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歆从主将帐篷走出，外面已经燃起了篝火，天色若明若暗，倒是西方天空还稀奇地残留着一丝夕阳的余韵。
崔融和另外一位将军守在主将营帐外，见赫连歆出来，忙迎了上来。
崔融的脸上已经少了八年前的那份少年意气，他额角上正贴着一块白色的方形膏药，一身白色铠甲，多了几分稳重。
崔融一走近赫连歆就是对着赫连歆的肩膀一阵猛拍，还不忘对他身边那人得意道：“二哥，我就说这金甲她穿着绝对合适吧！你看，多精神！”
赫连歆讪讪一笑，她拱手行礼，“歆儿见过二舅、小舅。”
崔军宸面不改色地回了赫连歆一个“嗯”，倒是崔融拍赫连歆肩膀的手顿了顿，而后他收回手，嘀咕了声：“八年不见了，小歆儿也确实该生分了，都不叫我小舅舅了。”
赫连歆嘴角一抽，忙赔笑道：“怎会，就算二十年不见，小舅舅也还是歆儿的小舅舅，永远不会变。”
这话取悦到了崔融，他哈哈大笑，却见崔军宸一脸的肃穆，当即就是一巴掌拍在他后背上，“这么严肃干什么，你可是有十八年没见过歆儿了，笑一个啊！可别吓着我小歆儿了。”
当年皇宫里匆匆一见，一别就是八年，七年就可以改变一个人，何况还是八年，崔融现在这样豪放不拘小节的性格，是赫连歆万万没有想到的。
“又不是见不到，这么激动做什么。”许是被崔融那一巴掌拍狠了，崔军宸脸色不悦。
崔融撇撇嘴，转而对赫连歆说：“歆儿别怕，你二舅就是这个样子。听说你要来了，一年前就开始念你，念得最紧，现在一看到你反而说不出话来了。”
崔军宸瞥了眼崔融，“就你知道，你什么都知道。”
“我还真就什么都知道！”崔融不服地盯着崔军宸。
赫连歆忍俊不禁，她看向崔军宸，问道：“二舅不是在守东疆吗？怎么也来了西疆？”
崔融一副“崔军宸被打脸了”的表情，“想见见你呗，半年前就赖在金城不走了，还非要说是来帮父亲的，其心昭昭啊。”
赫连歆轻笑出声，她在崔军宸面前缓缓地转了一圈，恭敬道：“二舅和小舅舅放心，歆儿不负所望，已经长大了。”
崔军宸看着眼前一袭金色铠甲英姿飒爽的赫连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嘴角微微上扬，道了句：“好。”
崔融看了看崔军宸，又看看赫连歆，笑道：“好了好了，歆儿一路奔波还没吃晚饭吧，我们一起去。”
赫连歆余光里的篝火愈加明亮，她定了定心神，“好。”
在兴庆府内的餐食是巧儿负责，虽不比析木津里的精致，但总体上色香味俱全。
今晚是赫连歆第一次吃军餐，虽少了精致，也少了些色香，但味却是十全。
军中不可饮酒，崔融便说以茶代酒，赫连歆告知他她有一罐好茶，名为春风。
茶水一泡，顿时清香四溢。
崔融连连赞美：“好茶好茶！”
崔军宸虽面色如常，但赫连歆也注意刀他多饮了两口。
正谈及赫连歆的往事，帘门被撩开，是崔何安走了进来，说是被茶香所诱。
见众人都喜欢，赫连歆便道：“这茶我还有两罐，一罐给外公，一罐给二舅，就委屈小舅舅用着这罐了吧，等下次再给小舅舅新的。”
崔融摆摆手，“你都给我们了，你喝什么？小舅舅不喜欢喝茶，小歆儿的心意小舅舅就心领了。你外公二舅喜欢，给他们吧。”
赫连歆忙道：“不碍事的，歆儿也鲜少喝茶，不然这么一大罐茶叶，也不至于喝到今天都还没喝完。”
崔融笑了笑，道：“我早听说，歆儿做得一手好糕点，叫...雪花酥，对吧？”
赫连歆神色暗了暗，忙笑道：“是，还有一种糖果叫大白兔奶糖。小舅舅若是喜欢，待边疆战事平定后，歆儿给外公二舅小舅舅做。”
崔融拍手叫好，“小舅舅等着，小歆儿可别忘了哦。”
赫连歆浅笑，“歆儿就算把自己给忘了，也不会把小舅舅忘了啊。”
崔融当即哈哈大笑。
赫连歆招了帐外之人进来，来人是方才送茶罐的小角，一身黑衣黑袍，腰间配着一柄黑色的长剑，半张脸都被宽大的帽子遮住，帐内虽有光亮，他却整个人都如置身于黑暗。
赫连歆唤他去拿另外两罐春风过来。
小角走后，崔何安率先收回视线，道：“这就是你拿‘千岁’换来的人？也有八年了吧。你此次将他们带来战场，也是时候让我看看你的莽撞是对还是错了。”
赫连歆轻笑道：“自然该当如此，定然不会让外公失望。”
崔融竖起大拇指，“小歆儿总是给小舅舅带来惊喜。”
正说话间，小角就将茶罐端了来。
给崔何安递茶的时候，赫连歆敏锐地注意到崔何安对她的墨隐卫并无好意，不过也没关系，那时情急，是她忤逆了崔何安在先。
他不悦，也是正常。
赫连歆提起话题，道：“金城里的疫病已经确定是巫毒了吗？”
崔融点点头，给赫连歆夹了一块白净净的鸡腿，“圣巫已经明确地说是巫毒了，只是这巫毒她也不曾见过，所以解起来费时间了些，我们再等等看吧，已经传信给皇城了。”
“这么严重的吗？连圣巫都觉得棘手。话说这金城里面已经到底有多少人了？”赫连歆问道。
崔融想了想，道：“那城里原本有四万户，近十五万人，现在都在里面，一个也没出来。而且别的边城里的疫民也在往里送，尤其是最近三个月，送了至少也有七八万人进去吧。”
赫连歆大惊，又听崔军宸淡声道：“一共二十六万九千六百四十八人。”
赫连歆拿筷子的手都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她知道此次巫毒事件闹得严重，却不曾想闹得如此严重。
她问过妤欢，妤欢却说不必忧心。
这怎能不忧心。
崔何安面色不佳地放下了筷子，赫连歆也忙放下筷子说自己吃好了。
崔融正要挽留赫连歆再吃点，却见赫连歆一副迫不及待出去的模样，便道：“吃好了就回去吧，舟车劳顿，早些歇息。”
赫连歆走出营帐，外面火光点点，月明星稀。
她朝着自己的营帐走去，告知营帐内的司徒兰她要出去一趟，“若是有人来找，就说我已经睡下了。”
赫连歆将金甲换下，化作一团金光，消失在营帐。
赫连歆径直去了金城。
翻越城墙，借着淡淡的月光看到城内灯火盏盏，若非街道上空无一人，若非那城内的空气里弥漫着哀怨，还真看不出是一座巫毒横行的城池。
倒像是有着宵禁的小镇。
一层淡淡的金光萦绕在赫连歆周身，她走在街道上，耳边传来一阵阵若有若无的晚风呼声，和一声声清晰的痛苦哀嚎。
再向前走去，如眼处，满街白花黄纸......那哭声犹如晴天滚雷般，听得让身同感受。
前方有一人正在路边的帐篷里哭丧，赫连歆走去，地上躺着一衣衫褴褛骨瘦如柴之人，此刻正散发着阵阵恶臭。
赫连歆凝了鼻息，默哀片刻，随即问那正跪地而哭的女人，“打扰一下，请问前来救治的析木族人在哪儿？”
那女人止了哭声，回头看向赫连歆，赫连歆心脏猛地一跳，只见那女人眼窝深陷，仿佛是两只眼珠无神地缀在脸上，整张脸枯黄得只剩一张皮，额头和颧骨高高突起，又在这大半夜里哭泣，属实让人毛骨悚然。
赫连歆很快稳住心神，那女人上下打量了赫连歆一番，无力地抬起手指了指一个方向。
赫连歆忙道谢奔去。
这一路走来，家家户户房门紧闭，唯有眼前一出府院门口亮着两盏红灯笼。
赫连歆快步走去，门口竟还有一青衣之人守门，青衣之装自然是析木一族弟子着装。
赫连歆后退着查看四周环境，最后翻墙而入。
府里并没有守卫，仅有几间屋子亮着灯。
赫连歆直接去了最大的屋子，果然瞧见两盏灯光下，妤欢低着头，一边翻阅书籍，一边写着什么。
赫连歆偷偷摸摸地凑到距离妤欢最近的窗下，她隐了气息，戳破那层白色的窗纸，见到妤欢愁眉不展。
金城巫毒一事，近二十七万人的性命，她......
赫连歆心疼妤欢，她长叹了口气，为妤欢心忧，却不想竟惊动了书桌前的妤欢。
只见妤欢猛地看向赫连歆这个方向，吓得赫连歆忙屏住呼吸，侧身隐去。
静候几息，屋内不闻半点动静。
赫连歆大着胆子再看去时，只见妤欢熄了灯，整个屋子瞬间陷入了黑暗，赫连歆心生疑惑，不待她多想，背后传来一阵凉风......
赫连歆猛地回头，就见妤欢此刻白衣飘飘地站在她的身后。
赫连歆讪讪一笑：“师姐~好久不见啦。”
妤欢见到来人是赫连歆，她也是一愣，冷哼了声：“赫连歆。”
赫连歆见此，乖巧地凑上去：“师姐别叫得这么生分嘛，叫我阿歆就好啦。”言罢，赫连歆脸上的笑容一瞬间凝滞，也只是刹那的事情，她又扬起更大的笑容，作势挽着妤欢的手臂，“四个月不见，师姐想我了没？”
妤欢抽出自己的手臂，“你西北的事情处理完了？”
赫连歆猛地点点头，她拉住妤欢的衣袖，晃了晃，说道：“处理完了，而且还处理得非常好哦。所有人都夸我了呢，师姐也夸夸我？”
妤欢看了眼她，提步向屋内走去，开口道：“你来这里做什么？这里巫毒盛行，不安全。”
“师姐在关心我吗？”
妤欢不语，她左手的袖子被妤欢拉着，她抬起右手轻轻一挥，屋内的两盏烛火又亮了起来。
赫连歆笑道：“有师姐在，刀山火海也是安全的。”
妤欢做回书桌前，赫连歆凑近她，轻声道：“师姐会保护歆儿的，对不对？”
妤欢抬眸看了眼笑如春风的赫连歆，终是低声回了个：“嗯。”
见妤欢低头写着药方，赫连歆便四处张望，这屋里布置得讲究，影影绰绰的灯光下，屋内之物应有尽有。
妤欢也不管赫连歆，赫连歆也是闲不住，她去给妤欢倒茶，见着茶水是凉的，便出去寻干净的水来煮茶。
来时未曾察觉，这次寻找厨房之时却是发现这府院竟是莫名的熟悉，再一细看，恍然大悟，这与长安府院的屋舍布置大同小异。
赫连歆心下生疑，随即想到长安府院是崔丽给她的，难不成这金城的府邸也与崔家有关？
是崔家太能给赫连歆“惊喜”了，不得不让赫连歆对崔家多留了几分心思。
后院空旷之地上，长安府院里的墨隐卫常在那里跟随姜泽玄修，而金城的这里摆满了刀枪剑戟...只是上面落了灰，中间一条干净的小道，两边的地砖上也满是灰尘。
四周的屋子里，只有少数几间熄了灯，大多都是燃着明明暗暗的灯光。
赫连歆随处看看，又轻松地找到厨房，取了干净的水向来时的路走回去，这才惊觉，妤欢的屋子不就是曾经她在长安府院住的那间吗。
还真是缘分。
赫连歆踏着欢快的步子进到屋里，问道：“师姐，这府邸是哪家的呀？”
妤欢抬头看了她一眼，见到赫连歆提着一壶水往茶具走去，她淡声道：“崔大将军的府邸。”
赫连歆凝眉，崔何安常年驻守西疆，在金城有一座府邸也不足为奇，倒是这么一个人愿意将自己的府邸让出来，就不怕有什么秘密泄露出去吗？
不论怎样，赫连歆没有猜错，长安的府院与金城脱不了干系。
赫连歆生了炭火煮茶，一边拨弄着手里的茶罐，一边后悔将那仅有的三罐春风都送了出去。
“早该给师姐准备的。”赫连歆嘀咕着。
妤欢抬眸看了眼她，见赫连歆独自一人嘟着嘴不知道在说什么，她便又埋下头继续研究自己的药方去了。
“师姐，疫民都怎么样了？有法子救吗？”赫连歆问道。
妤欢顿了顿，淡声道：“有，快了。”
“他们说死了很多人...我相信师姐。”赫连歆望向妤欢。
妤欢没有抬头，敞开的房门外一缕晚风侵袭进来，送来一声微不可闻的：“嗯。”
赫连歆扬起笑容，给妤欢端去一杯冒着冒着热气的清茶，“师姐，喝茶。”
“师姐，你累不累呀？”
“师姐，已经很晚了。”
“师姐，陪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