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逃

是的,纪吟想跑。

这倒霉的和亲公主谁爱当谁当去吧,反正她不干,谁要嫁一个年纪比自己爹妈还大的糟老头子啊。

别说她根本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对齐国没有丝毫感情,就算是,她也不愿。

也别用大义来绑架她,享受富贵掌握权力的是高高在上的士人,是纪室的皇子皇孙,是那些男人们。要不是他们争权夺利,为了权势和一己私欲争斗不止,齐国何至于落到如今这个地步,说到底他们才是罪魁祸首。

如今,一个国家的责任凭什么落到一个女人头上。

而且纪吟根据原主的记忆分析了下,她这个和亲公主应该只是个添头,并不起什么决定作用。

如今天下大乱,自五十年前齐国南渡,北方大地被胡人铁蹄践踏,几十年来混战不断,直到十多年前羯人赵犍建立的秦国才击溃各个割据势力,一统中原,势力空前。

身在辽西的段部鲜卑则击败了辽东的慕容鲜卑,又继续扩张占领整个幽州和冀州,燕王段遨宣布建立燕国,在八年前正式登基称帝。

后来秦国坐大,北燕虽抵挡住了秦国的攻伐,但不管是人口还是土地都远逊秦国,去年秦国攻打齐国时北燕之所以出兵,也是因为燕国不愿秦国继续坐大进而威胁到他们。

所以,不是因为联姻燕国才出手相助,而是局势逼得他们不得不联合起来。

燕国地处偏远,又是胡人,自来被中原王朝鄙薄,为与周边部族对抗,二十年前还曾称藩于齐国以求获得北地汉人的民心,在当时天下人看来,终究齐国才是正统。

当时的燕王段莒派使者来齐国请求齐国皇帝的正式册封,结果齐国上下认为鲜卑蛮人不值得齐国藩王的殊荣,不仅拒绝了段莒的请求,还羞辱了对方的使者。段莒由此对齐国心生怨恨,两国关系决裂。

然而此事之后,齐国逐渐衰败,北燕却一日比一日强大。

如今燕国不知是出于报复亦或是羞辱,才指定要齐国嫁公主。

如果她半路逃了,燕国那边或许会生气,但除非燕国皇帝昏了头连江山都不要了,不然应该不会破坏现有的局面,秦国虽败,那也是伏在两国枕侧的恶虎。

纪吟在心中盘算清楚,理论是可行的,实际呢?

她垂头看着自己的手,手背苍白瘦弱得仿佛一张半透明的纸,映出皮肤下宛如不规则蛛网般的青色血管,可怖,可怜。

她现在的身体状况,别说逃跑,多走两步路都能把自己累死。

且她初来乍到,对周围的环境还不了解,总得多打听点消息才能行动。

打定主意,纪吟收回视线,闭上眼,靠在软垫上准备好好养精蓄锐。

但……这破路实在太颠了吧?

……

赶了半日路,队伍停下修整时,陶儿端了碗羊乳粟粥来。

以往原主心中哀戚,食不下咽,每顿不过强喝几口,身体自然就垮了下去,纪吟却一口气吃了大半碗。

陶儿十分惊喜,“公主总算肯多用些饭了。”

陶儿跟随行的其他宫人不同,她本就是纪吟家的侍女,从小伺候纪吟,主仆俩感情不错,前几日“纪吟”半死不活的样子可吓坏她了。

吃完饭,过了片刻,陶儿又端来一碗汤药。

纪吟瞧见那黑乎乎的颜色,闻到那浓烈刺鼻的气味,还没喝嘴里就泛起了苦。她最讨厌喝中药了。但想着未来的逃跑计划,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她心下一横,捧过药碗,屏着呼吸一口灌下去。

下一秒,她五官都扭曲了。

天,这是人该喝的东西吗?呕!

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药效确实不错,纪吟连喝两天后,病情确实好了不少,能被陶儿搀扶着下地走动了。

照着速度,再养上十天半月应该就能自由行动了。纪吟乐观地想。

-

这日,队伍在傍晚抵达一个小镇。

说是镇子,因为连年战乱,屋舍早已破败不堪,路上亦不见几个行人,唯有春草繁芜,颇是几分城春草木深的凄凉。

纪吟被陶儿扶着下了马车,路过张虎时特意停下脚步。

“张将军。”纪吟轻唤一声。

张虎见状,忙垂首行礼,“卑职不敢当公主一句将军,公主有什么吩咐?”语气恭敬。

“没、没什么吩咐,只是想问问将军,我们现在走到哪里了。”纪吟维持着原主安静柔弱的形象,半侧身体,垂着眼小声说。

她这两句话看似随意,实则是仔细考虑过的。

通过这几日的观察,纪吟发现这支队伍名义上虽是中郎将王适之统领,实则都是张虎在负责杂事。

王适之出身士族,并不耐烦与下面的军士打交道,且他性情高傲,也不把她这个“公主”放在眼里,若找王适之,对方或许根本懒得搭理她,因此她才找上张虎。

张虎只是个职位低微的参军,纪吟的公主身份在他面前才能有两分影响,他现在确实称不上将军,可未尝没有当将军的向往,纪吟这样称呼十分抬举,他心里必然是受用的。

果然,张虎立马回了她,“回禀公主,现下刚到下邳,还在彭城地界。”

下邳?那应该已经过了淮水了。

纪吟又作出一副害怕神色,“那……我们出了齐国,还安全吗?周围都有些什么人,北方的胡人会不会半路杀出来……”

张虎连忙保证,“公主放心,秦军主力并不在附近,周围不过一些本地百姓和流匪,卑职一定会护卫您的安全。”

纪吟脸上才仿佛松了口气,又天真地问他,“照现在的速度,我们还要多久才能抵达燕国啊?”

张虎道:“过了彭城,再穿过兖州就是冀州燕国了,还要一个月。”

纪吟两眼一黑,她的屁股还要被颠一个多月……

但从另一个方面来说也算好消息,她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准备逃跑。

这日以后,纪吟每天努力吃饭好好睡觉,傍晚住宿时偶尔不经意地跟张虎说几句话,无非是问问到哪儿了,周围是什么情况。张虎当然不知道面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公主实际在谋划着逃跑,又见她对自己这般底层粗人的态度都如此温和,不过随口几句话,便都答了。

纪吟一边养身体一边默默将自己收集到的信息整合起来,开始规划逃跑路线,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

这天队伍行进到聊城,张虎打马走在前面开路,他突然发现远处的半空起了扬尘。

他当即意识到有情况,去向王适之禀告。

王适之虽是领头长官,可他从来只坐镇后方,哪里有多少战场经验,便不甚在意地道:“不过些许烟尘,许是北地风沙太大了。”

张虎皱起眉头,又劝,“此地毗邻秦国,万一秦军来袭……”

“秦国新败,哪里敢再起衅端!”王适之语气中已然带了斥责。

张虎犹想再劝,刚张口,他面色巨变,因为他听到了马蹄声。

队伍一下就慌了。

纪吟坐在后面的马车中,起初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直到那闷雷似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她意识到一件事——队伍遇袭了。

她没有经验,从马蹄声里也判断不出敌军有多少人,但己方只有五六百人,骑兵还不到三分之一。

他们现在所处的聊城属于河南地界,而这个地方最大的特点就是一马平川,无险可守,要是对方骑兵数量足够多,那结果……

纪吟不敢再想。

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重,清晰得仿佛踏在她鼓膜上。

紧接着外面传来了喊杀声、惊叫声、哭声,还有兵刃相击声,混杂成一支催命鼓曲敲打着她的心脏。

纪吟整个人都僵硬了,脑中一片空白,她从没经历过这样的危机,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或是能做什么,才能在这种情况保下自己的小命。

身旁的陶儿更是被吓得面色惨白,缩成一团抖个不停。

忽然,“铎”的一声震响,一道凌厉劲风拂过纪吟脸颊,她这才回过神来,定睛一看,车厢右壁多了一支箭矢,锋利的箭头深深扎进木质的车壁里,几要将这木板劈开。

纪吟惊出一身冷汗,瞪大眼,喉咙里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她刚刚坐的位置要是偏一点,这箭射中的就不是车壁而是她的脑袋了。

这一箭也让她从刚才麻木的状态里清醒过来,车厢狭小没有躲避空间,况且这辆马车根本就是一个活靶子,继续留在这里只能坐以待毙。

她想了想,飞快解开衣带,脱下身上显眼名贵的外袍丢在车上,只着内里素色的衬裙,抓起陶儿的胳膊,“走,我们下车去。”

陶儿惊恐又不解地看着她。

纪吟已经没时间跟她解释了,直接抓着她一起行动。

她先推开一道门缝,小心观察了眼,找准一个看起来安全些的空挡,飞快下跳下马车,躲到马车东面。

秦军是从西面杀过来的,借着车厢恰好能遮掩住她的身形。

下车后她纪吟才发现,现场的厮杀惨烈得远超她的想象和认识。

血,殷红黏稠的血淌得到处都是,她甚至还能从血迹蜿蜒的姿态里感受到其中残留的从人体中带出的温度,满地的尸体,头颅,断肢,那刚断的手掌上,手指还在动,试图抓住什么……

穿越到现在半个多月的时间里,纪吟一直没什么真实感,她总感觉现在的一切都像一场虚幻的梦,直到此刻,这个世界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血腥姿态地让她认识到什么是乱世。

她真的永远地离开那个和平繁荣的世界了。

纪吟以前连杀猪杀鸡都不忍心看,然而现在她必须睁大眼看着这场屠杀,努力从中找寻活命的机会。

不远处一个秦军猛地砍断一个齐军脖颈,那头颅顺着地势一路朝马车滚来,穿过车底滚到纪吟面前,正好露出染血的脸,上面一双眼睛大睁。

陶儿瞳孔骤缩,下意识惊叫,纪吟眼疾手快地捂住她的嘴巴,下一秒,陶儿身体一软,已然是被吓晕了过去。

纪吟自己都没想到自己能这么冷静,竟没像陶儿那样晕死过去。

随着混战时间越来越久,渐渐的,齐军的颓势越来越明显,一个接一个倒下。

“来人!快来人!”

“快给我挡住敌军。”

王适之大喊,不断叫人过去保护他,护卫在马车附近的人越来越少。

怎么办?她现在该怎么办?纪吟焦灼万分。

这时她余光瞥见不远处一匹空马,马腹处溅有血迹,应是原本的将士战死了,马儿没了主人,依循躲避危险的本能跑到了外围。

纪吟盯着那马看了两秒,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大胆且疯狂的念头。

秦军人多,又多骑兵,若是没有奇迹,齐军早晚会败的,届时落到他们手里,她的下场只会生不如死,她绝不愿那样苟延残喘的活着。

既然都是死,还不如赌一把,万一赢了呢?她不仅能保住小命,还能摆脱和亲的命运。

这个念头越来越疯狂,最终,纪吟下定了决心——逃!

道路早已荒芜,四周都是半人高的枯草,这正好给了纪吟方便。

她猫着身体,借着杂草遮掩身形,小心翼翼地离开马车,竟顺利地来到马儿身边。

战马对纪吟来说太高,还好这些日子她努力吃饭身体好了不少,抬脚踩住马镫,她用尽全身力气爬上马背。

纪吟没学过骑术,只在旅游时由养马人牵着体验过骑马,但她现在顾不上这些了。

她扣住马鞍,牵着缰绳,用力拍了拍马背。

“架!”

幸运之神眷顾了她,马儿跑起来了。

纪吟看准方向,骑着马往东面狂奔而去。

那些鲜血、厮杀声、惨叫声都消失了,这一刻她只看得见前方的路,只记得跑,一直往前跑。

纪吟不知道,在她刚逃跑不久,北面就出现了另一支军队,硕大的玄色旌旗上赫然写着一个字——燕。

秦军将领赵耀看到来了燕国援兵,起初并不太在意,然而等到队伍逼近,看清领军的人是谁后,他脸色瞬间难看起来。

“段伏归!”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赵耀握着双环金刀的手紧了几分。

去年秦国南下攻齐,燕国却来横插一脚。

燕国地小人少,幽州又是苦寒之地,物资贫瘠,秦国上下一开始并不认为燕国能给自己造成多大的麻烦,然而现实却给了他们狠狠一巴掌。

燕国皇帝并未亲自出征,而是派了自己的两个儿子,大皇子段伏义和三皇子段伏归各领一路大军前来骚扰秦国并州和兖州边境。如此,秦国不得不抽调兵力在并、兖防御。

其中又以段伏归最为狡诈。

赵耀当时领军防御兖州,段伏归率军而来,先是佯装逆流而上渡河,自己率军追上,却不知他暗中另派了支队伍悄悄渡河偷袭营寨,待自己得到消息杀回去,段伏归却又趁机追上来。

秦军来回奔波,如何比得上段伏归的以逸待劳,结果就是秦军惨败,赵耀不得不仓皇逃回洛阳,秦国也因此丧失了对兖、青二州的掌控力,赵耀自己更是惨遭秦国皇帝的贬斥。

因为这桩旧恨,当他得知齐燕联姻,齐国的送亲队伍会经过兖州后,他决定率军半路截杀一出胸中恶气。

燕军骑兵以雷霆之势席卷而来,段伏归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

远远望去,只见他战马飞腾,玄衣黑甲,手持一把丈长的雪亮槊刀,宛如神将下凡,所过之处,秦军无不人头落地。

燕国三皇子段伏归,燕国新一代战神,果然名不虚传。

王适之看到这一幕,十分惊喜,段伏归一来,自己能得救了。

齐国士兵同样振奋起来。

唯有秦军,听说燕国三皇子段伏归来了,竟开始慌乱起来。

赵耀吼了几句,命令下面的人向段伏归进攻。

“凡有后退者,斩!”

“谁能拿下段伏归的头颅,赏万金!”

然而如此重赏,竟也没能激励到秦国士兵,相反,燕国骑兵却在段伏归的带领下士气大涨,如狼似虎地咬过来。

段伏归一路神挡杀神,很快就逼至赵耀面前,赵耀别无选择,只能亲自迎上去。

段伏归见状,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上次让你逃了,今日我必取汝头。”

赵耀心中一凛,后脊莫名爬上一股寒意。

……

一场混战,由段伏归的到来转危为安。

赵耀以为上次战败只是吃了计谋的亏,低估了段伏归的实力,结果被他横刀斩落马下。

主将一死,秦军四散溃逃。

段伏归并没有命人追击,反而第一时间询问车队的情况。

王适之本是看不起燕国这等蛮夷之族建立起来的政权的,可刚才亲眼见到段伏归率领下的燕军有多凶猛,现在情况又是彼强我弱,便也不敢拿乔,舍了一直以来的士族傲气,忝脸赔笑:“幸得殿下援军及时赶到才助我等解了秦军之危……”

他还在说着场面话,段伏归根本没听,目光犀利地落到了不远处的马车上。

“你们的公主呢?”他问。

王适之一愣,下意识回道:“公主在车里。”

段伏归大步走到马车面前,横刀挑开车门,里面空空荡荡,别说人,连具尸体都没有。

他侧颈回看过来,侧脸轮廓在淡淡的天光里格外锋利,面上残存的血迹映照出凛凛煞气。

“车里?”他轻问。

王适之听这语气心头一毛,伸着脖子朝里一看,“这……公主一开始确实是在车里的……”

“是吗?”段伏归不咸不淡地说。

“齐国该不会又想羞辱我燕国,根本没带公主来吧?”段伏归身边一名亲兵大声质问,明显是在拿二十年前那件事作筏子。

“岂敢岂敢。”王适之心里发苦,他是真带了公主来的。

他当即下令赶紧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时有人来报,“小人看到公主骑马往东逃去了。”

段伏归听到这话,眼神一闪。

王适之就要派人去追,段伏归去抬手阻止了他,自己翻身上马,亲自追过去了。

-

纪吟成功逃离战场,身后的厮杀声越来越远,耳边只剩呼呼作响的风声。

她看到一望无际的原野、天空、夕阳,苍茫辽阔,从穿越到现在一直压抑着的心境也跟着开阔起来。

她不想当什么和亲公主,不想被当权者当成玩物送来送去,她只想尽可能自由地活着。

纪吟一刻不停地策马奔腾,正当她以为自己终于逃离,身后蓦地出现一队追兵。

“停下!”

纪吟猛地一僵,竟差点从马上栽下去。

追兵追上来了。她第一反应。

不行,不能被抓回去!

纪吟夹紧双腿,又不停拍打马臀,想尽办法加快速度。

然而她的骑术如何比得过专业的骑兵,对方越来越近,纪吟甚至能清晰听到他们每一次马蹄落下的声音,生生敲在了她的心上,仿佛要炸裂开来。

“公主,快停下,我们是自己人。”又有人喊。

纪吟听到这话,自己人?自己人更要跑了。

她好不容易逃出来,绝不要再回去。

身后的人不停喊话,纪吟全部充耳不闻。

段伏归见她仍不肯停马,微眯起凤眸,竟松了缰绳,只靠双腿驭马,转而拿起挂在马背上的弓,搭箭、拉弦,瞄准,然后——

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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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她(强取豪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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