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磊从屏风后方出现的时候，正直晌午，也是一天之中阳光最好的光景，金色的阳光透过大厅上方的明瓦，沿着金砖铺成的中线一路上前，最后明晃晃地停在了那人的脚尖。
就像是老天爷都给这位老君打了盏灯聚光般，姜磊落在阳光之下，熠熠生辉，他袍子的一角如水纹般摊在地面，金色的符文像小鱼儿样缠着他的衣摆。
老君微微抬膝，走上了大厅最高处。
“呖呖啊，”他坐下，叹气，“这些年你就没有乖一点。”
覃疏影跪在原处不说话。
姜磊也不恼，他只是笑了下，斜靠在大厅正前方那紫檀木嵌珐琅扶手椅上，他撑着头，似笑非笑地看了覃疏影眼，又看了大厅里那乌泱泱抿着嘴不啃声的人眼。
“桃娘，”姜磊玩味般地盯着自己指尖，他看似无比好奇，“刚进来就听见你的声音最大，到底是什么事情，惹得你嗓子都不要了？”
桃娘抿了抿嘴，本是想开口，又活生生地咽了下去，应该是顾虑到了什么。
她一甩脸，倒是旁边的那位叫唐老的上前一步，对方结结实实鞠了一躬。
“老君，倒不是因为覃公子又出去胡闹了，这一次，是他们伪造降魔司证件，以降魔司为由外出查案在先，他们……”
唐老强调。
“没有牌子。”
“原来如此，”姜磊叹了口气。
全场又安静了下来，谁人不知道，覃疏影和老君的婚约定下来后，覃疏影在降魔司里的那份差事就相当于没了，也不是说覃疏影的工作就没了，只是——
老君的对象，谁敢给安排任务？
万一磕磕碰碰，出了点什么岔子，估计连命都陪在里面了，再加上现在覃疏影牌子都收了，老君的意思也更明显了。
铜鹤战战兢兢地叼着香炉一动都不敢动，后方壁画上的飞禽猛兽也没了生息，海浪温柔地冲刷着沙石，沙沙作响，催人入眠，全场安静无比，好似无人般。
姜磊坐在上方，有些无聊地翻动了下桌上的卷轴，看似一眼都没看覃疏影，但全场都清楚，那人只在意覃疏影。
“既然有人违反了降魔司的规矩，”姜磊盯着桌上一份卷轴，突然问，“那降魔司的现任负责人是谁？”
场面安静地不像话，覃疏影直挺挺地跪在下方，不卑不亢地回答了声。
“我。”
姜磊笑了。
那个笑容绽放的那一刻，唐老几位老人就知道今天这事的走向了，姜磊含笑看了周围一圈人，再翻过一页资料，好奇地再问了声。
“这要是四个口子、某一司的主负责人出了事，这事是归上一层审啊，还是归三堂会审？”
这一句明显就不是向覃疏影发问了，姜磊问的是在场所有人，唐老和桃娘一起闭上了嘴，倒是司徒燕来老先生微微咳嗽了声，但他也只是润了下嗓子，没继续。
几个大人物假装自己哑巴了，下面的小角色自然也就没了声音，跪在覃疏影旁的周不厌微微活动了下膝盖，姜磊盯着卷轴不吭声，周不厌再动了下膝盖。
“周不厌，”这时姜磊突然开口了，“你这么又跟着呖呖开始胡闹了，我记得前几年你爹在的时候你还是乖的。”
周不厌一只脚才刚刚抬起来点呢，现在他是放下去不好，抬起来也不好，周不厌卡在那儿，谄笑了下。
“难得老君还记得我们一家人。”
姜磊啪的一下把手里的卷轴全部扔在了桌上。
周不厌缩着头又回去了。
“哪能不记得，胆子这么大的，我怎么不记得，人之寿命短暂如朝露，但有些朝露，也是亮眼明耀的，”姜磊深吸一口气，“你爹在京城过得如何？”
“挺好，前两天才视频聊天过，他老人家还胖了。”
周不厌恭恭敬敬地回答到。
之前周不厌抱怨过，青山司下面四个口子，其他部门里面各个都是牛鬼蛇神，就降魔司全部都是临时编制。
但这些编外人员也有自己的领导的。
上一任青山降魔司的负责人就是周不厌的老爸，周文瑞，周文瑞老先生在岗辛辛苦苦快三十年了，覃疏影一来就顶替了他的位置，周文瑞卷铺盖直接就去了京城。
可周不厌无所谓。
“自打您把我家那老爷子调去京城驻京办后，他人也胖了，头发也黑了，人也精神了，打牌下棋也有劲了，”周不厌还说了句笑话，“过得挺好，就差给我找个后娘了。”
“后娘。”
姜磊问。
“婚期要不要和我的放在一起？”
说完这人猛地一挥手，桌上所有的卷轴资料全部一扫而空，如烟一般消失在了空气里，姜磊站起身来，盯着下方所有人问，“覃疏影跪这儿多久了？”
没人吭声。
“他有什么错，”姜磊一字一句问，“他就算有，他也是降魔司顶上方的主子，你们一个个的不如他的，就这么看着他跪着，你们不跪着？”
哗啦啦大厅里跪了一片，桃娘本来是不想的，但身旁的唐老已经把膝盖弯了下去，她翻了个白眼，也还是跪了。
“老君息怒。”
众人齐齐开口，这一声闷闷地回荡在大厅里，一大群人低着头，声音浑浊不堪，似乎透着千万分不乐意和不情愿，姜磊嗤笑一声，往下走了一步。
“道法式微，灵力崩塌，老君我活得再久，在你们眼中也只是块石头无疑罢了，这些年我从不出山，从不来这衙门，也从不坐这大厅。”
他站在覃疏影前，长长的头发淅淅沥沥落下，温柔地覆盖在覃疏影的肩头，老君的目光有些悲悯。
“怕是我以后，连坐那把椅子的资格都没了。”
“老君息怒！”
这一次众人的声音倒是洪亮且又齐心了，姜磊微微闭了闭眼，看样子对这声音才有所满意，他伸出手来，挑开覃疏影额前一缕乱发，问。
“到底什么事情，值得让呖呖你带着这混小子四处乱跑的？”
覃疏影抬起头来，双眸明若星辰。
“还是上次说得青山街道那件案子，凡人那边都没结案，我们倒是匆匆把案子结了，我上次去了趟，遇到了群藏狼。”
“藏狼就是些不入流的腌臜东西，最喜欢吃那些不入眼的玩意，”姜磊微微拧了拧覃疏影那缕头发，“我家呖呖就是心善，都说了，不让你忙，你还是去忙。”
覃疏影微微一笑。
“我不去，这案子就不就稀里糊涂的结了？”
其实降魔司有的是人手，不过降魔司的人手再多，也是分布在各个岗位，各种繁琐小事都要忙，日日夜夜，与之打交道的又是些能耐通天的妖魔鬼怪，哪有那么多人手能天天闲着，随叫随到？
之前靠的是覃疏影他们，现在还不是靠覃疏影他们？
“哪是稀里糊涂。”
姜磊表扬他，“你不是过去了？你不过去，你不过去，怎么找得到那些藏狼，找不到那些藏狼，怎么定这个案子？”
覃疏影不说话。
他只是跪在那里直勾勾地盯着老君的双眼，姜磊也不避嫌，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一边的司徒燕来老先生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他再咳嗽一声。
“老君所说极是，覃公子身为降魔司现任负责人，其他三堂是无权审理过问覃公子工作事宜的，只有您才能。”
司徒燕来恭恭敬敬地来了句。
“是我们三堂之前糊涂了，事情都未想清楚，就私自插手了降魔司的事务，是老朽等人失礼有错在先，请老君责罚。”
这话一出，司徒燕来老先生把错误直接就分担好了，桃娘他们几个连反驳的机会都没有，一个个的就被安上了大帽子。
桃娘跪在那儿咬牙切齿地骂了句什么，但也不敢大声。
姜磊笑了。
“一个司底下共事的，哪有什么对与不对的，你们做的也没错，我之前是说过，呖呖婚期将近，有些事情别让他操心，我收了他牌子，是想让他安稳点。”
覃疏影抬着头，不吭声。
姜磊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顶，继续。
“但要是你们各个都不长个心眼，让他这种时候还不得安生，天天烦心，那他重新回来工作也无可厚非，无非就是个牌子的事情，一个牌子是牌子，两个牌子也是牌子。”
姜磊说到这里像是突然记起来了跪在一旁的周不厌般。
“说到底，也就一个周不厌是和我家呖呖最齐心，最省事的。”
“不敢当不敢当，”周不厌吓得人都缩起来了，“我哪有那么好啊。”
“我说有就有。”
姜磊瞟了他眼，而后朝着覃疏影伸出手来，覃疏影跪在原处，一动不动，并未接过，姜磊倒是性子极好，也不恼火，只是道。
“都说了，都没错，桃娘他们也是性子急，出发点是好的，降魔司现在没个人顶事，所有有点风吹草动，他们就急得不得了。”
“所以我还是降魔司的负责人？”覃疏影反问，“没停职？”
“闹什么小别扭，这么大的人了。”
姜磊笑了，他这一笑，算是半默认半承认了覃疏影刚刚的话，他再度伸出手来，覃疏影赶忙递上。
老君微微弯了弯腰，一缕长发如同弯月般勾在覃疏影的肩膀上，如月光般温柔流淌，姜磊缓缓握住了覃疏影的手指。
“别闹了，乖。”
覃疏影倒是不慌不忙，不着急站起来，周不厌低着头跪在他身旁，也依旧跪着，一动不动，覃疏影抬头，对上老君目光，缓缓将手搭上去了。
老君使力，覃疏影膝盖却纹丝不动。
下方这人只问了句。
“既然降魔司也不算违规操作，我和周不厌也不算违反了规矩，那黄芪，那只黄鼠狼闹出来的事情呢？”
“黄芪？”
姜磊握住了覃疏影的指尖，原本使力的手又虚虚停下，他似笑非笑。
“还有只黄鼠狼？”
覃疏影笑了，笑得绚烂。
“就昨晚上他请了个上古遗留的怨婴来我们青山这件事。”
姜磊勃然大怒。
整个青山似乎都阴沉了下来般，气压骤降，一时间压抑的人喘不过气来，本来还金光闪闪的明瓦一片一片暗了下来，仿佛某种巨兽游走在大厅之上。
呲牙咧嘴，遮天蔽日，环伺大厅中众人。
覃疏影的表情为之一僵，他曾经见过姜磊发怒，不过也是三言两语，言语中带着刀子，一句句伤人罢了，但这是第一次覃疏影直面老君的愤怒。
这是姜磊第一次捏的覃疏影的手背发疼。
“上古时期的，”姜磊一字一句，“怨婴？”
“小的不知！”
一开始桃娘为覃疏影这点小事跪下的时候，她还敢翻个白眼，在私底下做点小动作，但老君真的发怒时，她瑟瑟发抖，连小动作都没了。
她一改刚刚轻浮的姿态，直接以头抵地，直接跪好。
“哪个口子下面的？”老君握着覃疏影的手问。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唐老还是硬着头皮开口了，他匍匐在地面。
“是碧涛阁下一个不长眼的小混蛋，黄鼠狼，才一百来年修行，自以为自己行了，实际上是个什么用都没有的货色。”
“才一百来年，”姜磊低声，“请的来上古时期的怨婴？”
唐老一噎，瑟瑟发抖。
“也不是他厉害，只是凑巧，巧的是时间、地点还有生辰八字什么的都撞上了，”唐老声音压得极低，“只是碰巧。”
姜磊不说话。
道法式微，灵力消散，老君的实力是一天不如一天，能耐也是一月比一月差，身子骨也是一日看着不如一日了，不然这青山司大厅的主位不会空空荡荡这么多年。
但上古时期的怨婴都被召唤来了，那老君的实力是已经弱到什么程度了呢？
这些妖魔鬼怪尽是些看人下菜碟的角色，它们越是肆无忌惮，越衬得老君的实力低了下去。
“好了，其他事情不让呖呖你闹心。”
姜磊手掌用力，把覃疏影一把拉了起来。
“婚期在即，这段时间你想去玩就去玩，想做点事就做点事，”姜磊目光如冰，但在看向覃疏影时好好的掩藏了起来，“其他的事情我来，你别操心。”
覃疏影愣了那么一下，营业式的微笑骤然回到了脸上，姜磊今日这么给他面子，覃疏影自然要报答一番。
他贴近了姜磊，柔情似水，“谢谢老君。”
隔得极近，才发现姜磊看自己的目光其实毫无波澜。
“呖呖，你还记得一件事吗。”
覃疏影笑了，“您说。”
姜磊侧过脸来，嘴唇贴近覃疏影的耳边。
“你还记得你姓什么吗？”
覃疏影整个人停滞在原处，像是被封印了那么几秒，而后他回过神来，小声回答道。
“我姓覃。”
“傻孩子，还记得自己姓覃。”
姜磊笑了，像是哄小猫一样微微蹭了蹭覃疏影的发顶，他看似温柔，但目光清冷，仿佛弦外有音。
“乖，但是记得还有二十四天，你就要姓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