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屋里,虞书生又找来针线,给“谢家公子”缝补袍子下摆撕裂的地方。
“怎么刮出这么多伤来?”他轻声问,“胳膊是怎么了?脸上怎么也有伤呢?”
魏正笑笑:“为了找你呗。连摔带打,连滚带爬,还吐了一地血。”
虽然说的都是实话,但是魏正觉得自己说起来轻飘飘的,谢公子这“高第良将怯如鸡”的人设把他多年来杀伐决断、滴水不漏的高冷气质给漏得滴水不剩。
导致无论他说什么正经事,听上去都挺不正经的。
但虞书生却认认真真听着,脸上完全没有质疑或者讽刺的神色。
魏正明白了,面前这个人在爱情里,太卑微了,好像他认定了自己连被欺骗的价值都没有。
他低着头,一针一线地给魏正补着袍子角,忽然轻声道:“等会儿,我去后山采点草药。你好好歇两天。”
魏正叹了口气,连药都得现去采……
“你就不该把那奴仆送来的财物扔掉。”他随口道,“好歹给自己留点儿家底嘛,你看看你穷的。”
他话没说完,针就扎在了虞书生的手上,血珠一下子涌了出来。
魏正啊了一声,抓过那只手,把冒血的手指含在嘴里,吮了吮。
虞书生脸微微发热,他仍旧低声道:“我不要王家的东西。”
魏正凑过近前,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不要王家的东西,我也不要了。王家的钱,王家的官职,还有王家的小姐,我都不要了。”
虞书生拿着针线的手都在发抖。
他几乎不敢动一下,生怕这是个梦,动一下这美梦就破碎了。
魏正亲昵地抚摸着他耳后的头发,低声笑道:“对了,有个最要紧的东西忘了拿出来。”
他从自己怀里取出陈渭交给他的那一叠细细的陨石丝线。
“这是什么?”
魏正却不答,他拿起丝线的一头,送到虞书生的胸口心脏位置。
丝线就像活物一样,滋溜一下钻进了虞书生的心脏!
他惊慌起来:“这是什么?”
魏正把丝线的另一头按在自己的胸口,丝线像灵活的蛇,冷不丁钻了进去!
那是一种忽然间和一个人血脉相连的奇妙感觉!
魏正也忍不住惊奇地打量着自己的周身,虽然看上去毫无变化,但感觉上,他仿佛多了一副身体,他大脑的控制范围突然扩张,把面前这个人也包进去了。
原来,他真的有了一个附庸!
“不用怕。”他抱住虞书生,亲吻着他,又在他耳畔喃喃道,“是我找天上的神仙要的红绳,从此以后,就再没有人能分开我们了……王家小姐不行,韩思退也不行。”
虞书生一愣:“韩思退?谁?我好像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
魏正却不回答,只低声道,“轻舟,我们回去吧。”
“回哪儿?”虞书生错愕地望着他。
“回我们的来处。”魏正说完,抬起头,“陈队!可以行动了!”
当魏正和另一个人的身影出现在白雾弥漫的任务室,屋外的人集体屏住了呼吸!
当他们亲眼看见那个古装的书生一点点恢复了傅轻舟的样貌时,全场禁不住爆发出热烈的欢呼!
救援成功了!
大家冲了上去,一下子把那俩团团围住。
就在群情沸腾之际,傅轻舟却跌跌撞撞朝着魏正走过去,他一抬手,狠狠给了魏正一个耳光!
欢呼声戛然而止。
大家全都呆了!
魏正被那一个耳光给打得,踉跄着倒在地上,嘴角和鼻子立即流出鲜血!
傅轻舟似乎还嫌不够,又往前迈了一步还想动手。萧尧清醒过来,冲上去一把拦住他:“所长你干什么啊!是大校把你救上来的!他为了救你,弄得一身都是伤,你看看这地上,他吐的血都还没擦干净!”
傅轻舟望着魏正,止不住地冷笑:“不用替他辩解,他清楚自己干了什么!”
陈渭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前:“所长,这事怪不得大校,都是我安排的。我知道你很生气……可我们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傅轻舟冷冷看了他一眼:“先算他的账。你的账,我以后再算。”
萧尧气疯了:“算什么账啊?所长你差点永远留在东晋回不来……”
魏正打断下属的话:“好了,不要再说了。”
他停了停:“轻舟,你想发火就冲着我来吧,陈队没有责任。”
萧尧困惑地望了望魏正,傅轻舟这才冷笑一声,转身离去。
本来兴高采烈的一个欢迎仪式,被傅轻舟这么一闹,大家都有些不知所措了。
时磊臊眉耷眼看看魏正:“大校……”
魏正却不知为何,又高兴起来,他看看陈渭:“陈队,这次的任务算完成了吗?”
陈渭苦笑:“从任务的角度来说,确实算是圆满完成了。可是……”
“那不就行了。”魏正一脸快乐的样子完全不似伪装,就像刚才挨打的那个人不是他,“圆满完成任务,今晚食堂搞个庆功会!安全员们也别急着回家,大家好好放松一下!”
但是魏正自己没能参加这个庆功会。
他身上多处软组织受伤,还有骨折和割伤,不得不当即被送进了医疗处。
第二天,百无聊赖躺在病床上的魏正大校,正在琢磨怎样才能从病房偷跑出去,有人悄无声息地开门进来。
魏正抬头一看,眼睛亮了:“轻舟?你怎么有空过来?”
傅轻舟眼神古怪地盯着他,忽然说:“难道你会不知道我要过来?”
魏正依然满脸愉快的笑容:“你想干什么,我怎么会知道?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
“装什么装。”傅轻舟冷冷打断他,“这一上午,你控制得我还不够吗?”
魏正笑容可掬道:“我控制了你什么?”
“你让我一会儿想吃巧克力,一会儿想吃薯条,一会儿又让我从萧尧嘴里抢他的话梅糖。”傅轻舟眼睛亮得吓人,他咬着牙,像是恨不得要把魏正给生吞活剥,“你把我变成了一个牵线木偶!”
魏正笑得前仰后合。
“我只是试验一下。”他抹着笑出来的眼泪,“哎呀太好玩了,原来我让你想什么,你就真的会想什么。”
傅轻舟气得脸都黄了,他冷笑道:“好玩吧?玩弄我真是让你开心极了,对不对?你总算是又一次找到了惩罚我的办法。”
魏正笑够了,这才叹了口气:“你觉得这是惩罚吗?我只是让你帮我吃点零食……”
“可我不喜欢吃那些东西。”
“可你小时候明明很喜欢吃那些东西。”
傅轻舟看着他,慢慢道:“可我不再是小时候的我了。就算真的有所留恋,但如果是被你控制的,那我宁可一辈子不碰!”
这话意有所指的迹象太明显了,魏正慢慢收起笑容。
“我不会再控制你更多的想法。”魏正低声说,“也就到这个程度为止,你用不着担心。”
傅轻舟扬着脸,冷冷望着他,良久,他才道:“什么叫‘连韩思退都不能把我们分开’?魏正,你能不能解释一下你亲口说过的这句话?”
病房里,静得人耳膜都在发痛。
见魏正沉默不答,傅轻舟又冷笑道:“你这种小人行径,我可以给出一个经典的概括:趁人之危!”
魏正忽然喃喃道:“轻舟……我们和好如初吧。”
傅轻舟就像听见了什么荒谬至极的言论,他竟笑起来:“和好如初?如哪个初?我们早八百年就没有任何关系了,我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丈夫,我为什么要和你和好如初?”
那句“有自己的丈夫”就像重锤打在了魏正的胸口。
“你想和好如初?可以。”傅轻舟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现在就起身出去,到食堂去,正好是中午饭点大家都在,你就当着天机所全体成员的面,承认我和你有过关系,承认我和你上过三年的床——去呀!只要你敢这样做,我傅轻舟从今天起,决不对你说半个不字!”
病房里,更静了,比刚才还要静!
傅轻舟冷冷一笑:“怎么?你不敢?我就猜到你会是这种反应,当初你在你爸妈面前就是这副怂样,说什么我和你只是很要好的同学关系,说我平时和你闹惯了,所以肢体语言比较多……真可笑!哪一种同学间的肢体语言是亲嘴?”
终于把埋藏多年的往事翻了出来,傅轻舟的声音开始微微发抖:“我受不了见不得光的关系。魏正,我告诉过你,我从小就活在见不得光的阴影里,我这个私生子,见到自己的父亲不能叫爸爸,得叫叔叔,后来长大了,有了男朋友,可我也不能和人说他是我男朋友,我只能说我们是发小,是邻居,是同班同学……到头来,我依然还是见不得光的那个!”
魏正终于开口,他的声音同样嘶哑难听:“你应该知道我有多恨我爸爸,你逼着我在他面前出柜,就等于把我一生的把柄交到他手上,他会让我永远抬不起头来……”
傅轻舟连连冷笑,笑容讽刺极了:“难道中将先生到现在还不知道他儿子是个同性恋?天哪,我甚至有些同情他了。”
魏正疲惫极了,伤势和旧事的争执,让他看起来平白无故老了几岁。
他撑着额头,哑声道:“我们能不能把这一切放下来?轻舟,你总不能把我19岁说的一句气话记在心里一辈子,这对我不公平……后来我不停地写信给你,打电话到你们寝室去,又坐长途夜车跑去你们学校找你,可你就是不理我!”
魏正的伪装终于维持不下去了,他大睁着一双血红的眼睛,被纱布和伤痕挤压着的那张脸,已经完全丧失了往日的平静,他就像一头被揭了旧伤疤的狮子。
“趁人之危的是韩思退!是他把你给抢走的!如果不是他,我们现在本应该在一起!”
傅轻舟静静望着他,良久,才轻声道:“和韩思退无关。决定和你分手的是我。”
“为什么!”
“因为我受不了了。”傅轻舟突然笑了笑,“你问我为什么不理你,我理你干什么?继续躲躲藏藏,当你那见不得光的‘特殊’朋友?我妈给我爸做了一辈子的地下情人,你是想让我重蹈我妈的覆辙,也给你做一辈子的地下情人?难道你就不怕我也和我妈一样,多年之后忍无可忍,一刀杀了你?”
魏正脑子嗡的一声,几乎不可置信地望着傅轻舟。
他全然不知道这件事,高考后他回到父母身边,不久老保姆去世,然后又是搬家……魏正就和那边的消息断绝了。
“干嘛这么看着我?”傅轻舟哼了一声,“吓到你了?”
魏正从轻微的恍惚中回过神:“那你妈妈她后来……”
“畏罪自杀。”傅轻舟笑了笑,“我一个人给她收的尸,我爸的老婆和他儿子差点把我活活打死,幸亏旁边有警察拦着。”
“你怎么不告诉我……”
“你要我怎么说?说我妈把我爸捅了十八刀,尸体连家属都难以分辨……魏正,我是个同性恋,是个私生子,现在又变成了杀人犯的儿子,我身上不堪入目的头衔已经够多了。其实那段时间我一直很好奇,你究竟会怎么向你父亲介绍我——哦对了,你压根就不会把我介绍给你父母。你只会说,我那个同学他好惨啊!家里出了事,但我和他挺要好的,所以爸爸,最近我打算请个假去外地看看他,好好安慰安慰他。你看,我连你会找什么样的借口来看我都一清二楚。可我也实在不想再要你这种见不得光的安慰了。”
魏正听得出,傅轻舟的这番话里,深藏着撕心裂肺的痛苦。
他这才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傅轻舟这么多年对自己的抵触,并不全是因为那天他给韩思退打开了白塔的安全门。
他可能早就在恨自己了,在他们分手之前。
傅轻舟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怎么?现在你知道害怕了?你怕我像我发疯的亲妈一样,也往你身上捅十八刀?放心,我都和你分手了,也就不会再对你做这样的事了。我也把这些告诉过思退,可你知道他怎么说?他说他不怕,就算我杀了他,他也要和我在一起。”
魏正挣扎着,他的手指几乎抓破了床上的被单,他嘶哑着说:“你怎么知道我会怕?你怎么就知道,我不会给出和韩思退一样的回答!”
“得了吧,你连在你父母面前承认我的存在都不敢,吹什么牛。”
“……”
“我永远感激韩思退,他不像你,他愿意承认我,带我去见他所有的朋友和同事,就连他年迈的住在国外的导师,思退都会专程带我去见他。他甚至愿意和我结婚。”傅轻舟冲着魏正伸出手,他中指上的戒指明晃晃的,刺目的光芒让魏正眼睛生疼,“自始至终他都让我站在太阳底下,站在他身边。这就是我一直深爱着韩思退的原因,当然,这也是你永远也做不到的事情。”
病房里,有那么一秒的宁滞。
然后,魏正忽然微笑起来:“谁说我做不到?”
19岁的时候做不到的事,39岁的时候,难道也做不到吗?
他拿过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萧尧?给我带午餐。”
萧尧在那边忙不迭道:“是,我正在拿饭盒……”
“不,给我带个双人的。”魏正微笑着,看了傅轻舟一眼,“我要和傅所长吃情侣套餐。”
萧尧在那边,不知道撞翻了什么,搞得叮咚乱响!
魏正不以为意,继续对手机那边说:“记得帮我拿个饭勺,我胳膊骨折,我男朋友会给我喂饭的。”
傅轻舟勃然色变:“你有病啊?”
萧尧在那边发出仓惶失措的声音:“男……咳,男朋友?!不是,大校,你什么时候……那个,咳,有男朋友了?”
“傅所长就是我的男朋友啊。”魏正继续安详地说,“刚才我说的那些,难道你没听见吗?还是你的逻辑思维出了问题……”
傅轻舟再也忍不住了,他一把夺过手机,挂断电话,怒吼道:“你发什么疯!”
魏正靠在枕头上,他听着傅轻舟的怒骂,一时间,又想起了19岁的那个深夜,他独自一人站在公用电话亭跟前,在滂沱的大雨中,对着一部永远也拨不通的插卡座机嚎啕大哭。
那哭泣的年轻的身影,又渐渐幻化为虞书生深夜恸哭的样子,这些凌乱的回忆在魏正的脑海中交错闪现。
忽然间,他心酸得无法自已,不由深深弯下腰去。
很多人都说,他的性格在进入军营之后出现了突变,变得成熟了,棱角磨掉了,连他父亲都觉得儿子像变了个人,老人为此还很欣慰,果然军营是个锻炼孩子的好地方。
只有魏正自己知道,军营生活只是个结果,真正让他的性格在不堪重击之下发生激烈变化的,是这件事。
他抬起头来,目光无限忧伤地望着傅轻舟,轻声道:“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