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司徒兰所言,赫连歆很快为司徒琅将军一家翻案追封,司徒一家满门忠烈保住,灵位也见了祠堂。
司徒琅将军的牌位进祠堂那日,兴庆府的百姓齐聚路旁,哀声遍野。
那一日,烈日炎炎,却像是下了场淅淅沥沥的大雨。
众人以泪迎接司徒琅将军回城,唯有抱着灵位走了一路的司徒兰不落一泪。
赫连歆问及之时,她只道:“哭过了,没用。救不了父亲,救不了大家...”
因为司徒兰这句话,赫连歆翻了兴庆府里数年的案子,一一为那些冤死之人沉冤昭雪。
此番作为赢得了边城百姓的一片好赞,却也触及朝中之人的利益。
越是往下调查,越是看清皇室和大将军府这么多年来的明争暗斗,层层尔虞我诈之下,尽是血淋淋白森森的人肉躯骨。
赫连歆脑海里想起姚昕曾对她说过的话,
“这条路注定是鲜血铺就白骨堆砌的,圣人亦如是,避无可避,退无可退。”
赫连歆一到兴庆府就给妤欢写信问了平安,时至半月后,妤欢方才回信:不是瘟疫,更像是巫毒。
巫毒比瘟疫更为可怖,瘟疫尚且有药可治,而中了巫毒之人,药石无医,唯有以相应的巫术相救。
同时,巫毒的毒性一方面依赖毒的能力,一方面依赖施布者的巫术。
赫连歆忙问妤欢一年前的长安流民身上可有巫毒迹象,妤欢回来好消息:无。
赫连歆惊觉此事不简单,会巫术的人,在周国以析木津巫氏一派为代表,其余巫者大多是江湖术士。
但也不缺乏高手在民间。
再加上这巫毒出现在周国与羌国的边境,羌国境内却未受半分影响,崔何安大军驻扎之地的金城却是遍地巫毒。
不怕羌国下毒,就怕周国里有着与之里应外合之人。
赫连歆写了信告知巫随远,巫随远很快回信让她先处理乌兰国的事,“勿让非处之事扰了心神。”
赫连歆一边嘀咕巫随远怎么变得婆婆妈妈了,一边沉下心神勘察局势。
半月前赫连歆翻阅司徒琅所记的乌兰国侵扰边疆的日志,那时她就已经发现西北骚乱的病症不在于乌兰国,而是在于边疆官府的**。
之后又在司徒兰的帮助下,掀起一场拨乱反正的翻案活动,赫连歆只觉得不够彻底。
如此想着,赫连歆结合周韬的建议和司徒兰的举荐,任用了一批壮志难酬之人,兴庆府大大小小的官职基本上被重新换了人。
此举犹如在赫连席面前大肆猖獗。
但赫连歆所为又的的确确在护周国边疆,赫连席还真是不能拿她怎样。
赫连歆看着眼前突然来访的洛明,还真是有些惊讶。
她前一秒刚看完他送来的信,后一秒写信之人就出现在眼前,任谁都得惊讶一番。
洛明瞧着赫连歆微微颦起的眉头,反问道:“怎么?不欢迎小爷来?”
赫连歆将洛明写来的信揉碎,在一团金光的包围下消散在空气里,她走向茶桌,倒了杯茶水给洛明,笑意盈盈道:“自然是欢迎,只是没想到你会来这种地方。”
洛明接过茶水,喝了一口,眉头当即皱在一起,一脸的嫌弃,嘴里却说:“你都能来,我怎么就不能来了,你这什么茶,这么难喝,跟馊了一样。我给你的春风呢?”
“没带。”赫连歆小心地闻了闻她手里的茶,这才忽然想起,“这茶好像是前日泡的了。”
洛明一惊,作势就要呕吐,还不忘骂赫连歆一句:“小人!”
赫连歆撇撇嘴,对于洛明痛苦的表情熟视无睹,她反驳道:“又不是不能喝,瞧你这副样子,可别让西北的风吹坏了您,赶紧回去吧你。”
洛明大为受伤,他从怀里摸出一颗黑色的小药丸咽了下去,正欲拿茶水喝喝,又生生住了手,反问赫连歆:“还学会阴阳怪气了,谁教你的?”
赫连歆一怔,来了兴庆府后所遇之人无一不是心思缜密官官相护之人,整日周旋在他们里面,竟也染上了这般陋习?
赫连歆叫来巧儿换茶,洛明见此责备巧儿懒惰。
巧儿不解:“这茶是我今日一早换的。”
洛明不依,赫连歆浅唱一口,确实是有一股子酸味,两人齐齐看向巧儿。
巧儿闻了闻,这才想起一种可能:“我好像把茶壶拿混了,这壶该是被倒掉的那壶。”她怯生生地看了看赫连歆,又看看洛明,小眼神里尽是害怕。
赫连歆挥了挥手:“没事,重新换一壶就好了。”
巧儿这才急匆匆地去换了壶新茶来,洛明浅饮一口,还是皱眉道:“难喝。”
洛明看向巧儿,一副老父亲的模样,语重心长道:“你可得多向你家灵姐姐学习,她现在可是东齐最优秀的细作。”
赫连歆抬眸看去,洛明眼里掩不住的骄傲,巧儿一喜,眼里的崇拜不言而喻:“我就知道灵姐姐是最厉害的!”
“东齐最优秀的细作?”赫连歆问道,自两年前墨隐卫借着善堂修建所引起的人口变动下由洛明分管下去后,她鲜少问及他们。
只听洛明嘿嘿一笑道:“那可不是,桃笙姑娘凭借智慧与美色把那南北齐玩得团团转,尤其是那北齐的十月城和帝都城。她啊...就是天生的细作。”
“桃笙?”赫连歆品味着,“这名字取得不错。”话毕,又注意到巧垂下眉眼,似有心事。
不待赫连歆开口,洛明又道:“这名字是她自己取的,花魁嘛,是得这样风情才得青睐不是。”许是注意到赫连歆的视线在巧身上,洛明眉梢轻挑,端起茶杯正欲饮茶,又突然想起口感不佳,只得放了下去。
他拔出腰间的扇子,站起身来说道:“好了,看也看了,茶也喝了,我就先走了。”言罢,他手执折扇指了指赫连歆的茶,嫌弃道:“等我下次给你春风,真是难喝死了。”
“行,我等着。”赫连歆无奈道,“路上小心。”
“走了。”洛明背着赫连歆挥手作别,墨发及腰,白衣翩翩,潇洒随性,可真是公子世无双。
洛明走后,赫连歆看向愁容不展的巧:“怎么了?”
巧只道是:“担心灵姐姐。”
赫连歆凝眉道:“细作,确实很危险。但我们都得相信她,不是吗?”
巧点头,“巧儿相信灵姐姐能保护好自己。”
赫连歆轻笑,随口问道:“你之前是做什么的?”
巧顿了顿,神色凝重道:“南齐的细作。被发现了,就被大人接回来了。”
赫连歆一怔:“被发现了?那...那你是怎么被接回来的?”
“我们牙齿里藏了毒药,服毒自尽后别人查不出来,但是...”她顿了顿,回头看了眼屋外,确定无外人后才微微俯身低声道:“日沉阁里有一位神医,他会解这毒,我们也就不用死了。”
日沉阁里的神医?洛明?
赫连歆不禁心道一句:这就是医毒双绝的便利?
这时,屋外出现外出办事回来的小角和小危。
赫连歆站起身来,拍了拍巧的肩膀,“那你就更不用担心你的灵姐姐了。”
“嗯!灵姐姐一定会平安无事,顺利完成任务的!”
赫连歆被这女孩子喜形于色的行为逗得轻笑出声,小角和小危又告知赫连歆所有**名单上的人都已经就地处决完。
赫连歆心情大好,她背着手走出屋外,外面正是艳阳高照,虽常年驻守边疆,但司徒府内的布置却不见半点粗犷,处处透着大家之家的风范。
譬如那修建得体的绿丛,最叫赫连歆喜欢。
赫连歆随手拨弄那丛绿植,巧儿却道:“公主,外面太阳大,我给你拿把伞来?”
赫连歆回绝,又反问她:“灵儿叫桃笙,你呢?在南齐的时候,你叫什么名字?”
巧扬起一个甜甜的笑容,回道:“桃昏,灵姐姐取的。”
“桃...昏。”赫连歆细细品味道,“哪个昏?”
“是晨昏的昏啦公主。”
赫连歆恍然大悟,又转头问身后的两人:“你们俩呢?”
小角回道:“回公主的话,属下一直在日沉阁内办事,鲜少出任务,并无代号。”
赫连歆点点头,看向小危,这才猛地发现小危怎么长这么高,赫连歆抬了抬下巴,“小危呢?”
“回公主,小危代号危。”
那也没什么区别嘛,却不料小角开口道:“日沉阁的新任榜首。”
赫连歆一惊,上下打量起小危,“也就是说小危是整个周国最能打的了?”
巧儿忍俊不禁,小角也扬起唇角,笑道:“是的,公主。”
不错不错,真不愧是小危啊。”赫连歆毫不吝啬自己赞美的目光,冲小危竖起大拇指。
小危面不改色地冲赫连歆拱手作揖,冷酷道:“公主谬赞了。”
这夸完人,赫连歆忽然想起另一个人,便拉着小角走开了几步,悄声问小角:“山居和小危,谁更厉害?”
小角一听,认真回答道:“早在两年前,阿危就已经打败了他的老师——山居大人。”
赫连歆内心感叹不已,果然是闷声干大事的人,赫连歆喃喃道:“难怪两年前山居突然说他没什么可教的了。”
一想到上一次见到山居是长安城外来了流民,她和师姐连着析木津其他的人去救治的事情,已经过去两年了啊,赫连歆不禁长叹一声:“啊...时间过的好快啊……”
正感慨着,院外又走来一对,司徒兰和小星。
他们负责将那群作恶多端,甚至有通敌之嫌的权贵商贩要么给予警告,要么抄家发配。
权贵是块硬骨头,司徒兰和小星连着啃了近一个月才将其肯尽。
小星见到赫连歆又与巧儿说说笑笑的,眼刀恨不得当即就将巧儿大卸八块。
每每此时,巧儿都会找借口躲避下去,今天也是,巧儿说要准备庆功宴,便先行离开了。
看着巧儿走开的背影,赫连歆时常觉得一阵不可描述的孤寂。
她看得出,墨隐卫里很少有人同她说话聊天,只有少数几个共事的人与她一起。
赫连歆不止一次问过小星,何故?
小星都是一副愤愤不已的模样,就像巧儿做过什么天大的不可原谅却又不可述说的事情。
连小角也对她的疑虑,模棱两可地回答。
夜色弥漫下,晚风带着些许凉意漫卷而来,可算是消减了不少盛夏的炎热。
大圆桌上琳琅满目,圆桌边围坐了一圈。
看着小星那小表情,赫连歆觉得幸好做饭的是巧儿,不然巧儿真的就要被他给赶出去似的。
赫连歆动了心思,叫巧儿寻了酒来。
墨隐卫都说饮酒误事,赫连歆便拉着小星共饮,说什么不能扫了她的兴。
一整局下来,杯盘狼藉。
众人散去,赫连歆摇摇晃晃地带着醉意正浓的小星走了出去,说是“吹吹风,清醒清醒。”
来到无人之处,月光皎皎,洒在地上如似白霜。
赫连歆试探性地叫了几声小星,确保他是真的醉了后,她开门见山问道:“小星,你告诉我,你为什么那么不喜欢巧儿?她可是与你一同长大的巧姐姐呀。”
“巧儿?”小星红着脸,眯着眼看向赫连歆,一扬手,反驳道:“她才不是巧姐姐!”
小星声音大,赫连歆忙看向来时的地方,确定没人跟来后,她才复又低声问道:“她怎么就不是巧姐姐了?”
“巧姐姐...”小星的声音低了下去,他抱着赫连歆的手臂,靠在赫连歆的肩膀上,声音很低,喃喃自语般,“乔姐姐,没了...”
“什么?”赫连歆凝眉。
小星将脸埋于她肩,只听他闷声道:“她是大人从外面带回来的野孩子。为什么?为什么她要占着巧姐姐的名字,用着巧姐姐的身份,享受着巧姐姐的一切?”
“她...怎么没的?”
“没了好多人,小星都记不清了...”
“巧儿,是怎么没的?”
小星抬头迷蒙地看了眼赫连歆,“出任务,死了。”
他肩膀隐隐颤抖,赫连歆却是僵在原地。
弯月高高挂起,小星倒在赫连歆怀里,嘀嘀咕咕地不知道在说什么。
“她什么时候来的?”赫连歆问道,他闭着眼睛如梦呓般说:“好多年了...四年五年,公主...小星好想你...”
赫连歆眼前出现了昔日洛明说她府院里的朋友学有所成的画面。
是该学有所成,早前四五年前就开始替他办事了。
剩下的墨隐卫里面,还有多少人是在他手里活下来的。
得多信任才将这些人的前路,甚至是性命转交给洛明,可洛明呢?就是这样回报她赫连歆的,隐瞒,欺骗。
“你信我么?”
“如果我连你都不信了,我还能信谁。”
“放心,我不会害你的,赫连歆。”
他说不会害她,所以就骗她,就害她身边的人?
这与崔家有何区别。
都是利用。
算计。
赫连歆在晚风里坐了很久,久到小角寻来。
赫连歆问了小角,“洛明其实早在四五年前就已经将你们纳入了日沉阁,对么?”她声音很轻,听不出什么情绪。
小角抿紧嘴唇,半晌,点了点头,紧接着半跪在赫连歆面前:“公主...”不知所言。
赫连歆愣了半晌,待回神之后嘴角挂着冷笑,反问小角一句:“谁是你的主子?”
“自然是公主!”
赫连歆抬了抬手示意小角将小星送回去,小角犹豫着看向失魂般的赫连歆,赫连歆只道是:“我一个人静静,别来打扰我。”
言罢,赫连歆稳步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身形虽稳,可任谁都知道此时此刻她心里该是万般不得安宁。
赫连歆想不明白,她信了七年的人,竟也是这般同旁人一样无出其右的利用她。
利用她的身份。
想来她赫连歆能走上今日这路,洛明确实是费了不少心力,既是替她训了这么一队墨隐卫出来,再是她凰女身份深入人心。
那么......第一次同妤欢一起出析木津的那次遇刺,其实也是洛明布置的吧。
巫音,妙莲...哪些又与他有关?
在人的眼中,鱼长得都一样,不仅仅是因为人分不清那池中鱼儿身上的花纹,更是因为池中鱼儿的渺小。
在赫连歆心中,每一条鱼都是独一无二的,没了就是没了,一模一样的也不行。
可赫连歆现在该怎么办?
质问?
分裂?
诀别?
接管?
午夜,月亮也困倦地隐了去。
赫连歆做了个梦——
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她一剑刺进一人的身体里,顿时白光大现,眼前人是一身白衣的洛明,而她手中长剑正入洛明的心脏。
洛明望着她,欲言又止,终是体力不支跪倒在她面前。
赫连歆惊醒,时间过得太久,以致于她都忘记了洛明曾是为祸一方的恶鬼,最后死在了她的剑下。
七年,二千五百多个日夜,每一个日夜都是真实的存在过。
太久了,太真实了,她都快模糊了到底哪一个才是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