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歆十六岁那年,边疆战事起。
流民齐齐向着长安而来,朝廷很快组建了军队划分区域来接管这群无家可归的流民,却不想一月后,疫病肆虐。
析木津派出弟子,奔赴疫区。
来到这处远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地,已经有了小半月的时间。
原本是应由巫谷带领一众巫氏族人前来救治,怎奈巫全爷爷在家中突然晕倒,巫谷便被姚桑派遣去贴身照顾。
巫谷不能前来,那这一次的疫病救治按理就该是由妤欢带领,怎奈赫连歆不愿一人留在析木津,吵着要随妤欢一同前来拯救苍生,按规矩而来,析木津的这一次奔赴疫区就是以歆文王姬为首的不辞辛劳。
所幸这疫病也并非那么邪恶,虽然外面传得沸沸扬扬一遇则死,但其实这么多病人里死了的只有少数几个年迈之人。
今日又是一个大晴天,妤欢正在院里铺晒草药,姚芸芸煮了凉茶正分发给析木津的弟子们。
赫连歆端了一碗凉茶向妤欢走去,叫她休息一会儿。
妤欢将手里剩下的一点草药铺好后才接过赫连歆递来的凉茶,她小饮一口,与赫连歆一同走回简易搭建的木屋里。
这处郊野之地,偏僻之际,又因着恰逢多雨的季节,湿热难耐,蚊虫多有。
赫连歆特意去寻了既驱蚊又好闻的草药研磨成粉洒在妤欢屋里的四周,做完这些事情,她才看向妤欢。
妤欢正低头写着什么,赫连歆凑近一看,是每日的疫病日志。
按规矩来说这该是赫连歆的工作,但赫连歆对医术并不精通,更是无心于这般无趣之事,此次外出无非是得了个“了解苍生苦难”的名头。
赫连歆虽有耽于玩乐的纨绔之名,但她心可明着。
她看得见流离失最为及时,让这些生了天子拒门之怨气的流民心甘情愿地留在这郊野之地。
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的手笔。
但...确实不失为一个好计策。
妤欢合上日志,少有的一阵带着昨夜下雨后的湿气的热风从窗外吹进,掀起妤欢的几缕秀发,赫连歆与妤欢四目相对,鼻息间尽是妤欢身上好闻的药草味。
赫连歆勾唇笑道:“师姐还要去采药吗?”
是了,那院里的药草有一半都是妤欢去采的,每每此时,赫连歆必定背个小背篓跟在妤欢身后,妤欢走一步,她就走一步,妤欢走两步,她也走两步......
赫连歆认识的草药不过了了几株,她采的最多的就是那路边的野花,待妤欢背篓装满时,她手里的各色的小野花也汇成一大捧,而赫连歆总是将那小野花制成头环送给妤欢。
妤欢本是不愿的,无奈赫连歆每一次都是这般,到最后她连拒绝都懒得了。
妤欢点了点头,起身去拿了背篓,赫连歆同往常一样跟在她身后。
时至晌午,艳阳当空,赫连歆幻出早有所备的斗笠给妤欢戴上,那斗笠上缀满了各色的小花,妤欢成了名副其实的花仙子。
美人配花,最为惊鸿。
在回去的路上,有一看不清情形的少年郎拿着一朵白色的小花跑来对着妤欢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妤欢还以为他犯了什么病,一通诊脉后只道是:“多注意休息。”
那少年郎脸红得像桃子,最后在一众嘲笑声里隐了去。
众人没听清那少年人说得什么,可赫连歆却在吐字不清的姚昕的折磨下将他所说的话听了个明白。
无非是对妤欢的喜欢。
本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可赫连歆偏偏彻夜难眠,最后在黎明时就早起拉着小角去后山采了一整天的白色小花。
夕阳西下,金灿灿的暖光洒在铺晒药草的院子里,妤欢与几位青衣弟子将草药收拾回屋。
赫连歆拘谨地站立在妤欢面前,她双手搓了搓,道:“师姐,晚上一起吃饭?”
妤欢白日采药,傍晚又要为流民诊脉,她回屋吃饭的时候,赫连歆早已经瞌睡连天。
不出意外的话,妤欢又会说忙。
可这一次偏偏就出了意外,妤欢将草药收拾整齐交给另一个析木族的弟子,她看了眼赫连歆,淡声道了个:“嗯。”
赫连歆眉梢一喜,仿佛就已经看到了她和妤欢共进晚膳的场景。
“今晚可能有雨,你也不要外出了。”妤欢说道。
赫连歆刚升起的欢喜顿时降了大半,她还以为妤欢是想陪她吃饭所以才不去行诊的,原来只是因为有雨不便行诊。
不过,都无所谓啦。
姚芸芸和小角将餐食一一端进妤欢的屋子,赫连歆又献宝似的拿出雪花酥。
虽然这里是荒郊野地,但所幸长安城里的那位不会亏待了析木一族,大家在这里的吃穿都是尚佳的,当然,除了所住的简陋屋子,但好在屋子有玄力护着,遮风又挡雨,还坚固不易推倒。
半个时辰后,姚芸芸摸着自己吃撑了的肚子,长叹一声:“可算是没人跟我抢了,真是幸福啊~”
这说的自然就是姚昕。
她是圣祝,是姚氏一派的圣女,自小学的便是治国经论,自然对这巫氏一派的医术无甚参习。
之前为了跟着赫连歆出析木津,愣是在族长院里哭闹了三日都未被同意。
最后只能挥泪送别赫连歆。
赫连歆看向姚芸芸,打趣道:“那你怎么做梦还在叫她的名字啊?”
姚芸芸大惊失色,“不可能!我就是睡死都不可能叫那烦人精的名字!”
“是嘛。”赫连歆一副不信的模样,“我昨晚可是听得真真切切,某人午夜梦回叫嚷着要昕宝抱抱,哎~就是不知道是谁了。”赫连歆故作惋惜道。
姚芸芸当即反驳,“那就更不可能是我了,要我抱那烦人精,还不如直接要了我的命!”
“诶,对了,这几天樱桃成熟了吧。”赫连歆转而如是说道。
姚芸芸一顿,她对姚昕抱一抱的噩梦就是因为那樱桃而起的。
姚昕小时候还好,虽然闹腾,但人小个头小,抱着也方便,哪儿像现在,八岁的人了,哪儿有当初抱着的时候那么容易。
姚芸芸脸色变了变,继续倔强地坚持:“不是我,我没有!我才不可能梦到要抱她!”
赫连歆忍俊不禁。
她昨晚起身什么也没听到,她也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就是心血来潮想要捉弄一下姚芸芸而已。
食过晚膳,也捉弄完姚芸芸,众人散去,时至戌时,果然小雨淅淅沥沥地落下。
赫连歆站姿啊妤欢屋子门前的檐下,晚风带着下雨的凉意向她扑面而来,赫连歆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妤欢叫她赶紧回屋去,赫连歆却不依,反而拉着妤欢与她一同赏雨,美其名曰“放松”。
妤欢对赫连歆这有些无聊的行为不感兴趣,她一心想着外面的病人,说着就要进屋多翻上几卷医书,赫连歆又不让她走,一手拉着她,还一手捂住她的眼。
赫连歆俯身在妤欢耳边,神神秘秘地说:“这偏僻之地的雨没什么好看的,但如果是一场落花雨呢。”
言罢,赫连歆放开妤欢的眼睛。
一刹那,漫天细碎的白花在淅淅沥沥的小雨里落下,屋檐下的灯火明明暗暗,照得那雨滴和白花影影绰绰,雨落花坠,不一会儿,地上就铺就了一层小花。
小花沾着雨水,多少有些被雨打的可怜,却又因着数量之多,铺了满庭院的白色,给人神圣高贵的感觉。
倒让人不禁想起了大雪纷飞的场景。
妤欢望向这么一出突如其来的落花雨,一时失神。
赫连歆伸手接了一把小花来,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搞的,几朵小花被合成一朵大的白花,上面覆着一层淡淡的金光,莫名给人一种敬而生畏之感。
赫连歆手拿着花在妤欢面前晃了晃,“师姐可还欢喜?”
妤欢视线落在赫连歆手里的白花上,问道:“今日一直不见你人影,你就是去采这些花了?”
赫连歆在妤欢发上比划着,她一边寻了个最好的位置给妤欢戴上,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道:“是啊,我也正好去后山多认识些草药嘛,这样以后就能给师姐多帮帮忙啦。”
妤欢抬眸看向赫连歆,淡声道:“那你知道你摘的这些花都叫什么名字,有何药用吗?”
赫连歆却笑道:“叫最配师姐的花,至于药用嘛,就是能哄师姐开心。”
妤欢顿了顿,抬手就要取下发上的花,却别赫连歆一把滞止,“师姐戴着好看。”
“不务正业。”妤欢说道。
赫连歆嘟了嘟嘴,道:“哄师姐开心怎么能是不务正业,我明明也有好好学习医术嘛。”
“那你都学了些什么?”
“师姐教了些什么,歆儿就学了些什么呀。”
“......不知上进。”
“没有啦,就这几天这个样子啦。”
妤欢轻轻地叹了口气,转身回了屋子,赫连歆的声音从房门外传来,“师姐睡觉的时候小心些,莫要压着花儿了~”
妤欢的影子投在白色的窗纸上,赫连歆在屋外多等了片刻,不出意外见到妤欢猛地打开午门,愤愤地看了她一眼,又气冲冲地关上了门。
赫连歆嘴角笑意难掩,她在妤欢发上的白花上下了阵法。
在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妤欢都会一直戴着那朵花儿,她会对今晚之事难以忘怀。
妤欢替人诊脉之时,旁人眼里露出的惊艳目光,让赫连歆不禁仰起小脸,整个趾高气昂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
赫连歆正坐在草亭下乘凉,迷迷糊糊中瞧见一人直直的向她走来。
赫连歆定睛一看,竟是山居。
赫连歆心下一咯噔,习惯性地想着是长安府院出了什么事,却又当即响起长安府院里的人大多都已经按照计划入了行道。
与山居的见面寒暄后,山居开门见山,说是来辞行的。
赫连歆问及原由时,他只道是:“该教的都教了,没有留下的必要了。”
赫连歆又问他:“愿不愿意留在我身边?”
他摇了摇头。
“真不愿?”
山居恭敬道:“属下自幼跟随在小姐身边,与小姐一同长大,本该终此一生为小姐鞍前马后,只是此番又替殿下照看了那府院里的孩童六年,也是时候该回到属下该回去的地方了。”
“可是...”赫连歆犹豫道:“母后当初让你护我周全,这么多年了她从未召你回去,你还看不出来吗?她其实就是将你许给了我。”
山居拿剑的手紧了紧,下一刻,他对着赫连歆单膝跪下,斩钉截铁道:“求殿下允了属下回小姐身边吧。”
赫连歆忙去搀扶起他,认真道:“我也只是随口说说,母后的用意,你我都不曾知晓。你要回便回吧,这么多年来,你替我护了那百人周全,我感激还来不及呢,又怎会强求。”
“属下不敢。”山居站起身来,身影将赫连歆完全笼罩。
赫连歆说道:“如你所说,你自小与我母后一同长大,情分非同主仆,现在又分开六年之久,母后也该是很想念你。你也知道,自六年前的那件事后,她身边已经没有几个可信之人了,你此次回去,代我好生照顾她。”
“殿下放心!山居于此立誓,若有负殿下和小姐所望,人神共愤、天诛地灭、不得好死!”
“这可是你说的哦。”赫连歆打趣道。