抬头看了看那座巍峨的先秦古宫殿，“我必须进去看看！里面一定有什么！”
望着魏正他们互相扶着搀着，艰难地离开，陈渭这才加快脚步，向咸阳宫内走去。
在巍峨的咸阳宫门口，陈渭看到了两个披甲执锐的士兵。他慢慢走到士兵面前，仔细打量着他们。
呼吸还在，肌肤也很鲜嫩，看上去十分年轻，但，没有反应。
陈渭拿了一片树叶，用它触了触一个士兵的眼睫，按理说普通人会觉得痒，会不由自主眨眼，甚至用手去挠。
那个士兵，什么反应都没有，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那是活人无法保持的，长时间的不眨眼。
两个士兵就像被什么给固定住了，他们依然活着，身上温暖，皮肤有弹性，然而，一动不动。
他们的生命仿佛定格在了某一个时刻。
陈渭索性迈步，朝着宫殿深处进发。
沿途看到的武士，无一不是门口那种，虽然活着，但却和蜡像没有差别。
他们就像被封存进玻璃箱里的一群燕尾蝶。
栩栩如生，“仿佛”活着。
一步步踏上台阶，直至走进大殿，面前的一幕让陈渭不由止住了脚步。
殿内的人非常多，有官员，有侍从，一个黑衣帝王正一脸惊慌失措，妄图绕过跟前的柱子，他的袖子刚刚被一个满脸杀意的男人扯碎，周围的人乱成了一团，有的奔下殿去，冲着外头高声叫喊，有的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还有一个举动最为特别，他将手里一个药袋子一样的东西，向着那个杀人者投掷过去……
这正是历史上耳熟能详，就连小学生都认得出的一幕：荆轲刺秦王。
唯一的问题在于，大殿之内，所有人都静止不动。包括夏无且的那个掷向荆轲的药袋子。
它诡异无比地悬在半空。
咸阳宫内，仿佛正在举办一场大型的，名为“荆轲刺秦王”的蜡像展。
陈渭绕过人群，小心翼翼走过去，他伸出手来，摸了摸嬴政的手，这位未来的秦始皇，手掌温热，有些湿漉漉的，那是过于紧张而渗出来的汗。
他又绕过柱子，走到荆轲面前，戳了戳荆轲的脸，皮肤也同样充满了弹性。
陈渭索性走到俩人之间的案几前。
他看见了展开的督亢地图，还有一个木匣，木匣里放着一枚半腐烂的人头。
那惨白狰狞，目眦欲裂的表情，说明了他的身份：秦国叛将樊於期。
为什么时间会突然静止？
陈渭抱着胳膊站在大殿之上，他仔仔细细观察着在场的每一个人，最终，目光落在荆轲的手上。
他的心，猛然一动！
匕首呢？
那把闻名天下，塑造了图穷匕见这个成语的徐夫人匕首呢？！
在十人小队抵达战国摸鱼宇宙三个小时之后，全员无功而返，回到了天机所。
迎面而来的是一个更加糟糕的消息：通讯中断了。
魏正一扬眉：“什么时候？”
“就在半个小时前。”那个技术人员瑟瑟发抖地说，“明明昨天还是好好的，但是现在电话全部打不出去，网络也断了。”
“还有一件事。”萧尧轻声道，“外头的公路不见了。”
魏正一愣，抬头看看下属：“你亲眼所见？”
萧尧脸色苍白，他紧紧抿着嘴唇，不声不响地点了点头。
从一部分天机所的设施窗口，是可以直接看见黑塔外面的景象的，刚才萧尧留了个心眼，他特意坐电梯上到档案室所在的十三层，透过玻璃窗向黑塔之外看了看，却没有看见那条每日进出的公路。
今早，随着晨曦如潮水般的涌现，它似乎融化在茫茫一片无边无际的大漠中了。
“水电还是正常的吗？”傅轻舟突然问。
萧尧一愣：“目前为止还有。”
“赶紧储备水。好在我们自己有发电机，柴油也有一定的储备。”魏正沉吟片刻，又飞快地说，“总之，各方面做好准备。”
傅轻舟却转向陈渭：“陈队，可否和陨石之主一谈？”
陈渭却摇摇头：“没用。我刚才找过它，那家伙就像疯了一样，只知道哭叫，说什么跑掉了，跑到自己绝无可能找到的地方什么的……问它什么跑掉了，跑哪儿去了，他也不说，光是嚎，就像个丢了玩具的三岁小孩，完全丧失了理智。”
魏正深深叹了口气：“看来，我们是被锁在这黑塔里面了。”
傅轻舟却似乎没怎么被打击，他拍了拍陈渭的肩：“来会议室，我想听你对徐夫人匕首的分析。”
会议室里，非常安静。
清晨七点的阳光透过窗户，依然毫不吝啬地洒满房间，就像每一个无事发生的初夏早上，傅轻舟想，无论是两千年前还是多少年之后，太阳永远是一样的，它才不在乎地球表面，这些渺小的两条腿的小生命，今天又遭遇了什么样的灭顶之灾……
他把目光转向旁边的陈渭。
陈渭正在埋头默默吃着一碗牛肉面，他饿坏了，和傅轻舟说，一切等他吃完再说，“就算天塌下来，我也要先吃饱”。
傅轻舟又把目光转向另一头，魏正依然在喝他的功夫茶，好整以暇的姿态就仿佛天塌下来他都不怕。
这家伙是什么时候学会喝这个的？傅轻舟突然想，小时候他不是最讨厌喝茶了吗？每次喝到茶叶还会呸呸吐个不停，一天到晚不是鲜橙多就是冰红茶，明明是连白水都不肯喝的一个人。
从魏晋回来，傅轻舟就找陈渭问过，能不能把自己和魏正相连的这根陨石丝线剪断。
陈渭听了，颇有些为难：“也不是不能剪断，只是一旦断了，你们两个就彻底没关系了。”
傅轻舟冷笑：“我求之不得！”
“不是那样的。”陈渭苦笑着摇头，“所长，一旦这根线断了，你和魏大校之间的缘分就断了……”
“那不是更好？谁要和这种人有缘！”
“连工作关系的缘分都没了，也可以吗？”
傅轻舟愣住。
“无缘是一种很残酷的状态。”陈渭认真地说，“一旦线断了，你会完全忘记这个人的存在，就算每天给你介绍一遍，你也记不住他叫什么。到时候你们还怎么正常开展工作呢？所长，你和魏大校是天机所唯二的两个领导，一旦走到那一步，大家都会陷入麻烦的。”
人家陈渭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他还能说什么呢？
傅轻舟能够明显感觉到自己思维的受控，那是一种仿佛毒瘾发作，明知不可为却控制不住要去做的冲动。
为此，他气得好几次一脚踹开魏正办公室的门，冲着那家伙破口大骂。
后来，有一次傅轻舟发完了火，在走廊上遇到了顾贞理，顾贞理就劝他算了别闹了，傅轻舟一时怒不可遏：“是他把我当木偶！折损我的尊严！”
当时顾贞理就笑了一下，说：“那他怎么没让您投怀送抱呢？”
傅轻舟被顾贞理这一句给说愣了。
后来傅轻舟就醒悟了。
不管魏正怎么调戏他，让他做这做那的忙个不停，他也不再去找魏正发火了。
久而久之，魏正大概是觉得索然无味，也就不再控制他了。
他正恍惚着，却见陈渭把最后一口面条塞进嘴里，然后把碗一推，长出了一口气。
“匕首逃跑了。”这是陈渭说的第一句话。
傅轻舟心中一动：“匕首怎么跑？”
“如果匕首上聚集了大量的女娲陨石，那么它是有能力逃跑的。”陈渭用指尖揉着眉心，他低声道：“我到现在才发现，战国这个摸鱼宇宙，陨石总量非常大，超过了晚清、晚唐和魏晋的总和。”
魏正震惊道：“这么大的量，为什么之前你没察觉到？”
“因为它高度集中。不像其余几个是弥散状的，而且它好像找到了隐蔽自己的办法，比如，身处玉匣之中，或者藏在一堆玉石的中间……它似乎知道我想消灭它，所以一直在想办法防范我。”
魏正皱眉道：“你是说女娲陨石有智慧了？”
陈渭反问：“大校，病毒有智慧吗？”
“演化。”傅轻舟轻声道，“所有的女娲陨石，本质都是相通的。”
“只有这个解释。”陈渭眨了眨眼睛，“另外，你们当时看见咸阳城内的行人了吗？全都行动缓慢，尤其近咸阳宫的区域，人会彻底失去行动力。所长甚至喘不上气。”
“生命力被抽走了。”傅轻舟突然说。
陈渭打了个响指：“陨石，或者说那把匕首在逃离的时候，把它周围所有的生命力都给抽走了，它把咸阳宫变成了一座蜡像馆，一个死城。”
早期的陨石想获取行动力，只能寄生在战马身上，海东青身上，甚至人的身上。而战国摸鱼宇宙的这些陨石学聪明了，它们选择了一把天下闻名的匕首，所有的陨石不光凝聚在一起，同时还大量抽取周遭的生命力，借此获得自由逃跑的能力。
“它们太聪明了，选了一个两千年来，汇集国人最强烈情绪的象征物。”陈渭笑了笑，“就像接上了一个用之不竭的加油站。”
“你是说，那把匕首？”魏正问，“它象征什么？”
“反抗。”傅轻舟低声说。
陈渭点了点头：“这样一来，它就能源源不断吸收陨石——只要找个好地方藏起来，不被我找到就行。”
魏正若有所思：“无法被你找到的地方，它在哪里？”
陈渭站起身，他凝视着窗外：“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