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第 112 章

等萧尧出去了,陈渭关上房门,他从自己的手掌心取出一把细细的,鱼线一样的银丝。

魏正问:“这是什么?”

“救命的东西。”陈渭轻声道,“大校,你进去之后,一旦找到了所长,就将这条线的一头,从他的心脏穿过去。另一头,要从你自己的心脏穿过去。没关系,生理上是没有伤害的,甚至不会有疼痛感。”

这个办法歪打正着,恰恰依靠了陨石之主的威胁:陈渭后来发现,它给天机所的人们放入的那块小小陨石,都在他们的心脏里。

“虽然是被不同的主人标记过的陨石,但陨石依然是陨石,它就是会对同类产生吸引和牵制。”陈渭笑笑,“要是陨石之主不往你们的心脏里放陨石,这法子我还真就用不了。”

“嗯。穿过去之后呢?”魏正问,“我就能把轻舟固定住吗?”

“对。这样一来你们就能共享生命力,你是为他提供荫庇的大树,哪怕摸鱼宇宙还想玩花招,让所长再次遭遇飞来横祸,他也不会轻易身亡了。说白了就是作弊,拔河游戏中,我擅自多加了一根绳。”

“明白了,那后果呢?”

“所长会成为你的附庸。”

魏正一听,眉头顿时皱紧:“不妥。”

“何止是不妥?简直是非常的不妥。”陈渭叹了口气,“可我没有别的办法了。大校,面前只有两个选择:要么,任由所长再次死在摸鱼宇宙,要么,让他变成你的附庸,我们成功把他救回来。可如果他再死一次,我手头这根线一定会断。那我们就再也找不回他了。”

魏正沉默不语。

陈渭又加了一句:“我知道你很为难,但你来做这件事,总比让萧尧来做这件事更好吧?”

魏正依然摇头:“你不了解轻舟,他平生最恨受制于人,尤其我和他早年有过一些……龃龉。你让轻舟变成我的附庸?他会恨不得杀了我。”

陈渭笑起来:“真变成了附庸,他就没法对你起杀意了。”

魏正仍旧拒绝:“不行。不能那么做。”

陈渭收起笑容,严肃地说:“容我提醒你,大校,这不是所长一个人的事,也不是你和他之间的私事,这关乎到天机所全体成员的生死。如果不能把他救回来,这个摸鱼宇宙就会一直一直存活下去,‘三个月抹掉两个摸鱼宇宙’的任务也就完不成了。”

陈渭又无奈地揉了揉脸:“等所长回来,让他骂我好了。整件事情我才是始作俑者,他把我骂个狗血淋头我也不会有怨言的。”

魏正眼神一动,忽然问:“如果三个月后,两个摸鱼宇宙成功被抹掉,你能把这根线取出来吗?”

陈渭点头:“能的。到那时附庸关系也就解除了。”

也就是说,只有三个月的时限,魏正权衡了一下,点点头:“好吧。”

他刚想转身去开房门,又停住,回头看着陈渭:“你所谓的附庸,具体到底指的什么?没有人身自由,像奴仆一样成天围着我转?”

陈渭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可能比那更严重。他会完全顺着你的心意来行动,连一丁点儿自己的想法都不会有。”

毕竟,就连最忠心耿耿的奴仆,也会有怀揣自己的想法、阳奉阴违的时刻。

魏正搭在门球上的手一滞,半晌,他突然道:“我怀疑,我们俩在做一件后果非常糟糕的事。”

陈渭深深吸了口气:“三个月,最多三个月。大校,要么现在就放弃所长,一并赔上这么多人的生命,要么,你和所长忍耐这三个月,然后全体获得自由和解放。”

魏正的眼帘微微一垂,然后轻声说:“好,我选后者。”

说完,他打开了房门。

门外,萧尧,时磊,小杜,大盛……一大群人正挤在那儿,一见门打开,大家全都一脸期盼和不安地望着魏正。

“进来吧。”魏正淡淡地说,“我和陈队已经想出对策了。”

陈渭并未公开“傅轻舟会变成魏正的附庸”这个细节,魏正也默契地不提,俩人只说,由魏正绑上安全绳,下潜进入摸鱼宇宙,寻找傅轻舟并且把他带上来。

“不见得一次就能成功。”陈渭斟词酌句的,试图把眼前棘手的情况说明白,“大校只能一片一片地去找。”

小杜忍不住问:“队长,所谓一片一片,是个怎么说法?”

“我唯一能确定的只是时间,所长目前在公元388年的东晋,大约就是江南这一块。”陈渭说,“但他究竟在哪儿,我确定不了,所长被摸鱼宇宙藏得非常严密,真就命如草芥的那种,社会底层的底层。如果徒步找,那得找好几个月,所以我把疑似地点分了十个区,大校进去之后,很快就能判断出所长在不在,这样效率更高。”

小杜迟疑地问:“这样一来,大校就得频繁出入摸鱼宇宙了,毕竟一把就赢的概率太低了。可是队长你说过,多次进出会刺激到摸鱼宇宙,人会受伤。”

“是的。但是没办法。”陈渭看看魏正,“眼下我和所长之间的这根安全绳——好吧,连绳都称不上,它只是一根丝,实话告诉你们,我现在也很紧张,因为我也不知道这根丝什么时候会断。所以,大校越早一点找到傅所长,他就越安全。”

魏正飞快脱下军服外套,将它扔给萧尧,一面快快地说:“不要浪费时间,现在就开始吧!”

第一次下潜,魏正呆了十分钟,被陈渭拉上来后,他脸色苍白地摇了摇头。

第二次下潜,才呆了五分钟就宣告失败,魏正被拉上来的时候,衣服多处开裂,脸颊上有一大块青紫。

第三次下潜,呆得时间有点长,花了25分钟,然而结果依然让人失望。

第四次,一刻钟,这次魏正被拉上来的时候,头上鲜血淋漓,衣服破得更厉害,裤腿烂得就跟抹布条一样。

萧尧不得不小跑着又去拿了一套新的,给魏正换上。

这时候,许医生和顾贞理他们都到了,许医生看魏正满脸鲜血,自然是非常担心,她想说两句劝阻的话,却被旁边的顾贞理用眼神止住。

第五次,二十分钟。

魏正一上来就站立不稳,噗通一声,单膝直直跪地,那一下子,简直是毫无缓冲地砸在地上!

他一只胳膊撑住身体,张口吐了一口血!

在场的人全都惊叫起来,许医生和两个护士赶紧上前,帮魏正处理他身上多处流血的伤口。

许医生忍不住道:“大校,明天再来吧!你这样一次次下去,只会伤得越来越重!”

魏正喘着粗气,他伸手抹了抹嘴角的血,哑声道:“我不想浪费时间。”

许医生劝不住,只得简单给他处理了伤势。

第六次,依然失败。

陈渭气得在心里一个劲骂娘,他严重怀疑摸鱼宇宙是在拿傅轻舟和他躲猫猫!萧尧看到魏正那死人一样惨白发青的脸,急得险些要哭,就连一直默不作声的顾贞理,此刻也终于开了口。

“大校,明天再继续吧。不然你可能活不到把十个区全部搜索完。”

魏正捂着被纱布和夹板固定的胳膊,他抬起头,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顾贞理:“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乌鸦嘴?”

然后他支撑着站起身,走到陈渭面前:“陈队,继续。”

就连陈渭都迟疑了:“真要继续?”

“当然。”说完,魏正稳住身体,他好像什么伤都没有那样,稳稳迈步,再度向任务室走去。

第七次下潜。

当他再一次落在388年东晋的这片土地上时,魏正忽然心中一动。

找到了。

傅轻舟就在这里。

他四下里望了望,看起来这儿是个偏僻的村子,离都城比较远,偶尔能遇到扛着锄头,牵着骡子的农夫,或者骑着牛的牧童,河边也有洗衣的妇人……魏正很快发现,这些人看见他时,表情都变得非常古怪。

他听见有人低声说:“他怎么又回来了?不是回都城了吗?”

“嘘,小声点!人家是官宦子。”

“哎?不是说,他们谢家败了吗?”

“你不知道,好像又有了新的靠山,今非昔比了。”

八卦的两个村民露出胆怯而鄙夷的目光,其中一个小声道:“可怜那个‘子曰’,竟生生被他给耍了。”

魏正皱了皱眉,他刚想走过去问个清楚,谁知那俩长舌的村民竟如避蛇蝎,避之不及地跑掉了。

“谢家败了”、“官宦子”、“子曰”……这几个名词在魏正脑子里打转,他隐约意识到,自己这一次的身份恐怕非同一般。

因为身上绑了很厚很厚的安全茧,魏正和前面那五十个安全员不同,他不是浸入式的下潜,而一直保持着清醒的意识,但这样做也有弊病:他不知道自己是谁。

有点麻烦,魏正暗想,他连自己的身份都不知道,和傅轻舟是什么关系也不知道,这让他怎么接近傅轻舟呢?

直觉告诉他,傅轻舟就在前面的村子里,此刻距离他不足五百米。

魏正下意识地在怀里摸了摸,刚巧摸到了一个绣得极精致的桃红缠金线的香囊。

他忽然有了主意。

没走几步,魏正就看见一个娇滴滴,秀秀气气的小媳妇,身上穿着小花袄,梳得发髻乌光,怀中挎着一个竹篮,远远从村里走出来。

见四下无人,魏正冲上前去,一把抓住小媳妇的胳膊,小媳妇吓坏了,刚要张嘴喊叫,魏正捂住她的嘴,同时掏出那个香囊。

“问你一点事,”他低声道,“好好回答我,这个就给你。”

小媳妇不叫了,眼睛直勾勾盯着那个香囊,脸颊绯红。

这种荒村里土生土长的女性,连脂粉都没钱买,哪里见过这么精致的香囊。

“你想问什么?”小媳妇小声地问。

魏正将小媳妇带到大槐树的背面,俩人蹲下身来。

“你认识我,对吗?”

小媳妇迟疑地点点头:“你是谢……谢家公子。”

魏正笑了笑:“来,说说你是怎么认识我的,在村子里听过哪些有关我的传闻,说得越详细越好。”

小媳妇瞪大眼睛,好半天,她才期期艾艾地开了口。

从小媳妇那夹叙夹议,塞满了村里人各种八卦嚼舌的讲述中,魏正大致拼凑出了事情的经过。

他这化身确实姓谢,说起来竟然还是那位著名的谢安的远房亲戚。谢家门第高,他父亲在朝中做官,他从小生活也十分优渥,是个典型的白肤病娇,而且是那种没事的时候,会被侍女扶着,在白海棠树下呕几口血的娇滴滴的贵公子。

魏正:“……”

这到底是哪个缺心眼给他安排的人设!

然而好景不长,谢安、谢玄等人病逝后,孝武帝一心想削弱门阀势力,陈郡谢氏就开始走下坡路了。更不巧的是,这位谢公子家里被牵连犯事,父亲下狱,他一个人仓惶从都城建康逃了出来,因为完全没有生存的能力,身上所带的金银细软很快就被骗抢了去,极度饥饿之下,就晕倒在这村子的一户人家跟前。

救了这位谢公子的是村里一个穷书生,姓虞,很巧的是,也叫轻舟。

村里人认字读书的很少,于是书生就成了另类分子。很多人看不起这个虞轻舟,还给他取外号叫“子曰”,因为他一开口就是子曰子曰的,又呆又萌的样子惹人发笑。

虞轻舟救了这位谢家公子之后,就把他留在了自己家中。久而久之,俩人成为情侣。

魏晋时期风气较为开放,对这种事大家都是见怪不怪。

然而,在这偏僻的村子里呆得时间长了,这位谢公子渐渐的就受不了了,他总觉得人生不应该就这样结束,于是那一日,突然不告而辞,走到时候,还非常鸡贼地卷走了虞书生唯一的积蓄。

魏正:“……”

他忽然不想听这个倒霉故事了。

“反正那个子曰挺可怜,你走了以后,他好像这儿有点问题了。”小媳妇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神秘兮兮地说,“好几天不出来,就呆呆坐在屋子里,也不吃也不喝,村里人都说他怕是要寻短见。”

但是终究,虞书生没有自尽,不知什么时候,他恢复了既往的枯燥生活,像从前那样,每日只是读书和打柴。

日复一日,他默默无声地继续着这孤独无比的生活,只是人比以前更加沉默了。

然而就在这时,传来一个新的消息:那位谢家公子回了建康,找到了一位父亲的故旧。这位故旧如今依然在朝廷做官,见到他之后异常惊喜,也十分同情他的遭遇,就把他留在了自己的府里。

故旧与谢公子的父亲交往甚深,对这年轻人的印象也非常好,一来二去的,他就做了个决定: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他。

再度回到门阀阶层的谢家公子,直到此刻,内心才稍稍有了点不安,大概他终于想起来,自己打扮得像只凤凰一样回到都城,因此得到了父亲故交的欣赏……这一切的花费,都来自于虞书生的那份积蓄。

否则他像个泥腿子一样,跋山涉水爬回建康,故交的伯父就算再仁慈,会看他一眼吗?

谢公子想到这儿,愈发不安,觉得自己这样有教养的人,更应该做到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于是就让一个奴仆带着满满的财物回到村子,想要报答虞书生。

岂料书生闻听事情经过,勃然色变,平生最为温和有礼的他,第一次大发雷霆,将那奴仆赶出家门不说,还把送来的财物全都摔了出去。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村子里的人们自然全都像看戏一样跑出来,全程围观。

那个送礼的奴仆在贵族家中多年,一直伺候那些“上等人”,今天纡尊降贵,带着礼物来这穷村子,本以为对方会像迎接菩萨一样恭敬地迎接他,没想到竟然吃了这么个闭门羹。

奴仆也气疯了,冲着门里破口大骂:“你算什么东西!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一个穷书生,我们姑爷抬起一只脚,比你的头还高些!”

他骂得肆无忌惮,院子外头,众人笑得前仰后合。

只有院子里面,一片悄静无声。

那天晚上,有人听见虞书生在放声痛哭,那哭声,就像受伤濒死的狼在孤月之下仰头嚎叫,惨不忍睹。

小媳妇走后,魏正又在大槐树下坐了好久。

他万没想到,在东晋这个时空里,自己和傅轻舟的关系竟然是这样的不堪。

谢公子当然不会真心去爱虞书生,一个是门阀子弟一个是底层蝼蚁,要不是家里出事,俩人这辈子连面都不会碰到。

但偏偏还是碰到了。

后来谢公子不辞而别,甚至卷走了他的家底,虞书生也只是沉默,因为他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

如果谢公子不派奴仆前来,或许虞书生还能一直借着回忆里的这点温存,就像寒冷至极的人,借着远方一点火光的幻影来欺骗自己,支撑着活下去。

可是奴仆的到来,彻底打破了这个幻影:谢公子有了新欢,是一位同他门第相当的贵族小姐。

魏正甚至说不出究竟是村人的嘲笑奚落更让虞书生痛苦一些,还是谢公子成亲的消息更令他痛苦一些。

他站起身来,慢慢朝着村里走去,当走到村口时,魏正忽然站住。

“陈队?你在吗?”他仰天轻声问。

没多久,天空传来陈渭的声音:“在的,大校,有什么问题?”

“我有一个请求。”魏正停了停,“接下来,暂时关闭对我的监控,不用太久,一个小时就够了。”

陈渭在那边沉默片刻:“好的。接下来我将看不到也听不到你那边的细节,但是我会一直保持对你的心跳和呼吸的观察。等你觉得差不多了,请出声提醒我,我会开启对你们的收回。”

“谢谢。”

一直走到了虞书生住的小院门口,魏正就看见,一个人站在院子里,正把两桶刚挑回来的水倒进院子的水缸。

那个和傅轻舟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他的鬓边,那一抹刺目的白色,让魏正的心脏忽然漏了一拍。

门口的动静惊动了虞书生,他抬头往门口望了望,忽然如遭雷劈一般呆住,手中的木桶咣当落在地上,水哗啦啦泼溅了他一身!

魏正推开柴门,走进院子来。

他望着面前的傅轻舟,虽然俩人只分开了一天,不到24个小时,可是魏正却觉得,好像有几辈子没有见到这个人一样。

他再忍不住,快步扑上去,一把抱住傅轻舟!

有眼泪一样酸楚的硬块,从喉咙不断涌上来,魏正把傅轻舟抱得死死的,他把脸贴着这个人的脖颈,忽然心中艰难得无法呼吸。

他用了多么漫长的努力,才走到这个人的身边啊。

“你怎么回来了?”他听见傅轻舟,或者说虞书生用一种做梦般的缥缈声音问。

魏正努力忍住声音里的颤抖,他松开虞书生,笑了笑说:“想你了。”

虞书生呆呆看着他:“可是……你不是快要成亲了吗?”

魏正不由苦笑,对了,他还得为这个不是东西的谢公子开脱。

虞书生忽然紧张起来:“发生了什么事?难道王家又不要你了?”

“不是,是我不要他们了。”魏正温柔地望着他,“我太想你了,我不想留在都城了,我想和你在一块。”

谢家公子,王家小姐,听上去多么登对。王谢堂前燕双飞。

可他眼里只有这个一贫如洗、鬓发早白的穷书生。

虞书生的眼睛睁得那么大,就好像做梦一样不可置信,但是渐渐的,他的眼睛开始充盈起泪水来。

“你是说……真的?真的吗?”他扑簌簌落着泪,又把头埋在魏正的怀里,“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

哭了一阵之后,他又擦了擦脸,拽着魏正的胳膊:“走,进屋说去——你的袍子怎么撕破了?这是上哪儿弄得到处都是伤?”

魏正低头看了看,身上那件宝蓝色的袍子,下摆果然撕裂了一大块。

“我是跨越了千山万水才找到你的。”他握着虞书生的手,温柔地说,“轻舟,我再也不会松开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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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时空陷落
连载中关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