挡在天边的云渐渐散开了,拇指大的光束穿透云层,从上方斜斜射了下来,韩墨抬头,下意识地说了一句。
“覃疏影来了。”
“谁?”张攀正围着周边的群众记事情,写的那是个头昏脑胀,他写了半句后才反应过来,“哦,是覃疏影啊?周不厌那个大神呢?”
韩墨盯着远方。
“也来了。”
覃疏影那辆车远远在沙石地上停下,轮胎碾压过石头地面,发出刺耳的咯吱声,周不厌推开门,腿一软差点跪下去,站在旁边的孙子凡伸手一捞。
“使不得啊大兄弟,使不得,你这是和这家人什么关系啊,才下车就开始行大礼了?”
周不厌铁青着个脸,“我这膝盖就是因为这家人给跪残的。”
“行了,”覃疏影锁好车,绕过来一把把人薅了起来,“就膝盖疼几天,你一路嘀嘀咕咕说多久了?”
“我他妈差点废了,要不是老君给你面子……”
周不厌说到一半回过头来,猛地闭上嘴对着孙子凡道,“谢谢,谢谢,”抬头却发现孙子凡这人眼睛已经看覃疏影看直了。
“美女啊,不帅哥啊,”孙子凡手一松,要不是覃疏影拉着,周不厌不得又落地上去,他连忙从口袋里掏烟,“抽烟不?”
“不抽,谢谢,”覃疏影礼貌谢过。
“来,来这里看老人啊?”
孙子凡都有些紧张了,他含着烟,紧张地一抹自己光秃秃的头顶,嘿嘿笑了两声,“我和这家人熟,熟呢,刚拜完,你也是从城里来的?”
“我也是从城里来的,”覃疏影看着韩墨他们,正巧韩墨对上了自己的目光,覃疏影杵在远处想了想,看向孙子凡,“你刚刚说你有烟?”
孙子凡受宠若惊,“有有有。”
韩墨过来的时候,正赶上覃疏影含着烟低头从孙子凡手里借火,美人微微颔首,礼貌地夹着烟凑近了火种。
此时天色要亮不亮,火光在覃疏影黝黑的眸子中一闪而过,如一只稍纵即逝的小鸟,重新抬起头时,那只自由的鸟儿已经不见了,可那双桃花眼柔情似水。
仅是稍稍在韩墨身上一扫而去,韩墨觉得自己大半个骨头都像是要酥了般。
更别说是在一旁围观的孙子凡先生了。
“覃先生觉得我这烟味道怎么样?进口的,国内还买不到,”孙子凡捏着打火机沾沾自喜,“是不是味道挺淡,别人都说我是抽女士烟啊,但是这女士烟……”
“孙王八!”
一心扑在案子上的张攀正好过来,他一把把人孙子凡拉了过来,张攀盯着手上的那些资料,把信息连成了一片,“有个事情问你这个房东下,这个轮回教是怎么回事?”
孙子凡还直勾勾地盯着覃疏影不放。
“晚了!”张攀一句话就把人的魂给喊了回来,“覃疏影下个月就要结婚了,你再看也是没用的。”
“结婚啦?和什么人结婚啊?女方长怎么样啊?不是和女方结婚吧?”
“你是房东,有人说你之前还有个租客被抓了,不是这个轮回教在你的房子里搞这些事情你清不清楚啊?”
两个人鸡同鸭讲,说了大半天,正巧这个时候天边那一指宽的亮光斜斜移到了这片小小的空地上,落在了覃疏影和韩墨那两人身旁,最后不偏不倚地刚刚好落在了两人头顶。
背景音乐是夹杂着不知名低语念咒的丧乐,景色是连绵不断深青色的大山,姿容俊美的覃疏影夹着烟站在人高马大的韩墨身前,两人无声地对视了许久。
孙子凡叹气,“可惜了呦。”
“烟不会抽就别点了,浪费可惜了。”
韩墨看了眼覃疏影的姿态,瞬间就明白对方其实压根就不会抽,韩墨在青州河畔上等了那么多年,形形色色的鬼看多了,烟鬼又不是没看过。
覃疏影笑而不语,只是刚把烟蒂递到嘴边,韩墨伸手就把烟头给掐灭了。
“你,”覃疏影愣了下,“我试一试还不行吗?”
“别带坏小朋友,”韩墨回头看了眼正直勾勾地盯着覃疏影不放的孙子凡,笑了声,又看过来,“你试了给谁看?他又不知道多少东西。”
覃疏影瞪了韩墨一眼。
韩墨笑着把那截烟弹得老远。
“到底怎么了。”
韩墨陪着覃疏影慢慢往上走,覃疏影全程插着口袋背着他,一言不发,而周不厌那个家伙则缩在墙角揉膝盖,韩墨第一眼就发现了覃疏影的情绪波动。
“去接了一趟周不厌,你整个人都变了。”
“变了啥?”覃疏影果真是不喜欢烟味的,他拿出一粒口香糖,“我就是我,人的本质是不会轻易改变的。”
“一个满脸写着不高兴,一副一肚子坏水没处使的模样,”韩墨回答冷静,“一个直接变成了苦瓜脸,躲到角落里畏畏缩缩的,像是受到了惊吓,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了?”
覃疏影停下脚步。
“我是前者还是后者?”
“前者,”韩墨回答,“说得就是你现在这不开心的样子。”
覃疏影嗤笑了一声,在那短短一秒,这人藏在眼中的那丝狠戾释放了出来,他眨眨眼,平复了下情绪,再问。
“你是从赵勤月的习惯里得到的答案,还是只是简单猜出来的?”
“都有,”韩墨回答了句模棱两可的答案。
覃疏影看了他一眼,扭头就走。
“你和赵勤月的习惯一模一样。”
覃疏影停下脚步,韩墨补充答案。
“而我是从你的习惯姿态里得到的答案。”
“个李强阿崽,三十老岁都找不到对象咧!孝顺是真孝顺!”
来了一趟李强他们的老家,有些事情也逐渐有了眉目,怪不得之前李强还有吕胜红夫妻两个一直强调不用警察过去,说是怕他们冲撞了老人孩子,毁了当地的仪式,原来还有其他因素在里面。
“他老子死的时候就念叨这个事情,他娘也天天念,没个孙,但亏的还是孝顺……”
张攀给老人一根烟。
“慢慢说,慢慢说,这李强孝顺啊?”
“孝顺!”
老人拿到烟以后还真的喘了口气,不然张攀还以为这老爷子说话都不喘气的。
“十里八乡,就他这个娃最孝顺,他娘老子得了病,他二话不说就把人接到城里去了,就凭他这么孝顺,他才能找到媳妇!”
“行行行,那再说说他媳妇?”
张攀赶忙再递了一根烟去。
老人舍不得新烟,夹在耳朵后面,又从地上拾起刚抽了一半的烟屁股,他重新点燃。
“吕胜红不是我们村的,隔壁,老山那头的,他们家我知道,当时生了六个。”
“六个?”
张攀记录到这里一停,他看向覃疏影,覃疏影补充,“吕胜红排行老四。”
“老四?”张攀继续问,“那老五是个男孩子吧?”
“死啦,她弟弟生下来就死啦,死了俩!”
老人叹气,“他们家也是死心眼,一心想着要个男阿崽,结果生下来又怎么样呢?一穷二白,养又养不活,老六也死了,一天到晚几个闺女跟个猴子一样四处跑……”
说到这里老人压低声音,他带着覃疏影他们偷偷去看自己的田。
“看到了吗,她姐姐当初还来我们家偷红薯,翻了个山过来,那时候拿着锄头作死个追,扯坏了老子好多秧子!真的是个王八蛋!”
老人看样子对自己这片红薯田格外在意,对以前偷红薯时间耿耿于怀,趁着老人陷入了回忆,韩墨往前走了一步,他伸出手,气流在他手中如同听话的丝线般,骤然展开。
一缕白雾消失在韩墨指尖,下一秒又回来了。
“挺远,翻山都有二十几里路,”韩墨收拢指尖,给覃疏影看,“翻山越岭的来偷东西吃,一定是在当地风评不好,实在偷不到,饿惨了才来的。”
“没错没错!”老人回过神来,“就是一点都不讨人喜欢!”
在这位老人的描述里,隔壁村的吕胜红一家在当地是极其不受当地人待见的,吕胜红家孩子多,又不好好管教,还四处乱跑偷东西,惹得他们本村,甚至旁边几个村的人都有意见。
“那她那几个姐姐呢?”张攀好奇,“几个姐姐比她年长,这次葬礼来了吗?”
老人摇摇头。
“她们家那个大的,成年就跑了,不知道去哪里了,老二听说去外面打工赚了钱,他们家连夜就坐火车去找老二了,剩下两个就扔在了老屋里。”
张攀记到这里都叹了一口气。
“老三,老三。”
老人想了半天,抓了抓脑袋。
“老三,老三肠子烂了穿孔,死了吧?不记得多少年了。”
张攀不忍,“不是还有个卫生站的大姨吗?听说就是她给吕胜红改的名的?”
“不不不……”
说到这里老人可激动了,他像说什么,又还是害怕一样,悄悄越过门缝看了正在办法事的李家人一眼,那些黑白风车随风摇动,发出令人生怵的声响。
“会给她改的!”
韩墨和覃疏影对视了一眼,老人声音极小,微不可闻,张攀下意识地问。
“什么?”
“有神仙,有神仙在的会把她们家收了,”老人声音小小的,“她们家,被神仙庇佑啦!”
就在此时,李家法事现场发出了一阵撕心裂肺地哀嚎声,那声音如诉如泣、如怨如慕,通过那扩音音响,裹挟着电流滋滋声一次性在所有人脑门上响起了起来。
覃疏影头皮发麻,那声音听上去就像是鬼在叫一样,一声一声,勾的人心底不正常地跳动起来,他猛地皱起眉头,灵魂似乎都被搅成了一团,天灵盖都不受控制的开始疼。
下一秒,一双温暖的手捂住了他的耳朵。
覃疏影被这铺天盖地地温暖吓得一抖,回头。
“□□□”
韩墨盯着覃疏影道。
覃疏影不知道韩墨对自己说了什么。
他耳边那一刻回荡着的只有韩墨血流流动的潺潺声,夹杂着自己的心跳声,韩墨炙热的血液就把一切都搅了起来,更像是把火山喷发前那不安但又令人沉迷的熔浆轰鸣混在了一起。
让人记得的只有那近似于炙热的温暖。
但韩墨已经死了,他只是一个因为某些契机停留在人间的鬼魂。
“是吕胜红。”
许久以后,韩墨微微松开手掌,这是覃疏影听见的第一个声音。
韩墨告诉覃疏影。
“刚刚是吕胜红代表那两位死去的亡灵,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