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夜风从千疮百孔的墙壁缝隙里钻进来,带着贫民窟特有的、混合着污水和绝望的复杂气味。
陈殊蜷缩在角落里一块相对干燥的茅草堆上,破烂的斗篷裹紧身体,只露出半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三颗散发着柔和暖白光芒、约莫指甲盖大小的晶体,在她摊开的掌心静静躺着,像凝固的星光。它们散发着纯净、温和的生命气息,与周围阴冷污浊的环境格格不入。
棚屋的门板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被推开一条缝。一个瘦小的身影灵活地钻了进来,像只真正的耗子。是老蛀牙。他身后跟着一个裹在宽大灰斗篷里的人,身形不高,动作轻巧无声。兜帽压得很低,只露出一个尖削的下巴和几缕油腻的灰发——这就是灰鼬。
“货带来了?”灰鼬的声音嘶哑,像是砂纸摩擦木头,眼睛在兜帽的阴影下飞快地扫过陈殊和她手中的结晶,最后落在她放在身旁的骨杖上,停留了一瞬。
陈殊没说话,只是把手往前伸了伸。三颗【伪生命结晶】在昏暗的光线下更显温润。
灰鼬没接,反而问了一句,语气听不出情绪:“东西不错。哪来的?”
棚屋里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下。老蛀牙缩了缩脖子,浑浊的独眼瞟向陈殊,又迅速低下。
陈殊的指尖在骨杖粗糙的表面上轻轻摩挲了一下,体内沉寂的魔力核心无声地绷紧,一丝微不可查的寒意在她眼底掠过。她调动起【亡灵感知】,无形的波纹扫过眼前的灰斗篷——没有明显的能量波动,不像法师,更像一个精明的、藏匿在阴影里的商人。但这不代表安全。
骨牙术已经蓄势待发,瞄准了他的咽喉。微光护盾随时准备格挡反击,枯骨地线已在地下蔓延……三秒内就能解决。她心里盘算着,面上却依旧平静无波。
“我做的。”她开口,声音不高,带着点长期缺水和少言的沙哑,却异常清晰。
灰鼬兜帽下的阴影动了一下,像是在挑眉。他没有立刻回应,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蔓延。
陈殊能感觉到对方审视的目光,像冰冷的蛇信舔舐着她的伪装。她全身的肌肉都处于一种微妙的待发状态,只等对方流露出任何一丝威胁的信号。
几秒后,灰鼬发出一声短促的、意义不明的轻笑,像是喉咙里卡了口痰。“呵……手艺人?”他没有追问“怎么做”或者“用什么做的”,那嘶哑的声音里透出的,是一种发现新奇货源的商人式的兴趣和贪婪,而非敌意或惊惧。“有点意思。”
绷紧的神经瞬间松弛下来,如同弓弦被卸下。陈殊暗自松了口气,但警惕并未完全放下。她收回手,三颗结晶依旧躺在掌心。
“你要什么?”灰鼬的注意力似乎完全被结晶吸引了,他伸出干瘦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拈起一颗,凑到兜帽下仔细看了看。那纯净的生命气息让他指尖微微一顿。
“好东西……纯净,温和,少见。那些有钱的夫人小姐,或者某些研究生命法术的家伙,会喜欢这个调调。”他评价着,小心地将那颗结晶收进斗篷内的某个口袋。“你想换什么?书?消息?还是……更‘特别’的东西?”他意有所指地补充道。
陈殊的目光掠过灰鼬,落在他身后的老蛀牙身上。老蛀牙立刻识趣地缩了缩,咕哝道:“你们谈,我……我去门口守着。”说完,拖着断腿,飞快地溜出了棚屋,带上了那扇破门。
“我对……某些被禁止的知识感兴趣。”陈殊的声音压得更低,在狭小的空间里几乎只剩下气音。她没有直接说出“亡灵魔法”这个词,但意思足够明确。
灰鼬兜帽下的阴影似乎更深了。他沉默片刻,嘶哑的声音带上了一丝玩味:“**?呵,查得可严了,像捅了马蜂窝。城里几个大书铺,连沾点‘死气’的边角料都藏得跟命根子似的。”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破旧的桌面。“不过……算你运气好。最近本地有点‘热闹’。”
“热闹?”
“嗯。”灰鼬的声音带着点隐秘的兴奋,“南边,黑沼深处,靠近腐息之林边缘的地方,前些日子塌了个老矿洞。挖出来点东西……一些老石头,上面刻着些谁也看不懂的鬼画符。有懂行的老家伙悄悄看过,说是……古时候那些玩骨头玩魂儿的家伙留下的痕迹。像是个……据点?或者坟场?”
陈殊的心跳漏了一拍。古代亡灵法师遗址?这消息比预想的有价值得多。
“消息可靠?”她追问。
灰鼬耸耸肩,动作在宽大的斗篷下显得很模糊。“谁知道呢?反正地方就在那儿。消息算送你的,当交个朋友。有没有你要的书,或者别的什么……得看你自己的本事去挖了。”他晃了晃手里剩下的两颗结晶,“这俩,够换点‘基础’的。你要什么?”
陈殊迅速盘算着。遗址是个意外之喜,但远水解不了近渴。当务之急是补足基础知识的巨大缺口。
“两本魔法入门书。最基础的,能量感知、基础符文结构、元素亲和理论之类的。”她顿了顿,补充道,“还要一本讲魔法大陆历史的通史。”
灰鼬似乎有些意外她没直接要亡灵相关的**,但没多问。“入门书?历史书?这倒好办。虽然都是些烂大街的货色,但抄录也要点功夫。两本入门,一本通史……”他掂量了一下手里的两颗结晶,“行,明天日落前,老地方,老蛀牙会给你送来。”
交易达成了一部分。陈殊看着灰鼬收起那两颗结晶,忽然问道:“有没有办法,进入魔法学院?”
“魔法学院?”灰鼬这次是真笑出了声,嘶哑的笑声在棚屋里回荡,显得有些诡异。
“黑沼学院?你想进去?那可是个筛子眼比我这斗篷还多的破地方,但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的。要么有贵族老爷的推荐信,要么得交一大笔赞助金,要么……就得是天赋异禀,被他们主动招揽的苗子。”他上下打量了一下陈殊破烂的衣着和不起眼的骨杖,“你……不像有推荐信,也不像交得起钱的样子。天赋嘛……啧,难说。”
陈殊没理会他语气里的揶揄。“有没有别的路?”
灰鼬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住了,似乎在思考。“路嘛……倒也不是没有一条。”
他慢悠悠地说,“学院里那些自命清高的法师老爷们,也是要吃饭喝水的。药剂师学徒……这个身份,算是给那些有点小聪明、家里又有点小钱,但天赋够不上正式学徒门槛的人留的。名义上是打杂,处理药材,清洁坩埚,跑腿送信,运气好也能偷偷摸摸学点零碎。两个月后,学院正式招生季开始,会开放一批药剂师学徒的名额,给那些……嗯,‘勤工俭学’的。”
他看着陈殊:“你想要这个身份?”
“需要做什么?”
“很简单。在招生开始前这俩月,你得像个真正的药剂师学徒。我会给你安排一家还算靠谱的药剂店,你得在里面老实干活,别惹麻烦。身份文书我来搞定。等招生开始,你就能以‘学徒’的身份,名正言顺地进入学院范围活动。至于进去后,你是想扫地还是偷师……那就看你自己了。”灰鼬伸出干瘦的手指,“这个身份,可比那几本书贵多了。一颗结晶,外加……你以后弄到的好东西,得优先考虑我。”
陈殊几乎没有犹豫,将手中最后一颗【伪生命结晶】递了过去。灰鼬一把抓过,仔细看了看,满意地收好。“爽快!明天日落,除了书,身份文书和药剂店的地址一并给你。记住,从明天开始,你就是个‘逃难来的、想学点手艺糊口’的药剂师学徒了。管好你的嘴,还有……别让人注意到你的小玩意儿。”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那根骨杖,然后像真正的灰鼬一样,悄无声息地滑出了棚屋,消失在贫民窟的夜色里。
棚屋里只剩下陈殊一个人,还有那股挥之不去的混合着霉味的空气。
她走到门口,确认老蛀牙也离开了,才重新回到角落坐下。紧绷的神经终于可以稍微放松。交易完成,目标初步达成。药剂师学徒……扫地的魔法学徒预备役。她扯了扯嘴角,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第二天日落时分,老蛀牙果然鬼鬼祟祟地出现了,塞给她一个油腻的布包,里面是三本厚薄不一、散发着陈旧油墨和羊皮纸味道的书册,还有一张盖着模糊印章的身份文书和一张写着地址的皱巴巴纸条。
“灰鼬大人说……让你小心点。”老蛀牙低声说完,便匆匆溜走,仿佛多待一秒就会惹上麻烦。
陈殊没理会,她的注意力已经全部被那三本书吸引。她点燃一盏昏暗的油脂灯,在摇曳的火光下,迫不及待地翻开了最上面那本厚重的《艾瑟兰魔法通识》。
书页粗糙,字迹印刷得不算清晰,但内容正是她急需的。她一目十行地扫过那些拗口的、充满本土魔法术语的段落,大脑飞速运转,自动将其翻译成她能理解的逻辑模型。
元素亲和……嗯,可以理解为不同波段的能量接收灵敏度。基础符文……就是能量流动的预设路径和开关节点。魔力回路……能量在体内的传导和储存结构。这些基础概念像干涸土地上的甘霖,迅速填补着她知识框架的底层空白。
她很快翻完通识,又拿起那本《基础元素魔法原理(卷一)》。火球术的模型描述、水流操控的能量频率描述、微风术的符文构建……这些在本地法师眼中神圣而充满美感的知识,在陈殊眼里更像是一份份功能各异的、效率有待商榷的“能量操作说明书”。
火元素活跃度高,能量输出模式粗暴直接,符文结构简单但稳定性差……嗯,像个老式炸药包。
水元素更柔韧,操控需要精细的持续能量输入,符文偏向引导和塑形……像流体力学加上精密阀门。
风元素……轻灵迅捷,符文强调瞬间爆发和路径引导……原理类似空气动力学和矢量喷射?
她看得很快,理解得更快。这些元素魔法的原理虽然基础,却为她理解这个世界的能量规则提供了重要的参照系。一个疑问也随之在她脑海中越来越清晰:为什么?
为什么同样是操控能量,同样是构建符文,同样是遵循着某种世界底层的规则,元素魔法被奉为正统,光明魔法被尊为神圣,而亡灵魔法……却被斥为邪恶,人人喊打,成了禁忌?
她合上元素魔法书,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亡灵污染……那种侵蚀一切生机的、混乱狂暴的紫黑色能量……和亡灵法师所驱使的亡灵能量,是否同源?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划过她的脑海。她想起了腐息之林里那些被污染扭曲的腐尸,想起了石室祭坛里那个狂暴的聚合核心,想起了埃里温笔记里提到的“污染转化”理论。
如果亡灵污染是某种失控的、劣化的、充满了负面精神印记的亡灵能量……就像核电站爆炸后的核废料……那么,正统的亡灵魔法,是否应该是掌握、转化、利用这种强大能量的技术?
她想起了自己用【枯骨地线】干扰腐尸能量节点的感觉,想起了用精英核心稳定祭坛的操作。那种感觉,和元素魔法描述的能量操控,在底层逻辑上,似乎并无本质不同,只是“原材料”的性质天差地别。
一个大胆的想法在她心中成型:也许,亡灵魔法并非邪恶本身。邪恶的是失控的污染。而真正的亡灵魔法,或许……是净化的钥匙?
她拿起那本《艾瑟兰大陆编年史(简本)》,迅速翻到记载着古代亡灵法师相关的篇章。书页发黄,字里行间充满了官方史书的警惕和贬低。
“……禁忌的技艺……亵渎生命……招致灾祸……最终被诸国联合剿灭……” 陈殊的目光在这些充满偏见的词句上扫过,内心毫无波澜,反而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
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失败者,尤其是掌握着不被理解的力量的失败者,自然会被泼上最脏的污水。她合上书,指尖残留着油墨的触感。
棚屋外,贫民窟的夜晚依旧嘈杂而压抑。但陈殊的内心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发现新课题的兴奋。药剂师学徒的身份是进入学院的跳板,那几本基础书籍是构建知识框架的砖石,而灰鼬提供的关于古代遗址的消息,则像一把可能打开宝库的钥匙。
更重要的是,一个核心的研究方向在她脑海中清晰起来:探究亡灵能量的本质,解析污染与魔法的关系,寻找那条……将“核废料”转化为可用能源的“净化”之路。
她吹灭了油脂灯,棚屋陷入黑暗。
明天,她将穿上“药剂师学徒”的伪装,踏入黑沼镇那浑浊的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